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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兴晏亦步亦趋,跟着高进喜引导,带着婉菁渐渐离了沈席君的视线。春风和煦,似有什么,如释重负地放下,又似有什么,被轻轻惦起。沈席君怅然若失地看着视线尽头那成片成片的新绿,心中又有隐隐的歆羡,他终于可以回去他的江南,可她的呢?
感怀间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掩抑的轻笑,沈席君骇然转身,却见东侧配殿廊下,身形颀长的当今天子抱臂倚门而笑,满目的了然和似笑非笑:“人都道当今太后冷酷无情、薄德寡义,却不知原来是如此多情之人。”
这一出声吓得思言慌忙跪下身去请安,沈席君惊愕地向殿外望去,御花园中依旧寂静一片,没有一名宫人随侍来过的样子,而萧靖垣貌似倦懒,像是在此间已久,竟然没有让她察觉分毫。
“你怎么会一人在此?”霍圭先前分明说了皇帝刚刚下朝,正在上书房批阅奏折,不该在此。然而话一出口,沈席君心念一动,便恍然道,“今日十五,是你母后生辰。”
萧靖垣有些意外的站正了身子,道:“你怎么知道?”
沈席君道:“伴君三载,每月这一日先帝必留坤宁宫独自祭奠,哀家想不记得也难。”三年隆宠,然而但逢月中午夜,先帝总会撇下她,独自到坤宁宫后,或者燃香,或者静默,于星光下留给自己一个与早逝的爱妻独处的世界。每到此时,沈席君总被先帝这份执着的深情打动,没想到,这祭奠的习惯却被萧靖垣继承了下来。
萧靖垣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本打算晚上出宫,这才提前来钦安殿先行祭奠,却没想到撞上了这么一幕……太后如此悲天悯人,又叫朕惊喜不小呵。”
大战之前,宫家党羽一手扶持的纪兴晏临阵倒戈,且能得萧靖垣全然信赖,其间缘由,沈席君不信他没有查明,只是此刻被撞破,却仍然有了一份难耐的羞怒。
沈席君眉头微蹙道:“纪大人身世坎坷、用情至深。纵使这份情对先帝大大不敬,可哀家猜想先帝若然有知,也必会体谅。不知皇帝以为如何?”
沈席君一对亮如星辰的眸子凝视过来,眉目间反添上一抹艳色。萧靖垣神色一凛,收起了先前的戏谑:“若是死别都不能减淡这份深情,靖垣以为,一生能觅得如此挚爱,纪大人此生足以教人歆羡。”
于是沈席君长叹一声,将心沉了一沉,开口道:“皇帝能如此说便是最好……你知道哀家要说什么了吧?”
萧靖垣沉吟着点了点头道:“朕明白,可惜,恕难从命。”
“后位虚悬一载,皇帝尚未大婚,这个母仪天下的大位谁不是虎视眈眈?”劝慰之语,絮絮叨叨,说给执拗的皇帝,更似说给自己听,“前几日,王侯将相、举朝上下多少家的夫人一轮接着一轮……”
萧靖垣不耐地转开了脸,嘴角漾起一抹凉笑:“君王广纳妃嫔是为国祚绵延,三千佳丽充盈后宫也是各安其所……方才连太后自己都忍不住驳斥的句子,怎么,现在就要重新递回朕这里来了?”
沈席君无奈道:“皇帝是不知道,这几日,莫说诸位太妃太嫔和各家王妃,连两位贵太妃都到我这里派来了说客,可说到底,她们代表的不都是背后各家世族的意思。大乱刚息,人心蠢动,皇帝你也明白,只有在宫中留下他们的女儿,才能稳定人心。”
见萧靖垣抿起了双唇沉默不语,沈席君又叹了一声,前行了几步到他近前:“皇帝,已经不得不册立皇后了。”
两厢沉默,寂静的御花园中,只有初春略带湿意的熏风呼呼作响。萧靖垣眼神数度变幻,似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终于开口:“是靖垣不对,从登基到现在一年中从未有过歇息,都没告诉过太后……”
沈席君神色一凛,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言道:“靖垣并非不愿立后,只是……靖垣在民间……已有妻室。”
沈席君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萧靖垣道:“你父皇怎么从未提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萧靖垣叹了一声,似有万般无奈:“此事父皇并不知情,我也从未在朝中提及,是我被立为太子之前的事。”
“那便是私自婚配了?”沈席君稍稍松了口气,缓声道,“即便那时尚未册立太子,堂堂雍王殿下在民间婚配,也不是小事,怎能不告诉你父皇?”
