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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倓走得很急,甚至没有披上那件棕色斗篷,他迈着快步来到马厩,牵出了自己的马,然后一拉缰绳,翻身上马。青海骢正在马厩中吃着马草,看见跟着李倓跑过来的任知节,便开始用前蹄刨着马栏,打出急促的响鼻。
任知节牵出青海骢,上了马,抖了缰绳便跟着李倓冲了出去。
李倓驱着马,穿过沿路布防的巷道,冲上了洪济城内的主干道,路上的巡逻部队听见那一长串急促的马蹄声,都直往他望去,他们并不认识李倓,只道是混入城中的吐蕃探子,便立起了银枪要围过去。
李倓面无表情,勒住缰绳,那骏马长嘶一声,加快速度,扬起前蹄,竟从那群将士头顶上跃了过去。待任知节骑着青海骢赶到时,那群巡逻将士们已经手握银枪,满脸杀气,便要唤出战马前去捉拿李倓了。任知节算是给这位达扎路恭小舅子跪下了,她急急忙忙地冲到众将士前,抱着拳道:“此人乃是皇甫大人帐中幕僚,此番攻打洪济城功劳甚大,绝非吐蕃探子,师兄们误会了。”
她自幼虽皇甫惟明在天策府中苦习武艺,军中认识她的人不少,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打消了疑虑,任知节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城去追李倓,巡防部队中一名将士却叫住了她,然后行至她马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节度使府的下人拖我给知节师妹送来的。”那将士说,“说不定又是哪位驻守他处的师姐师妹想念知节了。”
任知节扯了扯嘴角,接过信件,也没来得及看,揣入怀中便策马冲出了城。
如今洪济城中为大唐将士,洪济城不远处则驻扎着达扎路恭所率领的吐蕃军队,洪济城附近游荡了太多两国探子,李倓身份敏感,万不该在此时贸贸然冲出去。
任知节不知道一向沉稳的李倓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但作为一起掏过鸟蛋杀过敌的革命战友,她还是选择跟着李倓出城了来,遇见什么突发情况,相互还有个照应。
青海骢四蹄奔得飞快,没一会儿便追上了李倓,李倓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猛地扭过头,极快的速度将他原本整齐的发髻吹得纷乱,他看见策马追赶而来的任知节,皱着眉喊道:“回去,前面危险!”
“那我就更不能回去了。”任知节喊道。
论阵前交战,李倓的经验远远不及她,若前方真遇见什么危险,那么有她在的话,脱险几率还是比较高的。
李倓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并不回话,只是回过头,用力抖着缰绳,任知节眼尖,能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甚至暴起了根根青筋。她跑至李倓身边,问:“逻些城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倓面色凝重,半晌,开口道:“我姐姐受人怂恿,几日前从逻些城动身前往我姐夫营中,想请求议和。”
任知节听他一说,愣了愣。
如今洪济城两军相峙,都在暗中集结兵马,只待一方稍有异动,战斗即可打响。
大唐新夺洪济城,与驻守于达化县城的守军连城一线,包围住石堡城一方,夺回石堡城指日可待,而吐蕃亦不肯将洪济城拱手相让。朝廷一直在催着前线士兵即刻集结攻打石堡城,皇甫惟明只说现在还未有十成把握,若贸然出战,收不回石堡城不说,还丢掉洪济城,得不偿失。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都是在顶着压力调度军队,只待时机成熟。
而吐蕃那边也是如此。
以至于两军相峙已有一月,若有急性子的人等不及,只需制造混乱即可。而李沁既是大唐太子之女,亦是吐蕃大将达扎路恭正妻,她若死在两军阵前,意义非同一般,她的死将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目前的宁静局面。而僵局一旦打破,那时就算双方还未准备好,也只能披挂骑马,冲向对方了。
任知节细细想来,只觉得后背一身汗,她看向李倓,李倓面上不显,任知节却知他已心急如焚。在吐蕃三年,她知道李沁李倓两姐弟感情极为亲厚,她还曾经指着李倓笑着叫他“姐宝”。
而如今李沁极有可能遇难,他也不管会不会暴露身份,便冲出洪济城搭救。
此时两人已行至洪济城外一处山头上,高原之上多山,若要绕山而行却又多耗了时间,两人为了尽快到达达扎路恭帐前,便决定翻山。好在此处气候寒冷,并没有高大树木存活,虽山多,坡势却极缓,没有多费力。
只是任知节一边抖着缰绳,却总觉得奇怪。
原本湛蓝的天空渐渐暗下来,高原地区入了夜气温便急转直下,风刮着高原潮湿的寒意直往她脸上扑,她只觉得脸颊的皮肤似乎已经僵硬得无法感受温度。她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然后侧过脸望向李倓,问:“除了逻些城之外,你可在靠近陇右附近的地方培植亲信?”
