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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鄯州的春天来临时,任知节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节度使府的侍女扶柳每次来帮她换药梳洗的时候,看见她肩窝以及腰部逐渐愈合的伤口,总是忍不住心疼道:“小姐,以后可得好好保护自己,女孩子身上多了这些瘢痕多可惜呀。”
任知节毫不在意地拉好衣衫,笑了笑:“这些可都是功勋呢,得好好留着,日后也可拿来炫耀炫耀。”
扶柳闻言气得想打她,却又舍不得,只得噘着嘴说:“你要怎么炫耀,脱光了给别人看嘛。”
任知节听她这么一说,系腰带的动作一顿,颇有些伤感地说:“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还真是遗憾啊。”
扶柳:“……小姐你该遗憾的不是这个。”
任知节看着自己身上结了痂的伤疤,就想到了以前。
她很多世一睁眼就直接面对纷乱的战争,她一开始也是个普通的切菜切到了手也会头痛留疤的普通女孩,一个在乱世中仓皇失措挣扎求生的弱质女流,直到她一次次命丧马蹄,一次次读档重来,再一次次在乱军中死于非命。系统除了不仅鸡肋还有倒添乱嫌疑的“勾搭同性荷尔蒙”之外没有给她任何真正有用的金手指,她逐渐明白,作为一名弱者,不要说刷爱情线,她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咬了咬牙,投身戎马,灰头土脸地抱着比自己还长的枪在乱世之中生生死死几十年,终于练就了一身本事。
她曾经深陷敌军阵中,拼了一口气一身是血地爬回了己方军营,之后身上几乎全是各种颜色的疤痕,也有妹子一边抚摸着她身上的疤痕一边掉眼泪,然而她却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能活着不用读档都不错了。
她想到上一世最后一个夜晚,本能寺的厢房前,织田信长问她,这冲锋阵前的几十年来有没有后悔过。这大概是这个第六天魔王难得感性一次,当时她坐在廊柱下,看着幽幽月色,与织田信长碰了一杯,将酒一饮而尽,笑着说:“如果没有成为织田家的家将,我才会后悔。”
节度使府的侍女将任知节一番教育之后,才哼了一声,将她换下来的衣服和绷带收拾好,带了出去。任知节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这丫头太纵容了,她好歹也是一名女将,就这么被人教育了一通。
可是,女孩子嘛,都是拿来疼的嘛。
任知节将外衣随意披在身上,来到外间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正温热,她吹了吹漂在水面上舒展开来的茶叶,正要喝下去时,忽然听见扶柳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李公子,你来看小姐了呀。”
节度使府中的“李公子”,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李公子”踏进房中,任知节便给他倒了一杯茶,狗腿地双手递上,李倓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说:“这茶不像鄯州产的。”
“当然不是。”任知节嘚瑟一笑,“湖州产极品顾渚紫笋,我从长歌门回来时顺手牵羊来的。”
提到长歌门,李倓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将茶杯放回桌上,一掀衣摆,坐到了胡凳上,看向任知节,说:“长歌门那儿似乎捎来了一封信。”
任知节瞪大了眼睛:“欸,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李倓淡淡地说,“皇甫大人先截过去看了,”
任知节:“……那你怎么知道。”
李倓还没回答,扶柳便已经推开了房门,说道:“因为李公子是第二个看信的人。”
李倓:“……”
任知节:“……你们确定真的是寄给我的信吗,为什么连李倓都能看。”她一手指着李倓,不敢置信地问。
“我确定啊。”扶柳将一封信递到了任知节手中,“因为我也看了。”
任知节:“……”
完了,她在节度使府已经没有一点人权可言了。
那封信薄薄一封,拆开信封便能闻见淡淡的松香味,信上并没有太长的内容,雪白信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已经找到了树下那坛酒,来年可雪中痛饮,我将奏琴相合。”
任知节一看,便知道此信出自何人之手,只是没想到,杨青月口口声声说小时候就读些无用书,字却写得这么好,不过也是,长歌门人大多都写得一手好字,不像天策府,都是一群听见读书写字就抱着自己新枪哭着说“我要练枪,再问自杀”的大老粗爷们儿。
任知节看这信,想到杨青月围着那棵银杏树挥铁锹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笑,这时她忽然听见身旁的扶柳惊呼一句:“李公子,怎么了,没烫到吧!”
任知节扭过头去看李倓,发现李倓手中的茶杯似乎洒出了些茶水,他手腕及虎口一片水渍,袖口也被打湿了些。扶柳正忙不迭地要去找方手帕过来,他面不改色地摆了摆手,说:“无事,茶水不烫。”
任知节觉得有些奇怪,李倓习剑多年,怎么会有手不稳的时候。
她将信件收好,坐到李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最近是练剑太累了,年轻人,要节制,要不然老了就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了。”
李倓:“……”
扶柳扶着额角:“小姐你这说的什么话。”
任知节眨眨眼:“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李倓接过扶柳递来的手帕,将手上的水渍一一拭尽,淡淡地说:“近日来,经过前方探子的多方打探,我与皇甫大人都觉得吐蕃军每次进犯陇右,便是以洪济城为据点。此城不除,陇右难安,皇甫大人已经决定尽快拔掉这颗吐蕃利齿,这几日已经在整合军队,我负责制定具体策略。”
话题跳得有点快,任知节愣了愣,便反应过来在她养伤这段时间,李倓与皇甫惟明都在忙着主动进攻吐蕃军一事,近年来吐蕃频频进犯陇右,虽每次都将其击退,但住在边境上的百姓却损失巨大。与其被动等待吐蕃休整再来,还不如在吐蕃军还沉浸在上次大败的沮丧中来个出其不意。
而李倓则化名入住节度使府,以幕僚身份为皇甫惟明出谋划策。
她一听李倓这么一说,便立刻举手:“请带上我!”
