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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知节这一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将她团团围住的一群成年人,有身着红甲的将士,也有风姿翩然的文士,其中有男有女,男的摸着胡子一脸好奇,女的摸着下巴一脸慈祥,自己就像是被摁在砧板上一条活剥乱跳的鱼,她被这个场景弄得有点呆,便往后挪了挪,这才发现自己婴儿般短胖犹如白藕的手臂,比手臂长不到哪儿去的肉腿,以及身上穿着绣着大牡丹的红肚兜。
……那瞬间任知节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一个身披铠甲的老头子丢出一柄银枪在她面前,她坐着的桌子被那重量震得微微一抖,她坐得不稳,一下子往后仰倒,而这时她身后传来另一个老头子“哼”的一声,屁/股底下的桌子又震了一震,她扭头往后看去,一个身穿白色头戴黑冠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头丢了一把琴在她身后。
任知节当时一头雾水,而那群围着她的将士则一脸激动地喊道:“抓枪!知节,抓枪啊!”
另一边白衣文士打扮的成年们一脸不爽地看了将士们一眼,然后又看向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替换成了激动:“知节!抓琴!抓琴!”
……一醒来就面对人生的重大抉择,任知节表示压力有点大。
两边人马越喊越激动,有的甚至掳起了袖子看样子随时可以出门去干一架,任知节在这火药味浓重的气氛下,叹了一口气,选择了自己惯用的武器,银枪。肥嘟嘟的小爪子刚碰上银枪冰凉坚硬的枪柄,她就被那个披着铠甲的老头子抱了起来,那老头子一张老脸笑得几乎皱成了菊花:“知节选枪啦!从此以后知节便是天策府弟子,长大必能承我衣钵,平叛乱、灭番邦,成为扬名天下的女将!”
而另一边那头戴黑冠的老头子哼了一声,道:“皇甫惟明,虽说知节在抓周礼上抓了枪,可你别忘了她姓任,是我任栋的孙女儿,若她长大了些对长歌门的武艺有兴趣,我必定会将她从天策府接到长歌门悉心教导,教她诗书礼仪,八音之理。”
任知节一听他后面说的所谓长歌门的技艺,便吓得把手中的枪抱得更紧了,一直到她长大了些,握得住枪了,更是拼命向祖父皇甫惟明表达自己对于枪术真的是爱到骨子里去了,连睡觉都捧着枪,生怕那个长歌门的祖父把她接到长歌门去教自己诗书礼仪,八音之理。
想想自己端坐一方抚琴吟诗的画面,她就觉得浑身发寒。
而对于她的教育产生重大分歧的外祖父皇甫惟明以及祖父任栋,更是逢见必掐。她小时候任栋常常来天策府看她,而所谓的探望孙女,往往会演变成俩亲家对自家门派的武学演示,导致她一听见古琴声从天策府练武场那儿传来,就忍不住掩面泪奔。
这回祖父任栋要将她接去长歌门小住,想到到时候无论是睡觉还是吃饭还是如厕,耳边都是啥《高山流水》啊《阳春白雪》啊混杂在一起的古琴声,她就忍不住冰天雪地掩面泪奔。
任知节随着小兵哥沿着鄯州城的主干道走了不多久,便走到了节度使府门口。陇右节度使乃陇右道最高军政长官,府邸自然壮观大气,任知节还未走至门口时,便能看见门口站着数位身披重甲的兵士持槊而立,那肃穆的气势让任知节眨了眨眼。
任知节走上前去,想看看这几位重甲兵士中有没有当年在天策府时认识的师兄,结果刚走到门口,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人便从府中踏出,他轻袍缓带,一身白绿相间的衣衫,光看着颜色任知节便知道他出自何门,只是他步履有些匆忙,踏步而出时被门槛绊到,脑后一只长长的马尾辫高高飞起,脸朝地向下栽去。
任知节想也不想地伸手揽住这年轻人,只是随着惯性两人在半空中腾了个圈儿,那瞬间仿佛时间就此定格,两人维持着华尔兹常见的结束动作几秒钟,周围似乎漂浮起了各色花瓣与彩带。那年轻人几乎整个人陷在了任知节怀抱里,白皙的娃娃脸上满是惊讶,任知节面无表情与他对视,心中则在唾弃着自己这随时不过脑的男友力max的行为。
……只是还好对方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如果是女孩子,估计……任知节扶额,她又得发一张好人卡。
那年轻人得任知节一扶,算是避免了脸着地的悲剧,只是被一个女孩子所救,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他从任知节怀中钻出来,红着脸看着身量只及他肩膀处的任知节,咳了几声,然后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相救。”
任知节也尴尬,摆了摆手:“不谢。”
这时年轻人也看见了任知节背负在后的比她还高的银枪,再看一身她身上几乎看不清原色的铠甲和战袍,皱了皱眉,试探着说:“这位姑娘……莫不是……任知节师妹?”
