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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未至,皇城的天穹还泛着一层青灰的色彩,沈席君在铜镜前重新整了整摇曳逶地的裙裾,神情有些恍惚:“这身皇太后的朝服,我以为不会那么快又要穿上。”
一侧的思言正忙着和锦秀一起打理朝服坠饰,随口道:“这有何妨,主子本是当朝太后,穿这身朝服理所当然。”
沈席君苦笑摇头道:“太后临朝,终非吉兆。”
思言闻言一愣,慌忙起身道:“主子您此行……”
“没事。”沈席君站起身道,“横竖去一趟罗嗦几句话,耗不了多少时间。”
沈席君的神情警醒而又悲凉,思言知道,沈席君怕是早就她将要做的事会有将自己推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执意而为之,又是为何?思言自知从来也猜不透这个少年老成的主子在想些什么,只是这一次,难道真的在劫难逃?
思言一路默然,跟在沈席君的太后鸾驾之侧,过西华门少顷,太和殿的琉璃瓦砖已然在朝晖下熠熠生辉。殿外侍卫林立,却无大臣候场,显然早朝已经开始。
思言于太和殿丹陛之下扶出沈席君,极目仰视,明黄的旌旗烈烈生风,背光之下,巍峨的宫室道不出的威严雄浑。
一行人跟着沈席君拾阶而上,未至殿前,已有数名礼官出迎,其中为首一人道:“微臣不知太后娘娘圣驾,死罪死罪,微臣这就去通报皇上。”
“免了。”沈席君声色微沉,也不看礼官,径直向内走去,“哀家有事找皇帝,别弄这些虚的浪费时辰,都在外头候着。”
未待这跪了一地的礼官们回神,沈席君已然行至太和大殿之外,老远便能听得殿内舌战正酣,好不热闹。
“……宫大人口口声声不忍生灵涂炭,然而至今仍然拖延时机、延误军机,致使西北多少百姓沦为流民,何止千万,那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听那遒劲的声音,是兵部武选员外郎郑希濂。
“郑大人休得胡言,宫大人为了和谈一事连日奔波,通宵达旦、呕心沥血,举朝上下有目共睹。倒是郑大人您在这边危言耸听,说什么西北流民何止千万,圣上御前,你是想欺君不成?”音色高亢铿锵,当是工部侍郎秦绍。
“秦侍郎倒也不用急着献好,宫大人和代王甥舅一家,有些事也是难说。”遣词造句不紧不慢而又暗含机锋,竟是泰王萧靖琪。此人行事素来明哲保身,他的出言倒让沈席君有些意外。
“无凭无据便在御前妄言暗指宫大人徇私,泰王您这可是血口喷人了。”不意外地听到了户部侍郎安若成凉凉的嘲讽,倒教沈席君心下暗笑。
“本王并未指责宫大人徇私,安侍郎可别栽赃嫁祸。”
“且莫说宫大人是否徇私,但是皇上任命宫大人到往前线和谈,就是对宫大人的信任。难道泰王殿下连皇上都怀疑吗?”
“你……”泰王勃然变色,若不是被身后齐王萧靖文和鸿胪寺卿朱肖辰拽着,恐怕便欲冲出朝班了。另一侧的安若成倒是一脸无辜地站立一旁,被秦绍护到了身后。当沈席君步入太和正殿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剑拔弩张的情形。
却见丹陛之上御座中的萧靖垣不出一言,只是以双指托颊,面带探究地冷眼旁边,直到看到沈席君出现,才皱着眉立起了身道:“母后怎么来了?”
沈席君沉下面容,在文武百官的列席跪迎中缓步前行:“边关告急,满朝文武还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闹得哀家在慈宁宫都不得安生。皇帝,你说我不该来吗?”
未待皇帝开口,却见礼部尚书魏尚容出班而立,正色道:“朝堂之上,太后亲临,怕是于礼不合吧。”
“魏大人,请问祖宗礼法,哪一条写着不准哀家临朝观望?若是□□皇帝、高祖皇帝留了遗训不准哀家踏进太和殿的,哀家立刻便走。”眼见那魏尚容面带怒色地一时语塞,沈席君又别过眼,看了一眼方才还在对峙的秦绍和泰王,“瞧今天这副样子,又有哪一个于礼合了?”
“魏爱卿不得无礼。”萧靖垣打量沈席君一身的朝服,恍然道:“太后娘娘有备而来,诸爱卿且洗耳恭听。”
“别和哀家打马虎眼,自皇帝登基以来,西北叛乱一事就一直悬而未决,以至于如今养虎为患,在这一点上,皇帝你要负首责。”见萧靖垣不屑地别开了眼,沈席君沉住气,找到了默然立于朝班最前端的宫云纬,“宫大人,哀家也要说说你。和谈了这么久,您和您的外甥倒是谈出个什么结果来?”