李倓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伤好了吗,提得动枪吗。”
任知节一拍胸脯,傲然道:“你简直是瞧不起我啊,倓兄,我实力如何,别人不知,你岂会不知吗,想当年,你被我摁着……”
李倓看她的眼神冷了几分,任知节拍胸脯的动作顿了顿,便知道自己又刺到了小气的达扎路恭小舅子的玻璃心了,她抽了抽嘴角,正要补救,那边扶柳已经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小姐,你按住李公子做了什么?你居然!你居然摁住了李公子!”
任知节习惯性地想抬起尔康手,扶柳又说了一句:“你可以来摁我啊,小姐!不对,我不用摁啊,我自己就可以躺下来的!”
李倓:“……”
任知节诚恳地:“……你不要那样看我,倓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任知节在皇甫惟明脚边滚来滚去一下午,只差跑去扛起屋外的巨鼎来证明自己伤口已经痊愈,一身神力找不到用处,皇甫惟明才摸着胡子勉强同意她的出征请求,但是必须做他的侍卫立于左右,绝不能贸然上阵,任知节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她倒不是一听见打仗就两眼放光,主要是战场刀枪无眼,她也怕这个疼着她长大的老人有什么闪失。
两人都作出了承诺,皇甫惟明塞给她一盘蜜饯,叹了口气,说:“平时再不想让你去长歌门,打起仗来却又希望你滚得远远的,不要在我面前瞎晃。”
任知节嬉笑着说:“可如果不打仗,知节如何才能如外祖父期望的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名将啊。”
皇甫惟明摇摇头:“名将不是好当的啊。”说完,他似乎想到什么,说了一句,“突袭成功的话,这一仗打完,就是四月了吧。”
正在埋头往嘴里丢蜜饯的任知节闻言抬起了头:“四月啊……”
晚上任知节掌了灯,在案桌上铺了纸,磨好了墨,便准备给杨青月回信,考虑到杨青月出身长歌门,满腹诗书,文采斐然,她便放弃了跟对方拽文自取其辱的想法,手中拿着笔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以丹青回赠。
任栋是长歌门中丹青技艺最为高超之人,曾有万花谷画圣林白轩慕名前去长歌门拜访他,两人品酒挥墨,一同画下一副《山河日月图》,一时间传为佳话。任知节觉得,自己作为任栋的孙女,送一幅画也正好。
画啥呢,画自己好了。
这样想着,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当作头,一条竖线支在圆圈下,当作身子,竖线上方两条横线,当作双手,竖线下方两条斜线,当作双腿,她对着灯光看了半天,觉得特征还不够明显,就在代表了手的横线上加了一条比整个人还长的竖线,上方画了一个菱形,这便是傲雪贪狼枪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忽然想到光画自己没用,应该多加一些内容,想了想,她在另一条代表手的横线上加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怕杨青月不能理解,她在长方形旁边加了一个导向箭头,写上两个字:酒杯。
“这样意思就很明显啦。”她满意地笑笑,将自己的丹青作品放在一边晾干,准备熄灯睡觉。
这时,屋内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扶柳时不时会从伙房偷着点心送来当宵夜,她倒是也习惯了,便直接去开门。
不过门外并不是端着糕点的扶柳,而是黑着脸的“李公子”。
李倓有些一双高高上扬没入鬓角的长眉,平时看着就觉得带着一股邪气满满的杀意,此时门口只有飘忽的烛光照明,更显得凶恶。任知节被他瞪得后退一步,然后奇怪地说:“你大早上来我这里送我死亡凝视吗?”
李倓只是语气严肃地说:“你求皇甫大人准许你出征了?”
任知节点点头。
“胡闹!”李倓声音比起平时来说大了些,眉头皱得更紧,“你伤还没好透,此次又是突袭,一路急行,你怎么受得了。而且我不能随意露面以免暴露身份,无法保护你……”
任知节听这人说了一串,笑了笑,道:“倓兄什么时候改名叫倓娘了。”,
小气的达扎路恭小舅子立刻炸毛:“任知节!”
任知节毫不在意地笑着摆了摆手:“别瞎操心了,倓兄,我没那么容易死,别人都能上战场,就我不能吗,别人都不用李倓的保护,就我需要吗。我在天策府练百八十遍的梅花枪法可不是为了享受太子之子的保护的。”
李倓微微一愣,怔怔地说:“我不是太子之子……”
“当然。”任知节点头,“你当然不只是太子之子,以你聪明才干,日后所成必然不止如此,你会封王建府,无数能人异士以在你麾下为荣,你会成就一番无人能及的事业,叫人再也不会看轻你李倓。”
李倓听她轻飘飘地说着以后的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一挑长眉:“想得倒远。”
任知节听他语气不似之前凝重,就知道自己的马屁算是拍到了正位,她笑笑,想到今天皇甫惟明说的,便说:“若突袭成功,打完这一仗,便是四月,正是长安牡丹盛开的时候,那时我带你去看一看如今的长安盛景吧。”
李倓看着她,久久才说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