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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席君只觉陡然胸口抽痛,及时伸手捂住了脱口而出的惊呼,透着朦胧的泪眼看向皇帝,亦是满面愕然。
许久之后,一旁不明就里的霍圭方才小心地开口道:“消息可否属实?高公公,不会是弄错了什么吧?”
“霍大人您别埋汰奴才了。”高玉福温声道,“皇上来您府上本就是机密至极之事,若不是事出紧急,乾清宫的侍卫也不会贸然跑来送信。”
话音未落,便见沈席君伏身跪地,涕泣道:“皇上,婉菁决不可能就这样病殁,今晨臣妾还瞧过她,面色如常、并无异样,怎会过了几个时辰就突然故去。此事必有蹊跷,求皇上明察。”
皇帝皱眉道:“朕听淑贵妃说婉才人在审查期间就积郁成疾,缠绵病榻已久,病况有变倒不足为奇。”言罢对高玉福道,“选个可靠些的人,好好将婉才人的身后事办妥。”
高玉福躬身唱诺,便要下去吩咐,却听霍圭急道:“公公且慢。”及时喝住了高玉福,他起身正色道:“皇上,婉才人入宫前在润州一带便小有声名,蒙获圣宠后更为当地百姓所传颂。如今黄河河讯在即,这事若是传到了润州,怕是不妥。”
皇帝神色一敛,道:“不错,还是你想得周到。高玉福,立即派人回去通知皇贵妃,将婉才人秘密入殓下葬,等今年河讯过后再行处置。此事不能声张,若是出了异端,朕拿她是问。”高玉福领命离去。
皇帝敛眉凝视屋外,许久方道:“周家的丫头是朕没护好,周延庭,朕欠他一条命。”长叹一声,转眼却见沈席君低眉敛目,却齿噬下唇,浑身已然微颤。皇帝皱眉扶起沈席君,见她的眼神中仍难掩怒极不甘的戾气,缓缓道:“庄嫔,此多事之秋,朕不想后宫再起纷争,你明白吗?”
沈席君感觉到皇帝握着自己臂膀的手力越收越紧,终于道:“臣妾明白。”
在霍府用完晚膳后,皇帝又撇下沈席君,单独与霍圭详谈甚久,是以沈席君随皇帝回到宫里时已过戌时。回到景仁宫时,沛然轩被整理一空、人丁萧条,俨然一付人去楼空的模样,沈席君鼻子酸涩,终于落下隐忍已久的泪。
思言上前体贴抚着沈席君的背,低声道:“婉主子她起身用过早膳后,觉得身子不适,才又回屋补眠,可谁想就这么去了……”
沈席君难忍哀恸,呜咽出声:“我竟是没有送她最后一程,她一定走得很寂寞。”
思言低叹道:“婉主子走时神色安详,或许对她来说,这反倒是解脱。”
沈席君轻轻摇头,步入沛然轩内,内屋只有素荷一人在整理周婉菁的衣物。见沈席君入内,便福身行礼。沈席君伸手拿起一件粉色外衫,依稀残存主人的气息,心中又是一紧,于是问道:“这些,准备怎么处置?”
素荷道:“皇贵妃在钦安殿为主子设灵堂祈福七日,之后暂且葬于内务府的茔地,这些衣服就是准备在头七里给主子烧去的。”
沈席君点了点头,转过头看向尚自凌乱紫檀雕花木床,枕旁还置着一卷《法华经》,心底晃过一丝疑虑,转身问素荷道:“今儿晨间,婉菁她睡前吃了什么?”
素荷愣道:“就是以往常吃的鸡丝小米粥啊。”
“谁递给她的?”
素荷神色大变,立即跪下道:“粥是奴婢递给主子的,但是奴婢决不可能意图谋害自家主子啊,求庄主子明鉴。”
沈席君叹道:“你和薰兰都是婉菁从润州带过来的丫鬟,你我相交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会怀疑你。我只是想起婉菁曾说,她和孟子清决裂后身子才开始变差,今天又陡然病变,想来决非偶然所致。”
素荷也知事态严重,略一思索道:“奴婢记得主子每日喝的粥都是由杂役内监小顺子从御膳房取过来送至偏屋,再由我们递上。其实这是我们侍女的活儿,可他总说顺道帮忙,久而久之,这事儿就由他负责了。那时我们还道是他想在主子面前卖个乖巧,可现在……”
未等素荷说完,沈席君出言打断道:“他人现在在哪儿?”
素荷惊呼道:“中午以后似乎就没见过了,下午时好多下人都随柩去了钦安殿,我还道他也去了。”
沈席君不多言语,即刻回身对高进喜道:“遣全宫的人去找小顺子,务必找到为之。”高进喜领命即刻出门,却在门边立住了身形。
沈席君疑惑地随高进喜的目光看去,偏殿屋檐下正立着一个身材矮小、形容羸弱的年轻太监,眉目间似乎有些熟埝。
素荷低声道:“他就是小顺子。”言罢高声叫道:“小顺子,还不快些过来给庄主子跪下。”那小顺子置若罔闻,眼光僵直地瞪住了沈席君,空洞无光的眼神令沈席君周身泛起了寒意。
高进喜见状一把抓过小顺子进屋,摁到地上道:“小杂种,竟敢在庄嫔娘娘面前撒野?”
“庄嫔娘娘?”小顺子的嘴角抽出一抹诡秘的微笑,执拗地用身子掰开高进喜的压制,昂首凉声道,“我怎么记得,景仁宫的娘娘该是静心阁宜嫔呢?”