萧靖垣苦笑着摇摇头,寻了廊阁下一处靠椅坐下道:“我那时根本不想接掌帝位,更没想过她会去当什么皇后。本来只是念着稳定朝廷之事后便禀报,可谁想父皇却……”
这一步步走来,萧靖垣又何尝有喘息之机,沈席君、霍圭,乃至先帝,都从未给他机会。
沈席君心下漾起了些许的愧疚,叹气道:“哀家明白皇帝的苦衷,只是这私下定亲……”
“太后认与不认都无妨,在我心中,她便是萧靖垣的发妻。”萧靖垣以掌抚额,目光怔怔地向南远望,眼神中满是黯然,“这几年她不在我身边,一个人颠簸流离、担心受怕,我实在是负她良多。无论如何,不管是萧靖垣的妻子,还是朕的皇后,都只有她一人。”
萧靖垣的声音渐低,言到终了,自嘲地笑了一声,垂眸摇了摇头,不知在叹息什么。沈席君静静地听着,却是一时痴了,半晌才回过头望向他,神色中满是郑重:“哀家曾听前总管高玉福提及,皇帝自小至情至性,这一点上像足了你父皇,倒真是不假。”
她垂首思量片刻,又继续道,“这姑娘既然能得皇帝如此深情,定然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若是如此、立后之事……哀家试着去劝解群臣也不是不可。”
萧靖垣面上浮起了些许意外,迟疑道:“她……并非家世清白的女子,从小养在野外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即便这样,太后也同意立她为后?”
沈席君迎着他的目光行至他身前,正色道:“萧靖垣,你是我大魏的帝王。这是事实,不会改变。若是你中意的女子,哀家自然会设法帮你,由她入主坤宁宫。”言罢转念又是一笑,道,“否则,照着皇帝的性子,可不要把整个后宫给翻过来。”
萧靖垣也不由得失笑道:“原来在太后心里,靖垣还是个顽劣的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两人已经可以如此这般从容笑对,沈席君心中感怀,于是颔首为礼道:“皇帝说笑。哀家恬居太后高位,可到底与皇帝年龄相仿,不会对皇帝有所不敬。只是……皇后之位却是最后的底限了。立后之后,四妃九嫔、各宫主位,这些位份必须定下了,那些功臣们,不要高官厚禄,宁可只要六宫中的一席之地。”
沈席君说得认真,眉宇间重又带上了太和殿中临朝问政时的凌厉之气。国本未固,纳妃,是安定人心的捷径。这件事上,她没有转圜的余地。
萧靖垣收敛了笑意,垂下双眸,听着沈席君继续道:“去把那姑娘接进京吧,我会为你留出皇后的位子,但是余下的事,却由不得你了。”
日头正烈,明晃晃地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入这一片苑落,竟是已至午时。那阳光照得满院的琉璃砖瓦流光溢彩,也晃花了人眼。
一片迷蒙的光影中,沈席君瞧见萧靖垣眯起眼迎向日头,眉间眼梢满是怅惘:“罢了……烦太后劳心了。”
于是赫赫皇城,终于迎来了承熙开朝以来第一场举朝盛事。由于先帝守孝之期未过,不宜大肆选秀,礼部与鸿胪寺商定,会从此役功臣的眷属、以及朝廷宗室中选些适龄的少女,经过皇太后与皇帝的共同甄选之后,定下几宫主位,待皇帝大婚那日,一同册封。
选妃的懿旨从慈宁宫出,不到三日,已经发往京城周边各个州县。
幸而为贺太后圣寿,皇室宗亲大半都聚集在京城之内尚未离开,于是懿旨颁布不到半日,京城里已是一片骚动。
王侯将相各府家眷走动频繁,尤其是兵部、吏部以下那些功勋卓著的诸公重臣都成了重点照顾的对象。礼部衙门的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一时人满为患,惹得礼部的魏尚书干脆称病闭门不出,然后领着一干的下属逃回了自己的府邸,这才寻得了一方清净之地去拟定选妃章程。
