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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瞻身为太医院院判,常准带医官进出慈宁、寿康二宫,一路出行顺畅无比,也无诸多阻碍。从西门出了皇城便向北而行,过不多时,马车便停在宗正寺侧门之外。
宗正寺侧门的守卫似与顾瞻十分熟稔,无多盘问,便放了两人入内。沈席君低下头随顾瞻向内走,一会儿便见皇甫道元候在羁押宗室女眷的监室之外。见沈席君走到近前,皇甫道元微微一叹,拱手对顾瞻揖道:“柔嫔于宗正寺内畏罪自裁,幸而被及时救下,劳烦顾院判跑这一趟为其诊治,万望慎重。若有差池,本官怕是难逃太后、皇上责难。”
顾瞻指一指沈席君道:“这位莫医官于外伤一科最是精通,下官带了她来,定可无恙。”
沈席君对着二人颔了颔首,提着药箱入内。
这监室内似是久未打扫,腐朽之气扑面而来。柔嫔武氏便蜷缩在梨木床榻的一角,妆发凌乱,形容瘦弱,也十分萎靡。
沈席君将药箱置于桌边,走近她道:“你要见哀家?”
不知为何,柔嫔只是看了她一眼,却作不识,微微抬起眼皮道:“你是新来的医官?嗯,这便为本宫瞧瞧。”
沈席君皱了皱眉,道:“你……不认得我了?”
可柔嫔只是冷冷一笑,道:“区区医女,凭什么要本宫认得?还不快过来?”
看其症状,倒似失魂之症。沈席君心下生疑,上前牵起柔嫔的手腕,三指切到了脉上,便觉她脉象沉冲,心率奇快,不似患病,反是亢然激愤之状。沈席君大愕之下急忙放开她的手,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右手被柔嫔反手紧紧抓住一把扯近,片刻之间,肋下便涌起一阵钝痛。
痛意蔓延,沈席君情知是柔嫔袭击了自己。剧痛之下,她就着柔嫔抓住自己的手,反手一带,旋即凝气在丹田,重重一掌拍出,击中柔嫔的胸骨,直接将人摔向了墙角。她这一下疾攻用了全力,但见柔嫔狠狠地撞上了墙壁,立刻吐出一口鲜血,一下动弹不得。
里面这一阵动静,屋外二人已知情况有变,顾瞻顾忌不得,凑近门连道几声:“怎么了?”却也等不到回应。
沈席君喘着气,打开层层衣服,却见插在肋下的是一支被磨尖的骨钗。好在她应变及时,骨钗只至皮表,没能伤及内里,只是血渍已经开始渗出里衣,看着十分唬人。
沈席君颤抖着手打开药箱,找出止血的伤药和棉布,咬了咬牙,一把拔出了那骨钗,血流涌出的瞬间,痛意立即席卷了全身。她缓了缓神,将伤药洒上伤口,又穿上里衣,这才开口道:“顾瞻,你一人进来。”
顾瞻得了令急忙推门而入,进门看到的便是沈席君胸前溢血、蜷身坐在地上的模样。沈席君知他心中焦急,缓声道:“伤口不深,你帮我把绷带包紧些,止住血就好。”
顾瞻无措地点点头,慌忙上前为沈席君包扎起来,身为医者,绕是见多了病患,可眼前这人是何等重要,一想到她可能因自己的冲动之举而有损伤,便止不住地全身冒出冷汗。他手势虽稳,可眉间和嘴唇的轻颤还是暴露内心的不安。沈席君虚弱地一笑道:“这是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如此惊恐的神色。”
顾瞻无暇他顾,只是皱眉看了她一眼,手中的动作却为停下。待得绑带被层层固定妥当,顾瞻才长吁一口气,正待开口询问,却见沈席君神色有变,凝重地盯住了自己的身后。
床榻内侧的柔嫔已在此刻撑起了身子。顾瞻愤而转身,咬牙道:“柔嫔,太后应你之言涉险前来,你怎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柔嫔忍痛着冷笑了两声,缓声道,“我恨不得……拆其骨血,啖其筋肉……”
沈席君在顾瞻的搀扶下起身落座,震怒道:“哀家做了什么,让你恨成这样?”
柔嫔的泪潸潸而下,狠狠道:“沈席君,当初你为了收买人心,假意答应容妃放我们离去,却暗派了思言盯梢,最终把我们出卖给了大长公主。这件事,你认是不认?”
