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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静贵妃的延禧宫多耽搁了些时辰,是以沈席君一行到达翊坤宫时已近酉时。淑贵妃忙不迭地令下人重新备置了晚膳的菜色,留沈席君一同用了膳。
帝后离宫,带走了将近小半个后宫的人,只是留守在宫里的有些人和事,也并不令人省心。沈席君这几年逐渐把从皇贵妃手里收回的权力和人事管辖分给了淑贵妃稍许,而众妃嫔皆知皇后素来与淑贵妃亲近,也纷纷开始多往东宫走动,是以东西二宫的两位贵妃,日渐有地位持平的趋势。
此番离宫,只有沈席君明白其间的意义重大,到时候宫里的事不能出半点马虎。所幸淑贵妃虽然无心宫廷琐事,却也并非愚钝之人。沈席君知道,这位在宫中沉浮数十年、为皇帝诞下三位皇子的女人,绝对能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在翊坤宫又盘桓到弦月初上,看着素来早眠的淑贵妃已经露出了少许困乏之色,沈席君才告辞回宫。似乎在这样温婉的女子跟前,沈席君才会放下时刻紧崩着的精神,像是幼年时回到了和蔼的长辈身边,饶是平日有多乖巧,都会忍不住任性撒欢。
然而沈席君清楚,这点,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好事。
“主子,提防脚下。”思言适时上前搀扶,帮沈席君躲过了一处断裂的地砖,见沈席君有些失神的模样,轻叹了一声关切道,“主子今个儿真是累了,回宫便好好歇着,烦心的事明天再说吧。”
沈席君微微一声苦笑,道:“哪由得了我。”
又前行几步,重又路过延禧宫,思言轻瞧了一眼紧闭的宫门,道:“也不知道静贵妃今天唱的到底是哪出,清主子如今都是庶人了,还这么折腾她。”
“她想卖我个人情。”沈席君挑了挑眉,继续前行,“两年前我一个小小的贵嫔,做不了主,于是皇贵妃把子清扔给了静贵妃。如今身份不同了,静贵妃大概以为她这样给个台阶,我便会把孟子清要过来,出一口当年的怨气吧。可惜,我没领这个情,还是留给她自己了。”
思言“哦”了一声,恍然道:“难怪奴婢今天看到清主子会脸色这么差。”随即又皱眉道,“看来清主子是做了什么事情,让静贵妃也容不下。”
“倒不是做了什么事,只不过她的父亲最近又官复原位了罢了。当初子清出事,虽然我是主因,但是静贵妃也没少推波助澜。若不是她为了自保而把子清当作了挡箭牌,子清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沈席君凉凉地一笑,沉声道,“子清那时候想不明白,难道这两年的消沉、还不够她琢磨清楚当年那事来龙去脉吗?如今孟家重新起势,子清岂会是善罢甘休之人。”
思言点头道:“若是这样,以清主子的心性,留在延禧宫中确是和静贵妃二人相看两厌。或许,清主子当年没有投靠静贵妃,如今也不致于……”
“子清当年这靠山没有选错,只能说皇贵妃那移花接木的本事更高一筹,逼得静贵妃不得不弃卒保车罢了。”沈席君停了脚步,远远地望见坤宁宫灯火通明、映得周身琉璃瓦富丽堂皇,月色之下,透着几分琼楼玉宇的朦胧之感。然而高处不胜寒,这天下多少女子梦想,却绝非容身之所。
“那么,静贵妃今日的示好,是在表明投诚的态度?”思言凝神思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不像是静贵妃做的事。”
沈席君笑着叹息了一声,那音色在初夏的夜里也显得幽凉:“她只是终于认清了,我背后这棵大树究竟是谁。”
坤宁宫的殿门大敞,意外地列了一排身着黛青衮服的大内侍卫,目不斜视的模样,直到沈席君近了身才纷纷下跪致礼。
沈席君点了头,唤过侍卫总管何魁问道:“皇上几时过来的?怎么也不事先通报一声。”
何魁低了头躬身道:“今儿几位大人去得早,皇上一时兴起就说来坤宁宫用膳,没想娘娘不在。皇上说您想必是有自个儿的事,没让人去禀报您,自个儿在宫里用了晚膳。娘娘您快进去吧,皇上应该还没歇息。”
沈席君笑着让他归位值守,进了殿,却见连高玉福都躬身立于东暖阁门外等候传唤。想来是皇帝独自一人在内了。沈席君想了一想,令思言下去准备些茶点,缓步进了内厢。
屋内的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紧蹙的眉头昭示着君王此刻的不悦。或许是哪一方的官宦行差踏错,得重新考虑替换的人选;又或许是哪一处大案惊动了数州府郡,以致上达天听以求圣裁。只是,没有一件事能让人省心。