慈宁宫的这一道懿旨,不仅让平头百姓看足了热闹,还顺带着带旺了京城周边不少的生意。东市凝脂斋的胭脂水粉,西市锦绣坊的绫罗绸缎,还有城北西岭居的珠宝佩饰,稀罕些的物件卖得元宵中秋灯会时都贵。而在京城的各大酒楼茶肆里,从宫中流出的小道消息都能间卖到一两银子一条,还少不得人趋之若鹜。
慈宁宫小花园中,春意正浓,伺候在侧的高进喜滋滋有味地向沈席君禀报着一条一条坊间听来的笑谈秘闻,晨间于园中闲逛,为随行侍奉的一众太妃太嫔平添不少笑料。
德太妃轻轻掩嘴,盖下了淡然的笑意,才缓缓道:“先帝时每逢选秀之期,京城里都少不得要闹上一回。这一次皇上大婚,又是群臣翘首期待已久的,早就在底下蠢蠢欲动了。”
众人正巧行过太液池上一处九曲长桥,身后的康太嫔笑着凑上前道:“可不是,臣妾都听说,圣寿节之前忠勇侯爷就和礼部的柳大人卯上了,都赌着自家的女儿哪个才能入主中宫,可娘娘圣寿节上,大理寺郭大人家的那对双胞胎一亮相,那可叫艳压群芳,让两位大人都没了脾气。”
沈席君抿嘴一笑,听着容太嫔在后面冷笑道:“以色示人有什么值得说道,姐姐要说太后圣寿节那天的情形,那我说还是王阁老家的孙小姐出类拔萃,文采卓然更胜一筹。”康太嫔方才言道的柳大人正是容太嫔之兄,这一下明嘲暗讽立马惹得她反唇相讥。
即便寡居入了慈宁宫,女人间的争斗还是停歇不止。沈席君笑着摇了摇头,转向身侧的德太妃道:“姐姐呢,听说你们抚远将军家也有备选了是吗?”
太液池上风动杨柳,气息中尚有晚梅的暗香,德太妃将目光投向池间,叹了一声道:“已经定下人选,是堂兄家的一个丫头,这几日便要向礼部报了。家里总让我帮着拿主意,可我也不知进宫对那丫头是好是坏。”
“哦,已经递上去了,那我回头让魏大人留意一下。”沈席君瞧了一眼身旁的思言道,“这几日请求觐见的名单可拟定了,待会回去了就安排她们进宫吧。”
思言点了点头,对着手里的名册又顺了一遍,才递给沈席君:“根据各家夫人递的名帖,主子看按这个分批接见可好?”
沈席君接过名册,絮絮地念了下来,突然眼睛一亮道:“怎么菲儿也来递了帖?她和你知会一声不就行了。”
“晋王妃以世妇名义觐见,想来是为了做给族人们看。”德太妃无奈地一笑,看来便是感同身受,“莫家数代皆是京城望族,历代皆有女子送入宫中,这一回,该轮到晋王妃做说客了。”
果然如德太妃所料,一个下午轮番的寒暄问候下来,思言手里集下的世家闺秀名帖一捋叠着一捋。各家的王妃和诰命们承着各自家族的期望憧憬而来,希冀着将那一个个豆蔻之年的少女推入这金瓦红墙之内。偶有几位随行觐见的准秀女,或者落落大方进退得体,或者腼腆生涩手足无措,可眼神中不改的是一样的好奇和犹疑。
将一生托付于此,福兮祸兮?即便年少至斯,沈席君猜想她们还是会在懵懂间担心起自己的命运。
思言将莫菲儿安排在了最后一拨觐见的世妇之中,待得她觐见时已近酉时。沈席君笑眯眯地看着莫菲儿带来了自家的堂嫂,絮絮叨叨地讲了她家那位堂侄女千般万般的好处,直到再三确认思言已经把那位小姐的名册记录在案,这一对姑嫂才暂得停歇。
好容易待得这一屋的贵妇告退离去,夜色也已降临。莫菲儿站在慈宁正殿的门口好说歹说,终于劝走了自家的堂嫂,回过身面对沈席君笑得一脸的揶揄,不由得长叹了一声,道:“姐姐,我也不易啊。”
正巧思言过来禀报已经安排下了晚膳,沈席君笑着扯着她进了东边的暖阁,边行边道:“我瞧着不错,你们姑嫂俩一对巧嘴把那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连我都要动心了,你当起这媒婆来可称职得很。”
“姐姐可别揶揄我了,为了那个丫头,我可没少受家里的折腾。这一回总算是把人带到您跟前了,不然家里还不知怎么说我呢。”莫菲儿连着喝了几口思言递过的茶水,顿了一顿,才犹豫道,“照姐姐看着……这回能成吗?”