朝堂内的焦点重新聚集到这位当朝重臣身上,他面不改色,躬身道:“娘娘容禀,微臣虽然身负和谈重责,但至今只是文书来往,未能与代王见上一面。代王殿下在信件中自称本无意起事,所谓清君侧,也只是……”
宫云纬微微抬眼看了沈席君一眼,旋即垂目不再言语。沈席君声色不动,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殿下说,先帝为女色所惑,致使后宫乱政、妖孽惑国,而今朝局动荡之际,而代王率众揭竿、清君之侧,乃是……民心所向。”
“民心所向?”沈席君不怒反笑,环佩清吟中,潋滟的眸光盯住了宫云纬,“这么说,代王这仗,打的倒是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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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云纬退后一步,沉毅的面容带上了几抹恰到好处的惶恐:“微臣失言,望太后娘娘海涵……只是,还有一件事,微臣不得不禀。文书中之中还提到,其母宫氏如今因故身陷囹圄,代王认为宫氏谋逆之案当存疑点,若皇上能重查此案、让其母冤案得雪,那殿下愿意孤身进京,向皇上负荆请罪。”
宫云纬此言一出,顿时引得朝班震动。且莫说宫云绣之案是否存在冤屈,单是代王愿意停战进京请罪这一点,便足以叫人心动。只是代王的这番言论,又有几分可信?
群臣将目光对准了立于大殿中央的小太后。众人心里都明白宫云绣当年寿皇殿前逼宫所谓何事,若要冤案沉雪,便是承认了那时错在沈席君,那么当时沈席君为维持太子主祭职权而所行之事,皆成笑柄。这叫御座上那位靠着沈席君一己之力扶持上位的九五至尊如何名正言顺。
满朝骚动之下,已有文官出列斥责:“笑话,宫氏含冤?难道还是太后娘娘的过错?代王谋反在先,诬蔑当朝母后皇太后在后,实则欺人太甚。”却是吏部郎中宋质。
“宋大人此话差矣。”文官朝班之末,走出一年轻官员,神色倨傲,观其朝服不过从五品,“若为天下苍生,化解干戈,那么作少许牺牲也在所难免。”此话向着宫云纬,看来是户部新收的门徒。只是任沈席君再三思索,也想不起这未过而立便能位列朝班的从五品官员是何方神圣。
却闻宋质冷哼一声,不屑道:“牺牲什么?麻烦纪大人给个明话,难道是要太后娘娘向他代王母子请罪不成?”
“宋大人言重。”这纪大人不紧不慢地拱手作揖,“若事态已至于要动用太后娘娘凤驾,那臣等负责和谈一事的官吏还有何脸面忝居此位。”
宋质勃然大怒道:“和谈、和谈,谈至今日,代王非但未息兵请罪,乃至得寸进尺,用战事要挟圣上、太后,纪兴晏纪大人,难道你等就不是尸位素餐了?”
“够了!”沈席君轻瞥一眼宋质,待得群臣重又各自噤声,才转过身,向着丹陛之上朗声道,“袖手旁边了这么久,不知道皇帝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萧靖垣道:“儿臣惶恐,既然今日母后亲自临朝,那么母后的态度,就是朕的态度。”
“好。”情知萧靖垣今日笃定要作壁上观,沈席君也不顾他,直接步向方才出言的青年官员,“纪兴晏纪大人?哦,想起来了,新上任的户部给事中原来就是你啊。听说和谈之事是你在管?那哀家且问你,除了宫大人说的那封信,代王可还有别的什么表示?”
“这……”那纪兴晏一时犹疑,瞥了一眼宫云纬的方向,才低头禀报,“并无多指示。”
“让你们一帮子人去了西北这么久,面都没见上一回,就带回这么封信?各位好本事啊。”沈席君冷笑道,“究竟哀家是该怪代王倨傲呢,还是宫大人失职?”
纪兴晏慌忙道:“自然不是宫大人的责任,是、是代王殿下军务繁忙……”
“代王殿下军务繁忙是吗?不日便要举兵南下,难怪他繁忙。”沈席君将身子转开,不再问他。宫云纬和代王究竟有没有见过面,她根本无需知道,要的,无非就是和谈官吏的这一句推责之辞。
于是又在郑希濂面前站定:“王尚书和贺侍郎都已领兵在外,郑大人,兵部现在你管事,哀家问你,这一仗若打起来,可有胜算?”
郑希濂答得声若洪钟:“有十成胜算。”
太和殿中、圣上御前,自然不可怯了半分士气。沈席君点点头,又到宫云纬跟前:“既然前方的将士有了十足的把握,那么宫大人您的国库是否足以支援?”