高进喜一把摁下小顺子的脑袋,喊道:“放肆!宜顺容当年与答应陈氏勾结助纣为虐,已然自请去位、避居别宫,这是全后宫皆知的事情,你怎敢呼她往日名号。”
沈席君心念一转,怒道:“你是宜顺容屋里的人?那么婉菁果然是被你毒死的?哼,好个忠奴,没跟着主子去别宫,倒留在这里为主复仇?”
“为主复仇?”小顺子仿佛听闻什么笑话一般狂笑起来,“你们这些个当主子的,什么时候把我们下人当人看过?就宜嫔那种人,需要我为她拼命?”
许是他诡魅的笑声太过骇人,一时间屋内竟无半点声息,只余小顺子尖刻刺耳的高笑。笑过一阵之后,他才恢复些许平静,面色渐变狰狞:“沈席君,你可记得半年前被你贬至兵仗局的李连升。”
沈席君顿时恍然适才初见小顺子那一刻的熟埝来自何处,问道:“你和他眉目甚是相近,他是你什么人?”
小顺子情绪已渐失控,起伏挣扎得让高进喜又叫进一名太监才一同压制得住:“什么人?他是我哥哥!当年要不是为了我,他会受宜嫔的要挟去做那丢命的事儿?要不是为了我,他会被你害得在兵仗局那种人间炼狱活活折磨至死?”
“他死了?”沈席君眉目微敛,心中的疑团却陡然开释,逐渐显露明朗之色。
小顺子嘴角抽搐着狞笑,眼神中透着一份近乎痛楚的快意:“我们这些下人的死活,你们做主子的怎么会知道。哼,要不是我买通了内务局的人得以重新留在景仁宫,哪还有机会让你体验这种亲人离别的刻骨之痛!”
沈席君浑身剧震,陡然失控,欺近几步掐住小顺子的下颔凛然道:“你是为了让我尝尝亲人离别的滋味才害了婉菁?那你有没想过婉菁何辜?她没有害过任何人,你就这么把她毒死,她的亲人又该忍受这至亲永诀的苦楚吗?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尝过这滋味?你就这么贸然下手,你哥哥就会活过来吗?啊?你说啊?”沈席君手势渐收,竟掐得小顺子面色发紫,连舌头都因窒息而伸长在外,痛苦地咳嗽不止。
思言和红蕾惊慌地上前搀住了沈席君劝道:“主子息怒,别为了这种贱奴脏了手。”
沈席君瞪视小顺子近乎翻白的双眼许久,才一把放开他,顺着气道:“说,下毒多久了,药是谁给的?能瞒过我眼睛的药效,这种稀罕物谅你寻不着。”
小顺子兀自咳嗽不止,却出声狂笑着断断续续道:“能看到你庄嫔娘娘失态成这样,我这辈子也算值了。今天能说出来,我就没想活着出去,你想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席君冷笑道:“能让你留在景仁宫的,不外乎那几个娘娘。而能怂恿你如此铁心对婉菁下手的,却只有一人罢了,你得意什么?”
小顺子似乎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沈席君道:“她让你下的是□□,毒性不易显现,却一点一点地侵入骨血,不露痕迹。你每次下毒给婉菁,自己也难免接触,药性早就进了你体内无法根除了,今日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没几日可活。她买通你来下药,本就没准备留你这个活口。如此费尽心机就为了除掉一个并不受宠的世妇,你以为还有谁?”
小顺子闻言愣神片刻,终于道:“你知道了那又怎样?反正她帮我圆了心愿,我只恨没能毒死你,为我哥报仇雪恨!”
沈席君冷冷道:“毒死我报仇?你可又知道,当初在皇贵妃面前进言遣宜嫔去别宫、贬你哥哥去兵仗局的正是她。当初我只是把你哥哥送给宜嫔,后面的事情怎样,你在宜嫔身边,应该比我清楚。”
小顺子直直的注视着沈席君,脸上浮起愕然的神情:“不、不可能,清嫔娘娘她说同情我哥哥走得凄凉,才要助我,怎么、怎么可能……”
终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名字,沈席君长叹一声,道:“你也是景仁宫的人,对我那几日里的行程应该是一清二楚。你自己再回想回想后来皇贵妃下的懿旨,就可知道我没有骗你。”
耳边没了回音,沈席君看向小顺子,他已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般瘫软在地,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机关算尽反倒帮了仇人,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我不信,不信……”
沈席君略感不妥,急忙上前把住小顺子的脉络,惊觉其脉象紊乱、表肤冰凉,显然是服了某种烈性剧毒已久,能撑到现在也是靠了一股子精气神顶着,如今生望已绝,怕是断气就在几刻钟之间。
沈席君颓然放开了他,疲惫地闭上了眼,只觉得心力交瘁、身心俱疲。捏了捏眉头,吩咐高进喜道:“抬回他你们住的尾房,咽气之后找口好些的棺材殓葬了吧。”
高进喜皱眉道:“他是谋害婉主子的罪魁祸首,主子何必如此仁慈。”
沈席君悠悠地一叹,道:“他是为至亲报仇,其行虽可恨、其情却可悯。罢了,罪魁并非是他,让他去吧。”
目送高进喜遣人抬着小顺子离去,沈席君方才转眼最后看了一眼素荷整理齐整的衣物,终于不带眷恋地离去。
急急回了景仁殿的内屋,沈席君双目紧闭坐下,仰首无力地靠上了床沿立柱。思言遣红蕾去准备洗漱用具,边为沈席君铺床,边劝道:“凶手是谁,其实一目了然。主子这般劳心逼问,兀自伤神却是大可不必。”
“思言,我只是要听他亲口说出这‘清嫔’二字,方可彻底断了念想。”沈席君长吁一声,缓缓睁开眼,眸子复又清亮决绝,“今日起,我对孟子清,不必再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