“荒唐。”未待沈席君出言,一旁的顾瞻便打断道,“你等祸乱宫闱,太后大可秉公办理治你们的死罪。可她还是甘冒奇险出手相助。如今事败,你怎么能倒将过错推至她身上?”顾瞻言罢,扶着沈席君道:“臣请太后即刻回宫治伤,不可再耽搁。”
沈席君抬了抬手制止顾瞻,向着柔嫔道:“你知道,当初是宋医官和慧淑仪跪在哀家面前求助,那人若换作你,这个忙哀家或许还是会帮。可最后……害死你们的,却是那自以为是的狸猫换太子之计。”
“那计策本非万无一失,可若不是思言从中作梗,断不至于如此。”柔嫔咳了几声,才又道,“那夜行宫之中,能知道大长公主行踪并引她过来的,只有你宫里出来的思言一人。”
沈席君凝思片刻,便已恍然,不由得冷笑道:“能知道大长公主行踪的,还有代行中宫鉴章的二妃之一,容妃。更何况,你们这种秽乱后宫的行径被抓,首当其冲被责难的就是哀家。思言,真是白被你冤枉报复了。”
原本两人私奔,一人逃隐,可容妃的搅合,却将事态指向了一个不可收拾之地。如今想来,容妃或许从未想过要促成此事。柔嫔于瞬间脸色惨白,已想明白其中关节。然而大错铸成早已无可挽回,柔嫔痛极悲恸道:“那又如何?宋郎这些年历经坎坷,就是为了能够娶我。我好不容易等到他立功归朝,可等来的却是你一道懿旨选妃。你可知道,礼部派人来我家,我冒死逃离,最终却被家人抓回,生生送进这牢笼。沈席君,我武青柔落此田地非你本意,你却难辞其咎!”
柔嫔言辞激愤,喘息之间又有几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沈席君凝视于她,目露哀色:“你生于忠勇侯府,既是命定如此,便不可怨责他人。宋医官出事之后,事情尚可挽回,你若不听信谗言,受容妃摆布,也不至有今日。”
柔嫔即刻冷笑道:“若你信命,当初为何要相助宋郎?你素来声名不端,我又凭什么贸然求助于你?”
顾瞻大骇之下,脱口喝道:“柔嫔,你竟满口污言。”
“我杀都敢杀她了,有什么不敢说的。”柔嫔努力地坐直了身子慢慢吐息,神色古怪地一笑道,“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宫里怎么说您的,您不会不知。如今后宫乌烟瘴气、人心涣散,固然有容妃、宁妃之责,可说到底,还不是皇上的心根本不在后宫。”
沈席君神色阴郁地看着柔嫔,听她压低了声音,絮絮道:“想来也是,您以桃李之年寡居深宫,注定一生寂寥。可偏偏又招惹上了那人……沈席君,你和我一样可怜……”
话音落处,柔嫔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终于萎靡了身子,再也挺不起身来。
顾瞻愣着看了看柔嫔,又转向沈席君:“太后,这……”
沈席君了然闭目:“她方才吐纳之时刻意引裂内伤,应该已是回天无术了。”
顾瞻悯然一叹,却见沈席君胸前纱布又再渗出血迹,慌忙道:“太后,你快些回宫,让医女换药,再下去臣真的担当不起了。”
沈席君捂着伤站起身,在顾瞻的搀扶之下回到宗正寺外的马车之中。坐定时,方撩起窗帘,对一旁站立的皇甫道元道:“余下之事,大人该知如何处理,不必禀报哀家了。”
皇甫道元默然一揖,目送顾瞻驾车离去。
多亏行前打点得当,顾瞻顺利将沈席君送回寿康宫,遣人去唤来的医女也已经候在殿内。锦秀在看到沈席君的瞬间便哭出来,实在是被她胸口溢血和唇口发紫的惨状吓到,小姑娘在顾瞻的提醒之下,才慌忙跟医女一起将沈席君接入厢房之内,为她换衣作清洗。
顾瞻特地唤来的医女是个中老手,待她行针止住了伤口周边脉络,又洒上了麻药,沈席君这才觉得疼痛有了略微缓解的迹象,然而止不住的酸涩之意却自伤处传来,不断地令周身发冷。
医女仔细地瞧了发紫的伤口,面色凝重道:“伤口有毒,太后可知是被何种毒物所伤?”