任知节看着这个长歌门打扮的小伙子,心中奇怪,她从未踏足过长歌门,更没有拜过长歌门的师父,那她怎么会蹦出一个来自长歌门的师兄。
年轻人看她没有否认,娃娃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睛都眯了起来:“知节师妹,我是周宋啊,之前跟你通过信的。”
哦,周宋啊。
任知节正想回句不认识,话却突然哽在喉咙上,她猛地抬头打量这个小伙子,长歌门打扮,一头黑发,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脑后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一张白皙的娃娃脸,与一般看上去文静儒雅的长歌门弟子不同,他看上去性格外放活泼,眼中的光亮几乎盖过鄯州城上空的烈日。
他是周宋。
是的,都是姓周,他就是那个满身金元宝性格不着调的阳天君周墨的独子。
当初任知节刚拜入周墨的门下,就得知周墨唯一的儿子周宋跟他前一个徒弟杨逸飞跑到了长歌门去,当时她看着周墨的眼神都是带着怜悯的,收了个天资聪颖的徒弟吧,徒弟是要去继承长歌门的,没了徒弟还有个儿子吧,儿子居然跟着徒弟跑了。
所以尽管初期任知节觉得自己被周墨坑得很惨,但还是忍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打手保姆顺便兼职个徒弟。没办法,关爱空巢老人,人人有责。
那时候周宋是听说自己父亲又收了个徒弟,还是皇甫惟明的外孙女,出身天策府,虽还年幼,一套梅花枪法却已经舞得出神入化,不少成年人都在她枪下都走不过几回合,于是便写了一封信,从千岛湖长歌门寄出,过了大半年,正在龟兹安西节度使府上做客的任知节收到书信,那从东到西跨越了大唐及大半个西域的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别打我爹!
于是任知节便知道了,不着调的周墨,有个不着调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也深知自己父亲的不着调。
任知节觉得有点心累。
任知节与周宋还是第一次见面,任知节与一般天策府女将并无不同,只是她年幼便成名,于是许多人竟不知道随周墨游历西域数载的她,竟不过只是十六七的年纪,面孔稚嫩得很。
而任知节本以为,周宋作为不着调的周墨的不着调儿子,虽然衣服上没有金元宝,但至少开元通宝应该是得有的。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一个一身长歌门人打扮的清秀俊朗少年。
任知节将一切归功于周墨娶了一个相貌与审美皆在上乘的老婆。
估计是想到第一次见面就出了个丑,周宋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神有些飘忽,然后望了望任知节身后,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他望向任知节,问道:“知节师妹,你当是与我爹一同从吐蕃归来,怎么我没见着我爹。”
任知节想到那突然变身泥鳅溜得无比迅速的周墨,有些胃疼:“师父他……一进城就跑了……”
确切来说,是一听见有长歌门人来到鄯州,就跑了。
看来儿子的叛逆确实伤透了周墨的心啊。
周宋听见任知节说周墨在刚进城便离开了,那张娃娃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节度使府内忽地冲出一个身披铠甲的大将,那大将并未戴头盔,须发皆白,周身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虽手中并无任何兵器,却比门口那些持槊而立的重甲将士更加令人心生敬畏。
任知节看他一冲出来,表情就愣了愣。
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那老将看见她,眼睛却已经湿润了,他急促上前几步,握住任知节的肩膀上下打量,在看见她因为长时间练习枪法而在手掌及虎口间磨出的茧子之后,更是重重点了点头:“知节!我的乖孙女!”
此人正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大将皇甫惟明。
任知节看他热泪盈眶的样子,心中也有些触动,她将脸埋在皇甫惟明冰冷的胸甲前,闷闷地叫了声:“外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甫惟明搂着长大了不少的外孙女,笑着说,他忽然一侧头,看见了站在旁边的周宋,脸上表情一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周宋无辜地摸了摸鼻子,这姿势像足了周墨,皇甫惟明脸上又是一黑。
当爹的带他宝贝外孙女游历西域,一去就是三四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了,当儿子的又要把外孙女带去千岛湖长歌门。
这姓周的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在摸鼻子的周宋忽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