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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瞻这一趟来得极快,晚膳未至,他便提着官服风尘仆仆地进了门,年轻的院判那秀雅的容颜一如往昔,只是看上去略有些疲惫。沈席君让思言给他斟茶落了座,才听他缓缓道来:“时值盛夏,南方江河洪涝之后易有疫症,工部的人这几日请了太医院一起研究对策,臣虽不擅长诊疗疫症,但总该陪伴在侧。”
顾瞻的音色本就清朗,可这次竟是略显低哑,看来的确是累了几日。“你这个院判,可比当年的穆老辛苦得多。”沈席君跟着也托起茶盏,慢慢道,“商量得如何?”
顾瞻饮一口茶道:“今年汛情见缓,吴侍郎说对付疫症应以防治为主,因此今年第一批下派官员中将会有太医院两名医官携药物随行,预防疫症出现。”
沈席君点点头,道:“工部新上的侍郎吴仲之,看来是个办事利落的主。也好,具体事宜你改天向皇帝去禀报便是。这里有另一件事……”
话音未落,顾瞻便笑着接过话头:“如果太后问的是翊坤宫的慧淑仪小主,那不用挂心。臣早遣人去看过了,小主得的不是什么疫症。”
沈席君一皱眉,道:“听容妃说的状况,确是疫病症状不假。”
“往明了说,就是水土不服、饮食不善,故而导致身体不适。”顾瞻敛眉一笑,将音色一沉,“不过依臣看,慧淑仪怕是服了什么不该服的东西。”
沈席君轻轻咳了一声,抬眼道:“这才进宫几天啊,能结什么仇怨?这水土不服,怕是自找的吧。”
顾瞻会意一笑,又重新皱了眉犹豫道:“不过,有一件事……太医院新近个小医官,是齐王推荐进来的,以前在北方待过,擅长疫症,这几日都是由他为慧淑仪看诊,臣看着……”
顾瞻语意迟缓,不多明言。沈席君思量片刻,展眉笑道:“你啊,浑身都干净,从来不让自己沾半点不是。罢了,让思言跟你去一回吧。”
顾瞻淡淡一笑,朝着思言微一抱拳,利落道:“有劳姑姑。”
思言做事素来细致妥当,带了几个最伶俐的内监,以太后特使名义进驻太医院,巡视各宫、做些防虫避暑的预备。没过几日,一份新医官宋东升与慧淑仪私相往来的密折便递到了慈宁宫的案头。
两人之间,倒没什么不清不楚,无非是二人在宫外曾是旧识,如今进宫之后因病症重新相遇,因此多有亲近。沈席君揉捏着密折看了半晌,对思言道:“分开带过来吧,别引起其他人注意。”
于是当夜,太后口谕宣慧淑仪觐见,询问病情,而宋东升也以当值医官身份入慈宁宫随侍。只是当二人被带到慈宁宫偏殿的隔房里,跪在一起时,终于觉察出了些许不对。
思言体贴地为瑟瑟发抖的慧淑仪披上一件薄纱,低声道:“小主不用惊慌,太后只是对您的病症有事详询。”
慧淑仪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宋东升,又立即低下了头。等了半晌,也不见二人回话,安坐许久的沈席君叹了一声,道:“哀家困了,如果你们什么都不愿说的话,那明儿一早直接去宗正寺对皇甫大人说吧。”
“太后娘娘!”慧淑仪唇色苍白,已被咬得渗出血渍,可终于还是沉不住气,率先开了口,“一切与宋大人无关,是、是臣妾留恋旧事,每每逼他相会。”
“若是小主相逼,臣又怎能轻易就范?”宋东升突然抬头,似是得到了什么勇气,直视沈席君道,“太后,是臣苦苦求齐王带臣入宫,亦是臣千方百计接近小主,设计与小主相会。可臣与小主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分苟且,若有责罚,也该冲着臣一人而来。”
到底是出身军营,就算是医官,身上也带着几分勃勃英气。沈席君淡淡地笑出声,起身几步,走到慧淑仪身侧,突然提起她的手腕、切持片刻,便笑着道:“宋大人说得也是在理,既然罪在宋大人,那哀家也不想皇上知道此事。慧淑仪就先回去吧。”
“太后明鉴!”沈席君也没想到,那柔弱的身形里竟能发出那样凄楚的喊声,眼见着她对着自己深深伏倒,长磕半晌后起身,声色决然而惨烈,“此事罪在臣妾,与宋大人无管,若是、若是宋大人有何闪失,臣妾绝不独活!”
跟着同时响起的是宋东升更为急促的声音:“罪只在臣一人,请太后明鉴!”
有一刹那,慧淑仪的表情与三年前的某个人合了来,为情所苦的女人,或许面容都是相似的么?沈席君终于收起了调侃的神色,低低一叹道:“倒是一对有情人。思言,事情是你办的,你怎么说?”