皇帝似是没发现沈席君的进入,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叹息了一声,抬手捏了捏酸涨的眼角,满目疲惫。却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静默,陡然让沈席君心生了些许柔软的情绪。
于是沈席君悄步上前,来到皇帝的身后,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抬指揉上了皇帝的鬓角穴位,缓声道:“皇上,夜深了,歇息吧。”
皇帝很快便适应了沈席君的恰到好处的揉捏,他知道自己的小皇后长于药理,医理也并不差。果然片刻的调理就让他感到紧绷的精神舒爽不少,于是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便不再言语。
沈席君边细细为皇帝揉捏着,边瞧了一眼被皇帝仍在一边的明黄封页卷轴,摊开的半页宣纸上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似乎是一些官员的姓名。
看来是官员的任免预案。沈席君在心中恍然,却在一片沉默之中听闻闭目调养的皇帝开口道:“席君,你有心事。”
沈席君愣了一下,低声道:“没事,只是下午去静贵妃那儿,遇到了子清。”
“哦?”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去延禧宫了,是漪静招呼你过去的吧。她说什么了?”
沈席君低眉一笑,回道:“皇上让齐王殿下辅佐太子执政,静贵妃自然是上臣妾这儿打听消息来了。”
皇帝闭了目靠上了环形的椅背,舒服地一叹,继续道:“这时候,也难怪她心思蠢动,怎么,除了打听消息就没别的事了?”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沈席君轻轻一笑,在掌中轻轻加了些内力为皇帝调息,“臣妾瞧着静贵妃的意思,是存了依附之意。她说……她依靠的大树,从来便只有一棵而已。”
皇帝轻笑出声,摆摆脑袋,调整了一个更惬意的位置:“她倒是会找人传话,只希望到时候靖文的表现别让朕失望了。席君,你打算怎么办?”
沈席君的手势顿了一顿,瞧着眼前闭目休憩的皇帝神情恬淡的模样,才缓缓道:“过些日子便要动身去热河了,静贵妃于此刻示好,自然也有她的考虑。臣妾以为值此用人之际,静贵妃恰恰是制衡皇贵妃的上佳人选。”
皇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沈席君继续道:“虽然宫内有淑贵妃,万一情况有变不致于完全乱了套,但是她终究是平日里不问政事,有些子大场面只有静贵妃才行。齐王如今辅佐太子、身份敏感,静贵妃投鼠忌器,想来不会作出什么有损于太子的事。”
皇帝的笑意渐深,终于睁开了眼转头看向沈席君:“席君为朕思量如此周全,看来朕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席君浅笑着摇了摇头,走到皇帝的身侧,为皇帝重新沏了一壶暖茶,轻声道:“臣妾只不过顺着皇上的意思揣摩而已。近些日子皇上复了孟大人在江浙一带的所有权限,还给子清连升了两级,这不就是想让她有足够的地位在延禧宫中与静贵妃相互制约么。”
皇帝扬了扬眉,抬手接过沈席君递上的暖茶,饮了一口道:“孟锦诚这步棋朕还有用,自然不能让他寒了心。给子清升上两级,既能让他爹安心,又能予延禧宫警醒,何乐而不为。”
沈席君凝了眉头,迟疑道:“孟大人与户部关系匪浅,到时子清的身份……”
“席君,难道你在同情她?”皇帝陡然盯住了沈席君,嘴角扬起了一抹带有怀疑的微笑,“你可知道,朕曾以为这天景朝的第二任坤宁宫之主会是她。”
沈席君敛了目,眼神沉寂、不带半点波澜:“皇上是知道臣妾的,今时今日臣妾在意的,只有那笔交易。”
皇帝缓缓看向沈席君的眼神,淡得看不出丝毫心绪涌动的痕迹,似在打量、有似在玩味,瞧得沈席君不自在地敛了神色,只是低眉立于一旁。半晌之后,才闻皇帝笑着出声到:“席君,素来是让朕放心的。”
沈席君心下稍安,迟疑了片刻,又道:“臣妾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抬首见皇帝投来询问的眼神,便继续道:“今日在德妃宫里,臣妾遇上太子了。听他的口气,好像是要找皇上谈些事情,只是那绝决的态度,让臣妾有些不安。”
皇帝凝神看着沈席君,难得皱了眉头,斟酌片刻才道:“不碍事,他想找朕了断,朕不给他这个机会就是了。”
沈席君愣了愣神,道:“眼看着就要让太子监国了,若是他要来觐见皇上商谈国事,又有谁能拦得住?”