宫云纬神色阴郁,垂目道:“娘娘早年时常侍奉先帝于上书房中,国库储蓄,娘娘比微臣明白。”
“好。”沈席君重新回到纪兴晏身前,凝眸道,“麻烦纪大人再说一遍,代王殿下给皇上的信中,是怎么说的起兵缘由。”
纪兴晏深深垂首,低声道:“微臣不敢。”
“怕什么,说!”沈席君陡然高扬的嗓音里,带上了朝臣们惯见的凌厉之色。
纪兴晏又看一眼闭目不语的宫云纬,咬了咬牙,道:“殿下说,先帝为、为女色所惑,致使后宫乱政……妖、妖孽惑国,而今朝局动荡之际,代王率众揭竿、清君之侧……”言虽未尽,纪兴晏已然双颊汗如雨下。
沈席君就这么冷笑着看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难以继言,终于道:“够了。事态已经很明白,代王这一仗冲着哀家而来,那么哀家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言罢疾步迈上丹陛,立到了皇帝萧靖垣的身侧:“皇帝,哀家觉得,这一仗非打不可。”
沈席君的神色绝决而悲怆,一如数月之前的先帝葬礼之上那般。萧靖垣一言不发地盯住了她,难得露出了犹疑之色,半晌方道:“一旦干戈若起,势必生灵涂炭、为祸一方,母后此举罪孽深重,可否三思。”
沈席君长叹一声,沉声道:“西北干戈已起,贺邹在前线数度与代王部署对峙,哀家就不信满朝文武无一人知晓!即便生灵涂炭,也不过是雪上加霜的事了。皇帝,挑起这场战争的不是咱们,而是你那个野心勃勃的三哥。”
萧靖垣不再言语,只是满目忧虑地倚回御座,看着阶下群臣面面相觑,纷作震惊状。年轻的太后陡然临朝,便欲行使这调兵伐谋的军国大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纵观朝堂,兵部、吏部,还有小半朝的前代遗老,皆为后党。这或许是朝臣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那位立于丹陛之上龙椅之侧的女子,或许有着比新帝更大的影响力。
时过巳时,白日当空。这一日漫长的朝会终于在萧靖垣允诺出征后落幕。朝臣们交头接耳地三两离去,战事将起,他们将要谋划更多的东西,有关于家国,有也关于自身。
沈席君目送着朝臣们逐渐稀落的身影,正欲离去,却意外地听闻身后萧靖垣略显冰凉的音色:“挑起战争的罪责,不是你一介女流可以承担,沈席君,你是想为了朕揽祸上身吗?”
沈席君只觉心下沉沉地一跳,满心涌上的是少有的惶恐之意,最怕是萧靖垣是明白了什么。于是急急地调整了心绪,沈席君迅速转过身,故作冷静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大祸在即,皇帝却依旧袖手无为,你以为哀家愿意出面管这档子事?”
萧靖垣嘴角含一丝笑意,悠然看着她,轻轻一笑:“朕究竟有没有袖手无为,太后娘娘您难道会不知道?”语意肆谑,已无半分方才朝堂之上谨小慎微的模样。
沈席君失笑道:“这么说来,倒是哀家庸人自扰了?若不是皇帝你怕可那宫云纬,为何迟迟不肯发兵?王兆俭和宣绍明明于西北屯兵数十万,处于下风的是他代王萧靖岷,哀家不明白,皇帝你究竟在等什么?”
“是,朕是怕了他宫云纬,所以朕在等一个最好的发兵契机。”萧靖垣重新斜倚入御座环臂,轻轻一摊手,“眼下谁都知道,这朝廷一半是你太后沈席君的天下,另一半则尽是他宫云纬的徒子徒孙。朕打与不打,都会得罪您二位当朝权贵。只不过,本来可以明哲保身的皇太后,却主动进来打破僵局,怎么能不教人心存疑虑。”
沈席君微微一叹,诚恳地对上了萧靖垣探究的眸子:“哀家答应过先皇,要替你守住这个江山,今日所为,不过是责无旁贷。”
“我知道你是责无旁贷,只不过替你不值罢了。”萧靖垣言罢起身,整了整衣冠挥手招呼远处的内监近前服侍。
沈席君心下又是一惊,疾声道:“哀家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
萧靖垣微一挑眉,突然凑近了沈席君,轻声道:“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怕我明白。”
“你说什么?”沈席君皱起眉后退几步,不悦地别开脸。
于是萧靖垣噙了抹笑意转开了身子,动身离去,临别时又丢下了一句:“罢了,这自寻烦恼的蠢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