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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城一路向北,已近深秋的夜晚,纵使是京城,巷陌间也是透着刻骨的寒凉和寂寥。大约行了数里路,便遥遥可见火光摇曳,负责管制宫家的侍卫营还层层驻守在尚书府周遭。所幸夜已深,负责值守的官兵略显松散,沈席君绕至尚书府后院外墙,纵身进了临近外墙的一处苑囿。
此时正值亥时,整个尚书府内一片寂静,唯有靠近前院的几间房屋内隐隐有灯光映透。这一番安宁的样子,哪里有丝毫家主被杀的氛围。
沈席君心下起疑,步步踱进内院。按理说,憬歃传出的消息断然不会出错,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时值代王预备与皇帝谈判的关键时刻,宫家不愿再多生事端,压下了此事。
打定了主意,沈席君向着前厅主屋前行,渐渐地有了人声。沈席君隐身墙后,却见西边的围廊尽头突然有两名侍女相携而出,其中一人正神情紧张地道:“不是说了今晚所有人不得靠近祠堂,你怎么还敢过去?真是活该被大总管骂。”
“柱子哥已经在里面值守了整整半天了,连口水都没喝过,也不让出来……”
另一人委屈的啜泣声渐远,沈席君微一思量,起身奔向北边的祠堂。宫家祠堂封闭半日禁止出入,且有侍卫驻守,可见的确是出了大事,宫氏姐弟三人必然在那里,颜棠,也一定在那里。
夜色昏沉,乌云蔽月,穿过后花园,灯火通明的祠堂正殿果然显得格外刺眼。沈席君在阴影中微微眯眼,忍住了强光带来的一阵晕眩之感。
祠堂四周有手持棍棒的家奴们值守,各个神情警醒、严阵以待的摸样。沈席君纵身腾挪,跃上了祠堂正殿隐匿于檐下。向殿内看去,却顿时大吃一惊,那于殿堂正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的,正是宫氏一族如今的族长、宫家的长兄宫云绵。
沈席君微微扶额,只觉得心头浮起的一阵恐惧让她全身失去了力气。宫云绵没死,所以憬歃传出的消息必然是一个宫家为引出颜棠身后之人所设的圈套。那么,颜棠如今身在何方?她的性子极烈,若然被擒定然不会供出自己,那她现在,究竟如何……
席卷而来的懊悔和恨意几乎教沈席君身形不稳,强自压下心头的痛楚,沈席君微定心神,倏然跃下,出现在了祠堂殿堂正中。
此刻正背对大门的宫云绵陡然一惊,慌忙回头,对上了沈席君。这位宫家的大哥长得与他的二位弟妹并不相像,不同于宫云纬的持重和宫云绣的圆润,他身材瘦长,狭长的脸色微暗,目光中却透着一股久经世故的狠辣。
一瞬间的慌乱之后,宫云绵立刻恢复了淡然自若的模样,打量了沈席君半晌,道:“背后的正主终于出现了?居然是个女人。我还以为,你不准备来了。”
三年前宫云绵只在宫中和她见过一面,如今又遮着面罩,宫云绵并没有认出眼前的女子是谁。沈席君默然不语地向周遭打探,几坪见方的殿堂并不宽大,除了正中一摞的牌位之外,并无其他摆设。
宫云绵嘿嘿一笑,道:“找棠昭华是吧?你们的人还真有本事,为了寻我的事儿竟然把人都搞进宫里去了。你说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宫云绵此刻有颜棠在手自然是有恃无恐。沈席君心下焦虑,看着宫云绵扯过一张椅子坐下,继续道:“今天你如果有命回去的话,告诉你主子,要找我宫家的事儿,就光明正大地来,别以为我宫家现在遭逢劫难,就好欺负了去。派那种小妞儿过来,还要不了大爷的命……”
“你为什么没死?”沈席君凉笑一声,突然问道,“别在这儿废话,以那小妞儿的功夫,杀你一个绰绰有余。”
宫云绵听她出言,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别说是她了,就算是你……”
然而话音未落,便闻殿堂之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翻帘而入的却是宫云纬和宫云绣兄妹。
沈席君冷笑一声,看着宫云绣满目的惊愕之色道:“不错,三兄妹总算是到齐了。”
宫云绵回头起身,对着神色阴郁的二人忙不迭道:“哎你们怎么出来了,说了我一个人就行……”
然而话音未落,宫云绣冲上前几步,颤着声道:“沈席君,是你?”
看来这兄妹二人本只准备作壁上观而已。沈席君扯下面罩丢至一边,泠然道:“是我,既然你们兄妹几个都在,也好。麻烦知会一声,颜棠此刻在何处?”
经过了初时的惊愕,宫云绣已然回过神,怒极道:“原来是你处心积虑把她安插在我身边三年,现在倒来问我要人?”