思言的眼神中略带些怜悯,思虑片刻后,幽幽地道了一声:“奴婢不知。”
“慈宁宫的掌宫大姑姑,还不清楚宫里的规矩?”面对这一份真情,到底都是软了心肠。沈席君怅惘一叹,正待开口,却见高进喜急急地奔入,对她耳语道,“容妃娘娘只身微服而来,求见主子。”
沈席君微微一愣,看了眼尚且跪着的二人,转身出了偏殿。
慈宁正殿东暖阁中,容妃湛若容安静地跪着,素雅的妆容、薄唇微抿,看不出异色。沈席君缓缓走近她身前,看向她道:“容妃真会挑时间,如今之事,不正是你一手促成的么?怎么,还想推波助澜?”
面容淡然的少女对着沈席君静静地伏身一叩首,神色不变:“臣妾当日所为,是想让太后看到她二人之苦,此刻臣妾只身前来,也是想求太后,放他们一条生路。”
沈席君轻笑一声道:“哦?原来当初失言引得哀家查出真相,却是想救人?”
容妃抬起头凝视沈席君片刻,低叹了一声,道:“情之所钟,相思之苦,又岂能轻易断绝得了。皇上每每来臣妾宫里,慧淑仪都能称病不见,臣妾佩服她这份血性,也想以自己仅存的血性,出手助她一把。”
“所以你的出手相助,就是让哀家知道他俩的私情?”沈席君笑着皱起了眉,“这想法倒是有趣。”
容妃点了点头,继续道:“慧淑仪与宋大人日日相见、不知收敛,迟早会惹下大祸。臣妾想这后宫只有太后才能瞒天过海,放她二人一条生路。”容妃缓缓言罢,然后卸尽发钗配饰,低低地伏倒身去,不再言语。
沈席君一时错愕,与思言二人面面相对,半晌才道:“你是要哀家……私放一个皇帝的妃嫔出宫?”
容妃抬起身,对着沈席君再一叩首道:“臣妾知道身为宫妃,图谋此等有悖皇上龙威之事,罪不容恕。因此自请废除封号、降黜品级,只求太后成全。”
皇帝盛宠之时,竟有如此抉择,一时间,沈席君收敛了所有的猜忌和怀疑,却完全无法理解她拼上前程去救一个相识数月不到的外人是何缘故。又似乎,她根本对这份前程根本弃如敝屣。
沈席君默不作声地凝视于她,漫声道:“你就笃定,哀家会放任这等扰乱宫闱之事发生?”
容妃抬起头,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因为臣妾信皇上。皇上在踏进翊坤宫的第一夜,就告诉臣妾,若想在这宫中活下去,既要以太后为楷模,怀仁德之心逞凌厉之法。所以,臣妾知道,太后一定会帮臣妾。”
“皇上这么说?”沈席君难以理解,宫闱之内,萧靖垣竟会对容妃说下这么一番话,默然良久,沈席君终于上前扶她起身,轻声道:“罢了,既然容妃执意如此,那这事就让你去办,哀家权作不知。只不过,无论事成与否,相信动静都会不小,哀家会以失察为由,撤你妃位。”
容妃泠然的神容终于有了些许感慰之意,她凝视沈席君,重重点了点头:“臣妾领命。”
沈席君眉心一蹙,踟蹰片刻,又道:“你可知,你这一救不成,便是害了她也害了自己。哀家不明白,你小小年纪,何以有如此执念?”
容妃眼色微黯,沉默片刻,垂目道:“臣妾幼年时有一启蒙之师,老人家一生孤苦零丁一世,只因挚爱之人被送入宫中,嫁作帝王妇。臣妾自幼亲历其相思之苦、刻骨之痛,却不想自己也逃不过嫁入深宫的命运。臣妾想,总该有什么人,能破这情人生离的命数,让我们这些宫中孤魂,有个念想。”
寥寥数语凉薄,道尽深宫幽居的苦楚。这总是眉目淡漠的少女,有着不符年纪的犀利和睿智,就如同初见时预料的一般。沈席君无言以对,却见思言热泪盈眶,上前道:“容妃娘娘,若不嫌弃,请容奴婢助一臂之力。”
“思言!”沈席君心中一惊,却迎面对上思言带着凄苦的笑容,在容妃身侧跪了下来。
“求主子恕罪,思言任性,只此一次。定不会连累主子。”
朝夕相处,沈席君怎能不知思言心中暗藏一人多年,却有缘无分不得相守。或许经了此事,她能结了心结,不再郁郁寡欢,沈席君斟酌片刻,便点了头道允她离去。
之后的几日过得风平浪静。沈席君在慈宁宫中安坐,听长春别苑不断地传来消息,说是慧淑仪的病致沉疴,一日重过一日。约莫撑了半月之后,由太医院院判顾瞻亲撰手折,上书太后言明慧淑仪之病确系疫症,不能再留在宫里。
于是太后口谕,因容妃为东六宫之首,责其代太后送慧淑仪去西郊行宫养病。另派了太后跟前最得力的掌宫姑姑思言出面帮忙处理,也算尽了心意。
而一直负责慧淑仪病情的医官宋东升,自然同行前往。
于是思言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慈宁宫里的内务仍是她在负责,而行宫那边也要打点。每日里频频往返两宫之间,连沈席君都两三天见不着她一次。只有听着高进喜每每报告说慧淑仪的病情每况愈下,宫里也没人敢去探望,沈席君才能知道,她们的进展还算顺利。
如此又撑过半月,这一日刚用完午餐,就见高进喜匆匆进门,躬了身子道:“主子,西郊刚来的消息,说慧淑仪昨个儿半夜又咳血了,看着快不行了。”
沈席君微微一怔,道:“估计就这几日,宋大人该请顾瞻亲自去送最后一程了。”随即叹了一声道,“也好……思言快回来了吧。”