皇帝抬眉一笑,盯住了沈席君的眉眼轻声道:“那倒也未必,朕的小皇后如今执掌内廷、手握大权,要拦一下太子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沈席君微微一怔,旋及展目轻笑,福了福身子道:“臣妾领命。只是,臣妾怕逼得太急了,太子他又来一出金蝉脱壳,安顿好人事后便甩手不干了,那岂不是……”
皇帝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暂时不会。他在朝堂之内的羁绊太多,这么些年不管他在哪儿浪荡,朕都从来没有给过他放下那些负担的机会。而现在,他那些放不下的人和事,就是朕牵制他的绳索,就算他明白这点,却也挣脱不掉。”
“皇上……”沈席君伸手抚上皇帝微微塌下的双肩,不知该如何答复。
皇帝抬臂拍了拍沈席君因迟疑而微颤的手背,侧身望向她的眼神之中,多了些许怜惜与不舍。沈席君明白皇帝这一刻的恻隐是为了何事,低了低头,并不言语。皇帝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只要坚持道动身去热河之前,用不了太久的。席君哪……到了这一步,你我都没有退路了。”
沈席君展颜恬然而笑,侧身跪倒在皇帝身前,决然道:“臣妾从未给自己留过后路。”
轩窗之外,夜色正浓。只是阴云密布,黑压压的夜幕之下,暖阁内的灯火通明,愈发显得亮堂。灯罩上花纹的阴影流泻,映满屋墙,沈席君在一片沉默之中仰首望向皇帝,唯见那鬓染玄霜的长者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恻然之意。
然而事如所料,第二天一早,沈席君便在上书房内等来了匆匆下朝而归的皇帝。上前将皇帝迎入屋内,沈席君看了眼满头大汗的高玉福,不由得笑道:“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皇上怎么走得那么急,瞧把我们高公公给累得。”
皇帝转身瞟了气喘吁吁的高玉福一眼,揶揄着笑道:“要是等着他,朕早被那一帮朝臣给拽着不放了,还能安全回这儿?”
沈席君愣了片刻,道:“出什么事儿了,能闹成这样?”
皇帝淡然地一笑,大步迈向殿中御案,招呼高玉福将早朝奏禀的一堆奏折摆放好,才笑道:“不就是宣布了热河避暑的行程嘛,朕把摊子都交给老五了,一帮子人不乐意呢。”
沈席君蹙了眉头,轻道:“太子刚回来,什么事都没上手,皇上这一撒手,难怪朝臣们要不服。那今天太子在吗?”
皇帝点了点头道:“被老六逼着来的,面上没说什么,可惜朕瞧着他满腹的不乐意,不过朝堂之上给朕面子不好发作。”皇帝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促狭一笑,道,“他若是知道朕这下陡然放权是因为不放心他的性子而预防夜长梦多,恐怕今晚就会收拾铺盖溜回他的南方老本营去了吧。”
沈席君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为皇帝研墨展卷,慢慢劝道:“太子如今左右为难,他心里也不如意,皇上还是莫要逼得太紧了。热河避暑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若是适得其反……”
皇帝不以为意地接过沈席君递上了御批朱笔,淡淡道:“他已经逃了很多年,朕懒得再等了。”
沈席君在心里为萧靖垣默默叹息了一声,便见高玉福在门侧与一侍卫耳语了几句脸色微变,打发走了侍卫之后便匆匆跑近,禀奏道:“皇上,太子他往上书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