一旁的宫云绵不明就里,耸起眉看向沈席君,突然笑道:“弄了半天你是冲着三妹而来……太后娘娘?”
几番的情绪起伏似乎让身子有些不堪重负,沈席君强忍着头痛欲裂,不去看向宫云绵。然而此刻的宫云绣却已情绪大变,与她对视的眼中是噬人的恨意:“沈席君,我宫家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我自问欠你的都该还清了吧?你何至于心狠至斯,还要来杀人?你是要我家破人亡才能善罢甘休吗?”
宫云绣一字一顿、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这半年来受的苦楚一次倾泻彻底。
有那么一刻,沈席君觉得胸口积郁多年的怨恨,似乎有了一点的消解。须臾的沉静,她转向宫云绣,嘴角扬起些许笑意:“姐姐又忘了,我说过,欠我的从来就不是你。”
她又将笑脸对上了左侧兀自旁观的宫云绵,幽幽道:“宫大爷,难道棠昭华就没说过为什么要杀你?”
宫云绵脸色一变,迅速而惶恐地看了身侧的弟弟宫云纬一眼,而后转头道:“老夫……并不知情……”
“宫大爷是作孽多端,竟然记不得犯的是哪桩事了。”沈席君悲愤地冷笑出声, “天景三十五年,江南、宁家,汇通钱庄。不知宫大爷想起什么没有?”
宫云绵微一皱眉,面色随即阴沉下来:“没想到到了今天,宁启仁这老家伙还是阴魂不散,那么,太后娘娘若是要为他报仇,你又是什么人?”
“自然是那一缕阴魂了。”沈席君几乎抑制不住满心的怒意,铿锵数声,两件断刃滑落至双手。但见宫云绵面色惶恐地退让躲闪,步伐稳健、却似有些功底。沈席君提气直攻而上,然而就在这一跃之间,脑内方才还隐隐作痛的感觉却爆炸一般在全身散开,只觉得眼前一黑,便重重跌在地上。
再一睁眼,已是宫云绵手持一柄长剑置于自己头顶,身后被宫云纬扯着,剑刃这才没有落下。
“你用了什么药?”沈席君面色微沉,恍然回想起入祠堂以来的种种不适,“居然……连我都没有察觉。”
“来接应的人和棠昭华的功夫肯定是一个路数,能克她的必然也能克你。”宫云绵阴冷地一笑,转过头对宫云纬急道,“你干什么,都是因为这女人,咱们家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别拦着我。”
“那么大哥是想对当朝太后下手了?”宫云纬定定地看住了他,目光里看不出情绪。“当年汇通钱庄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当年似乎没说实话?”
宫云绵手下微颤,收回了长剑,缓缓道:“是借了你的私印给南边写了几封信,也就是想结案快点儿,咱们也省心。”
“大哥动用我的私印?”宫云纬的眼底闪过一刻的怒意,随即道,“我明白了。”于是转过头,俯视着沈席君道,“太后娘娘,当年之事臣并不清楚,不过想来当是我宫家对不住宁启仁。不过娘娘请看,事到如今,宫家一片风雨飘摇、也被您毁得差不多了。这两败俱伤的局面,对谁都不好。”
沈席君微微调息,试图用仅存的一息内力纾解周身涌上的无力之感,眼见着宫云纬渐渐靠近了自己,声色低沉:“此刻娘娘和棠昭华的性命在我们手上,而我宫家的前程,也在娘娘手上。若是娘娘这些年来对我宫家几番针对,都是为了当年的那件案子,那么臣倒觉得,娘娘不如……想个折中的法子解决此事,一了百了,让大家都好过。”
“一了百了?”沈席君微喘着,几乎要大笑出声:“七年前,令兄为了霸占……宁家的一点产业,逼得宁启仁……流放漠北含恨而终,偌大的宁家家破人亡,也不过换来令兄今日的一句……阴魂不散。宫云纬,你纵兄作恶,现下倒好意思讨价还价?”
身后的宫云绵提着剑已然面露不耐之色,宫云纬俯视着沈席君缓缓起身:“娘娘,若早知道棠昭华是为您而来,我们也不会多此一举……这点浅显待客之道老臣还是懂的。只是娘娘也该清楚,今日之事若然传了出去,老臣落个大不敬的罪名倒也罢了,对于娘娘清誉有损、却是担待不起。”
沈席君微微撑起身子,靠上了一侧椅背,凉笑道:“今日哀家前来,只想与令兄了结当年的恩怨,是大人把事情弄复杂了。不过……现如今这般摸样,若是哀家不就范,宫云纬,你这是要对哀家动手了?”
“娘娘,臣是不敢动您……”宫云纬面色微沉,冷哼道,“但是入尚书府行刺的那位棠昭华,依臣今日之势,却还动得。”
“是吗?”沈席君的眼角渐渐漫上了笑意,似雪白的电光般犀利,她举起手中断刃置于颈间,幽幽道,“那如果大魏朝的母后皇太后死在你们宫家,你猜皇帝会不会要你们一家陪葬?”