高进喜顿了一顿道:“说起来,奴才也几日没见着她了,似乎这几日一直没回宫来。”
“慧淑仪病重,行宫那边自然有诸多事宜要照顾。”沈席君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然而话音未落,侍女锦秀急急而入道:“主子不好了,宁安公主在门外求见,好像抓了思言姐和宋大人,有什么事。”
“公主抓了思言?”沈席君闻声惊起,心道不好。时值容妃这一番大计的最后关头,思言突然被抓,怕是出了什么纰漏。
眼看着锦秀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沈席君定了定神,道:“不急,只要容妃没跟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给我更衣,晾一晾她再出去。”
宁安公主萧妍,自数月前选秀时入京,从未拜访过慈宁宫,对太后沈席君的藐视之情可见一斑。然而此番抓了人家侍女气势汹汹上门,更是来者不善。沈席君不明白她对自己有怎样的怨尤,会不顾女儿在宫中的前途,如此诸多为难。
这一更衣,就过了半个时辰,待得沈席君身着一身华服丽妆施施然步入慈宁正殿时,宁安公主再大的怒气,也被耗得再而衰、三而竭了。
宁安公主显然是有备而来,等候在殿中的还有几位皇室闲散宗亲、诰命夫人。两下里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后,宁安公主一抬手,令人带上了面容憔悴的思言,仰头道:“扰了太后休息,是臣妹不是。只是这秽乱宫闱之事,臣妹却不得不管……敢问太后,这丫头可是出自慈宁宫?”
沈席君于凤座上安坐,瞥了一眼思言道:“是哀家宫里的人。只是这几日哀家遣了她在西郊行宫帮忙,不知怎么会惹了公主?”
宁安公主嗤笑一声,道:“说来也巧了,这几日臣妹正好和几位叔嫂在西郊行宫修养,昨夜路过南巽殿,竟听到隔墙有男女在墙角说些污言秽语之声,抓出来一看,却是太医院医官和这位姑娘。有认识的说是太后慈宁宫的掌宫姑姑,未免事态扩大,臣妹急忙过了夜就把人给太后送回来,也好为慈宁宫保些颜面。”
沈席君淡然了看了周遭几人一圈,看向宁安公主道:“哦,这么说……公主和几位夫人进了西郊行宫,哀家倒不知道?”
即便是皇室宗亲,擅进皇家行宫,也是大不韪之罪,一侧的安庆侯夫人忙出言道:“臣妾等行前已经得皇上首肯,由公主通报慈宁宫了的。”
当沈席君再次将目光扫向宁安公主,公主终于面色一沉,忍声道:“忘了通禀慈宁宫,是臣妹疏忽。不过这秽乱宫廷之事……太后,您可得秉公处置,不可偏袒行事啊。”
沈席君闭目片刻,沉声道:“慧淑仪病重,医官最是了解实情,哀家让思言去照料慧淑仪,询问病情,有什么问题?”
“然而臣等听到的,可不止这些……”宁安公主轻哼一声,道,“那些污言秽语,臣妹都不敢重温,怕脏了太后的耳朵。”
于是跟着公主身后的阳明郡主缓缓前行了几步,道:“当时臣妹几人都听得真切,那男女说的是什么不忍离别伤情,日日彼此思慕什么的,实在是、实在是有违宫制。”
沈席君面上带一抹讥诮的笑容,将手中一盏茶饮尽,才缓缓道:“本来公主、郡主的话,哀家自然是深信不疑,只是你们抓的这丫头,哀家也实在是深知其品性为人,断不可做出这种事。所以哀家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席君眼波一转,笑着对上跪地不起的思言:“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思言沉默着抿了抿嘴,半晌之后抬起头,盯着沈席君泠然言道:“奴婢只是与宋大人商讨淑仪小主的病情,绝无苟且。”
“贱婢,竟敢在太后面前欺瞒妄上。”那边厢阳明郡主已经怒喝出声。
“慈宁宫内,怎可如此失礼?”宁安公主淡笑着瞥了郡主一眼,随即又转向沈席君,“只是如何处置,还要看太后如何示下了。”
却见思言双唇紧闭,咬定了不再多说一句,沈席君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缓缓下行几步,向内厢走去:“行了,把两人都放这儿吧,容妃不是还在行宫么,哀家会让她去查查。”
宁安公主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将身子挡在了沈席君之前:“这么说太后是想徇私了?”
沈席君在她眼前缓缓站定身形,双目微敛,却灼然盯上了宁安公主的眼:“且莫说只凭公主一家之言,哀家不会决断。就算事实清楚……这人哀家就是保定了,公主又预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