京城莫家远祖曾随开国高祖皇帝打过天下,一家世代显贵,可如今军功政绩全无,只能靠联姻和世交维持着身份地位。沈席君皱起了眉,摇了摇头道:“这次选妃说到底是为彰表伐逆一役中的功臣,最后定夺的人数本就不多,而你们家……实在乏善可陈。”
莫菲儿眼中的神采一黯,苦笑道:“我也知道本就希望不大,这一回,可要叫她郑家得意了。”
晋王侧妃的祖父郑希濂凭此一役战功卓著,新授兼侍御史知杂事,郑家的女子,已然在礼部签定的人选之中,入宫已成定局。沈席君知道莫菲儿在晋王府中的压力,不知该如何劝慰。
莫菲儿无奈地耸了耸眉,待得思言将一盅暖汤递到沈席君跟前,才缓缓道:“其实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两个王子年岁渐长,我只担心裕儿的世子之位……会因各自母家的地位而受影响。”
沈席君拿过调羹轻轻兜着盏中的汤汁,低声道:“这么长远的事情现在哪看得到,说不定你家的那个堂侄女,和皇帝有缘呢。姻缘际遇,谁能说得准。”
“那到也是。”莫菲儿跟着笑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姐姐不知,咱们选秀的前一年,齐王大婚,御街上摆的流水宴,三天三夜也不停歇。那时的齐王妃羡煞京城多少女子,可现在齐王大战凯旋,她却被生生赶回娘家了。”
旁边忽然一声锅盏相碰的脆响,汤汁流了一桌,却是思言端碗时不慎,被滚热的汤汁烫着了手。眼前思言已经疼得眼中有泪花闪动,沈席君忙拉过她的手查看,幸而只是稍稍红肿,料定无事,便遣了她自己去找医侍包扎。
任侍女们上前收拾桌椅,沈席君与莫菲儿坐到一边,继续道:“照着齐王的性子不像会对夫人这般刻薄,其中怕是别有内情吧。”
莫菲儿一叹道:“听说是齐王府内一个侍妾有了身孕,在齐王外出征战其间,被齐王妃打得落了胎,这事把静贵太妃气得都卧病了,齐王自然也不能不表态。何况,齐王夫妇之间,本就有些隔阂。”
沈席君倒是没料到儒雅敦厚的齐王会有这些隐忧,不由得好奇道:“是什么隔阂?”
莫菲儿一笑,道:“据说是齐王尚未封王之前,曾和哪个宫里的宫女私相授受,相好了一段日子,定亲以后才散了的。估计齐王妃对这事多少知道一些。”
沈席君心头泛了一抹道不明的不适之感,却听着莫菲儿继续道:“这事极是私密,可能连静贵太妃都不知道,姐姐可别往心里去。”
沈席君点了点头,叹息道:“皇家的姻缘,多少都有些坎坷,菲儿你和晋王能够两情相悦,真是难能可贵了。眼看着皇十子靖安也要封王大婚了,皇帝前些日子也在提起,要给他选一门好亲事。”
莫菲儿眼波微转,犹豫了片刻,忽然道:“姐姐,听说皇后已经定了,是皇上自己选的,有这么一回事不?”
沈席君微微一愣,失笑道:“你这丫头久不在京城,可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连这种事都知道。”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莫菲儿瞪圆了双眼,惊讶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啊?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吗?”
沈席君笑着摇了摇头道:“皇帝一直不肯说,我也没敢多问,估计还想护着那姑娘一段时日吧。毕竟,一旦入得深宫,坐上了皇后的位子,所经历的又哪是民间深闺可以料想的。”
莫菲儿心有所感,轻轻将手搭上了沈席君的臂膀:“姐姐自然最知其中苦楚。”
沈席君将目光落在了窗外远处的宫宇之巅,摇头道:“不一样,我当年处处有先帝护着,可她……皇帝的心思太重,又太野,此番宫中入选皆是显赫之后,我不知皇帝是否还能护得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