利刃入肌,顷刻间落下一道触目的血痕,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宫云绣都吓得扶住宫云绵后退几步,电光火石之间,宫云纬一把夺过宫云绵手中长剑上前,及时制住了沈席君颈间的刀刃,然而眼中怒意却是渐浓:“娘娘此举,当真是要陷我宫家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过臣却也奇怪,娘娘这般打扮独自一人过府,想来出宫时也没惊动任何人吧,否则……”
宫云纬看一眼屋外,冷笑道:“否则那几位围守我尚书府的总兵大人们又岂会至今毫无动静。”
窗外夜黑如墨、已近深夜,一时失血加上迷药的作用,层层的痛意让沈席君力渐不支,心下却愈发清晰了起来。为了等她这个刺客同谋,宫家上下已经做足了准备,势必难以突围。如今颜棠安危已知,只待撑过寅时天亮,便能等到安排下的人马。
“大人与哀家也算相交数年,竟还不清楚哀家的心性……若无万全的把握,哀家又怎会做出眼下的莽撞之举。”沈席君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宫云绵,那对浑浊的眼中满是阴郁,“拜令兄这一贴迷药所赐,哀家如今的状况……怕是怎么也解释不清宫家的待客之道了。”
此刻的沈席君瘫软在地,颈间一片血色蔓延,惨烈之姿引人侧目。长剑在手微颤,这些年中宫云纬见惯了风云变色,却也难忍心头的骇意。当朝皇太后深夜在尚书府内重伤,单是这一桩罪状便足以教宫府举家上下不得安宁,更遑论眼前的小太后心思缜密如发,断无可能没安排下后招。
“容老臣再问一次。”宫云纬语气急促,已然没有了平素的持重之色,“太后娘娘是决议要清算旧账,不容转圜了?”
一阵晕眩过后,沈席君微微敛目,喘息也在加重:“代王兵败,你宫家是大势已去,还能有什么转圜之地。”
宫云纬目光如炬,凝望堂前烛火片刻,挥手让身后兄妹二人退开,终将长剑指向沈席君:“瞻前顾后,横竖太后是要将我宫家置之死地,若真如娘娘所言,那么在援兵未到之时,老臣还是及早处理了你二人为妙了。”
但见长剑寒光闪过,宫云纬的杀意已跟着剑光直击而来,沈席君强压下周身脉络的滞痛之感,拼死向后躲避。就在刹那之间,祠堂之外突然闪过一道强烈的火光,宫云纬手下微滞,便闻得远处混乱嘈杂的踩踏声,伴随着拼杀之声自远而近。
沈席君在喘息中辨明,这不是坤宁宫侍卫队的声音,思言派出的队伍,应该不会这么快到达。宫云纬将长剑交到宫云绵手中,奔至门口张望,未几,已有府内家丁跑来禀报,府外监守的兵马突然强闯入内,已与府中护卫起了冲突。
眼前的视线渐现模糊,沈席君知道方才躲避时的强自运气,加速了迷药在体内的流转。头痛欲裂的苦楚更强烈地袭来,沈席君在一片迷蒙中,看着宫云纬大声呼喝着指挥人马,看着宫云绣慌张地奔出门外,看着祠堂之内的火光渐熄,宫云绵面带狰狞的笑容、举起长剑向着自己挥来……
一切就此结束……
依稀间,是少年时的不羁桀骜,背着行囊潇洒离家,抛下了身后幼弟哭喊的脸和父母欲言又止的眼神,慨然留下一句:“我宁惜君,岂能做苦死家中的杜丽娘。”
顷刻间,家门破碎,天地失色,一日策马千里南归,只看到满目残垣断壁,漫天素缟中是自己撕心裂肺的嚎啕:“翠儿,翠儿,我要他宫家、要他宫家以满门鲜血来祭!”
再转首,眼前已是巍峨入云的高墙黛瓦,似锦繁华过眼如历经年,目中却已无泪。明堂问对,处之泰然,直至对上了年迈的君王含笑的眼:“他日朕也望‘把盏留香待春盎’,那时,席君可否陪伴在侧?”
暮色倏然而至,眼前帝王的脸却成冰寒:“宁惜君,朕要你倾尽全力助雍王登位,换来日雪恨以复家仇的机会,你可愿意?”
雍王,雍王……龙椅之上瞬息变作他人,模糊了面容,只记得那一双的清透而犀利的眸:“太后行事太过招摇,就算是刻意为之,也别忘了自保。”
……
形形□□的声音和画面席卷而来,转瞬轰然幻灭。在神智消散的最后一刻,沈席君于隐约间被人抱起,只听得一阵急促的呼喊:“太后,太后……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