沈席君打着寒颤摇了摇头:“事出紧急,来不及分辨凶器上淬的是什么毒,不过先前已经运功逼出大半毒血。”
医女继续行针为沈席君清干净了伤口内的淤血,包扎了伤口,才退出帷帐对顾瞻禀报:“伤口不深,又清理及时,应无性命之虞,只是怕毒性入体,于太后凤体根基有损。”
顾瞻心下一寒,朗声道:“皇甫大人拿到凶器之后即刻便会送至太医院,臣定将尽快制出解药。”
沈席君在锦秀的伺候下穿戴已毕,掀开帷帐道:“她以骨钗行刺,为的便是要一击致命,凶器淬毒是理所当然,顾大人无需自责。可笑的倒是哀家,少年时走南闯未得一伤,如今却被区区小猫挠了。”
顾瞻摇头道:“柔嫔出身将门,自是自幼精于武术,入宫之后有所保留,太后才疏忽了。难的是这毒……”
“太医院中疗毒圣手如云,更何况,哀家也是略通医理……”沈席君微微凝神,宽慰着笑道,“身子能撑到现在,说明柔嫔这毒不过如此。”
“中毒了还嫌别人的毒不够厉害?”厢房之外一声震怒的呵斥,旋即是几下跪倒之声,便见萧靖垣着一身朝服入内,想来是方才下了朝不久。
知道萧靖垣如今进门都不爱经传唤,沈席君无奈地让屋外几人起身,看向他道:“皇帝怎么来的这么快。”
“你在宗正寺里伤了,皇甫道元哪里敢瞒我。”看得出萧靖垣忍了气,在她的脸上瞧了半晌,才憋了气道,“伤得如何?”
沈席君被他瞧得生出了几分赧然,不自在地别开眼道:“无甚大碍。”
“是吗?皇甫道元怎么说凶器淬毒,太后性命堪忧?”萧靖垣转身对上了退至一旁的医士,“顾瞻!你这个太医院院判不治病也就罢了,还引诱太后涉险中毒?后宫之事,也是你可以插手的?”
顾瞻伏倒在地,也不辩解,是要替齐王揽下所有罪责。沈席君不知萧靖垣对于内情究竟知道几分,见顾瞻一言不发的模样,终究还是生出成全之意,起身拉住萧靖垣道:“是哀家的主意,皇帝莫要迁怒于他人。”
萧靖垣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沈席君面色苍白,漆如点墨的眼底流露出些微的哀求之意,实在耐不住心中抑郁,只得对着顾瞻道:“骨钗被送去太医院,限你一日之内查出毒源,尽快制出解药。顾瞻,你私自唆使太后出宫,闯下大祸,她若就此留下病根,朕决饶不了你。”
顾瞻面怀感激之色地对着沈席君叩了首,就此告退,顺手带走了随侍的两名医官,只留下沈席君的几名近侍在屋内。锦秀扶着沈席君回榻休息,人未落座,萧靖垣的斥责已经转了过来:“你这碰到事就爱自己冲上去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你是太后,怎么总不知分寸?”
从前为周婉菁出头是,后来闯宫家救翠儿还是,到最后,连些小辈儿的纷扰都能让她栽个跟头。沈席君想了想,有些自嘲地笑道:“大概是教训还没吃够,等哪次真的伤筋动骨,大概就知道分寸了。”
“我不会让你有这种机会。”萧靖垣紧张地上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吓得锦秀即刻知趣地遣人退到门外,只余二人在屋内。感觉到手中的臂腕微微一颤,萧靖垣只得又将三指切上了沈席君手腕处的脉络,觉察她脉象虽乱,却不至虚浮内损,这才放下心道,“大事明白,小事却糊涂得紧,父皇当初怎么就没嫌弃你这点?”
若是没了先帝的慧眼抬爱,便无她沈席君今日荣耀,却也没了这许多的阴差阳错。
两人的心想到了一处,屋内一时静默,沈席君将手腕从萧靖垣掌中抽出,别开眼道:“哀家累了,皇帝且回吧。”然而几度用力,萧靖垣捏着她的手却是越来越用力。
沈席君无奈地抬头对上萧靖垣,朝冕之下的面容,显得比平日里更添慑意,而他平淡然的眉眼却因怒意的沾染,涌动着显而易见的情绪:“再说一次,宁惜君,你只会用这种方式逃避吗?”
沈席君抬着头,泠然看他,只待得萧靖垣的神色渐渐地冷寂下来,才微微笑道:“好,我不逃避。我坦然面对我的命数,五爷你呢?”窗外清风,乱了额前的鬓发,她这一刻的笑,没有凄楚抑或感伤,只有阅尽千山后的释然,细致的眉眼之间只余下早已洞悉一切似的无谓。
萧靖垣突然倾过身来,张开臂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沈席君一愣之下即刻挣扎起来,却只觉得被他越抱越紧,听得萧靖垣的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惜君,不要跟我说命。若是命定要你孤独老死在宫里,我便为你打破它试试。”
终究江湖历练已久的武人,他若出了真力,哪是她那点功夫能比的。沈席君挣脱不掉,只能平息着心中的慌乱,压低声音道:“放开!外面还有人。”
萧靖垣置若罔闻,只是抱着她继续道:“这是我第二次因为你而惧怕。慈宁宫大火那晚,在跑来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这不仅仅是一场意外,如果是有人对你心怀不轨……不论后果代价,我定会让那人生不如死。”
沈席君在萧靖垣的气息的环绕中有些晃神,想起多年前德太妃曾说,煊赫草原之役中,少年时的萧靖垣曾一人独闯敌阵,杀伐连营,终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在这一刻,遥远的杀戮之气隐现。他藏匿在温和表态下的血性,若非逼到了极致,不会轻易显露。
抱着自己的双臂有些微轻颤,靠着传来的心跳有些快,听得异常清晰。很想问他有两次害怕,那第一次又在何时?也很想问他这般步步紧逼,是想要怎样的结果。可……知道答案又能如何?眼前的男子,是她最不该也不能接近的人。沈席君眷恋这怀抱片刻的暖意,泪意涌上眼角,终于被生生逼回。她在心里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或许是她长久的不语让萧靖垣有些奇怪,双臂微微松了些距离,足够让他颔首看她。沈席君顿了顿,道:“容妃……皇帝打算怎么处理?”
转瞬,沈席君能感到他拥着她的气力似乎一下被卸光。无力地挪开她,萧靖垣凝视她的眸,片刻方皱眉道:“你就这样面对你的命数?”
沈席君就势站起了身,退后几步,终于离开了他几步。她斟酌了半晌,一字一句道:“五爷,您于我宁家的大恩,惜君此生粉身难报。而您的这一番错爱,惜君亦是铭感五内。可我终究已经成了大魏的皇太后,是您名义上的母亲。此情此景,您让我如何自处?”
“太后,朕的母后是吧?”一字一句,萧靖垣带着揶揄的笑意,正视她道,“宁惜君,或许我应该跟你算算。其实早在五年以前,令尊已将你许配于我,换言之,你宁惜君是我萧靖垣过了问名纳吉的未婚之妻。之后进宫封妃立后什么的,算起来只你自己私自婚嫁,又作得什么数。”
沈席君愕然道:“我私自嫁的是皇帝,就算你明媒正娶,又能如何。”可一抬眼便见萧靖垣头上尚未除却的皇帝冠冕,她不由得停一停,复又黯然,“何况许配给你的那个,是宁惜君。”
萧靖垣一时语塞,笑着转身,扶着窗栏不再看她,“当初你是为我才做的太后,如今我自然也能让你因为我,做不成这太后。”
沈席君心中骤然一震,抬目道:“你心中已有计较?”
却见萧靖垣望着窗外讳莫如深的一笑,沈席君咬了咬牙道:“若非我不愿,你废不了我。哀家……更不会允许你,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的事来。”
听着她称谓的陡换,显是心绪已乱,萧靖垣转过身,拿指触了触她的脸颊道:“废了你,伤不了我大魏江山。”
难得见沈席君瞪大了眼望向他,连那样亲昵的动作都忘了避开。萧靖垣看了眼她的伤处,将手移到她的头顶揉了揉,笑道:“今日你受惊太多,好好休息养伤,再考虑怎么应对我的废黜之策。”
沈席君一时掩不下焦躁之意,拽住了萧靖垣的臂袖急道:“五爷,你不能因与我之情而肆意妄为。”
“所以你是认了你我之间有情?”萧靖垣由着沈席君在惊愕之下放开了他的手臂,又摆出了平日里泠然肃穆的样子,于是在她开口否认之前抢着道,“我这几日都不会来打扰你,不过,惜君,终于让你知晓我的心意,我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