李倓摇摇头:“没有。”
他身份毕竟尴尬,大唐当朝太子之子,居住在逻些城相当于半个质子。就算居然在逻些城,也从未接触过吐蕃军政,洪济城的驻军情况,还是他费尽心思打听来的,更别说出城去在地方上培植亲信了。
任知节听他回答,连忙勒住了缰绳,喊道:“不对,李倓,快停下来!”
李倓虽奇怪,却也勒住了马,问道:“怎么了?”
此时天色已暗,犹如蒙上了一层黑色幕布,任知节皱着眉,说道:“那只送信来的信鸽不太对,太干净,也太肥了。”
那只信鸽侍从她旁边飞到李倓手上的,她当时瞟了一眼,只觉得这只鸽子伙食肯定不错,养得油光水滑的,炖汤红烧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而之后听李倓说,这是他于逻些城培植的亲信寄来的传书,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天色暗下来,冷风挟裹着空气中的灰尘吹了她一脸,她才反应过来。
洪济城虽隶属于吐蕃,却与都城逻些城相隔甚远,反而更靠近大唐陇右地区一些。她从鄯州出发,一路急行,抵达洪济城下时尚且灰头土脸,更别说是一只从逻些城飞出的鸽子。更何况,如今正是四月暮春,逻些城一带仍是严寒,高原上冰雪新融,难以觅食。
那鸽子若是真从逻些城飞来,必定不是这样又肥又干净,仿佛下一刻拔了毛就可以下锅煮。
李倓之前因事涉长姐,难免失去平时沉稳,但他自幼聪颖,又得钧天君李守礼悉心指导,才智过人,任知节只说了一句话,他便立即明白了。
那只鸽子并不是从逻些城飞来的。
他被他培植出来的亲信背叛了。
他沉默不语,寒风挂得他杏色衣衫猎猎作响,他微微垂下头,眼睫将瞳仁遮盖其中,在下眼睑上方投射出一道阴影,看不清眼睛。
任知节只道他受不了部下背叛,便驱马走近他几步,拍了拍他肩膀,道:“人生总有无法逃离的两件事,一是噩梦,二是背叛。活得一条命,回去自然能将那人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她当年从本能寺大火中醒来,隔着火焰与呛人的青烟与明智光秀对视,只要一扬手,手中银枪便能冲破火焰,刺进对方喉咙,然而那个平时对她关怀备至如今却狠心放火的人却噙着满眶眼泪笑着说爱她。
她只犹豫了片刻,明智光秀便笑着踏入火中,带着一身火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明智光秀虽然送了她一条爱情线,却让她尝到了被烈火灼身的滋味。
说来,这也是背叛吧,可这个同样被烈焰焚烧至灰烬的人却没有给她报仇的机会。
她想着过往,心中有些黯然,而此时李倓,冷声道:“恐怕对方不留这条命给我了。”
任知节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已经抬起了眼帘,一双漆黑瞳仁之中皆是森冷杀意,而同时,任知节已经直觉一般嗅到了兵器上的铁锈味。她猛地转过身,发现山头之下火光熊熊,夜幕之中,数百身着铠甲的士兵慢慢从山下爬上,将她与李倓包围在这孤零零的山头。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火光在她瞳仁上不断跃动,身后的傲雪贪狼枪沾染着寒意的枪刃隐隐作响,青海骢在凛冽的战意之中焦躁而兴奋地刨着前蹄。
那个意图打破僵局,迅速开战的计划确实存在,只是计划中的那枚石子不是李沁,而是李倓。
任知节咬咬牙,朝李倓喊道:“快回洪济城!”说完,她一抖缰绳,当先往洪济城方向冲去,围在那个方向的士兵全然无惧,手中长/兵高高挥起刺向青海骢,她抽出傲雪贪狼枪,横枪迎向对方长/兵,手臂用力朝上,便将那些兵器尽数从士兵手中挑飞。
青海骢悍勇无比,长嘶一声,抬脚便踢在拦路士兵胸口,在包围圈中撕出一个小口。
此时李倓策马而至,他一手握着缰绳,朝任知节喊道:“你快先走,我断后!”
“断后我才是专业的!”任知节朗笑一声,手中银枪挑起一个士兵远远扔出,然后抬手一枪/刺在李倓坐骑的马臀上,那匹马不比青海骢一般悍勇无畏,当即急急叫了一声,便撒开前蹄往前疾跑。
李倓想勒住马匹,然而马受了惊却不是那么容易被安抚下来的,他一边扯着缰绳,一边回头看,他双眼圆睁,眼中迸出血丝,望着那正与士兵们缠斗的任知节,撕心裂肺一声大喝:“任知节!”
任知节立于马上挥出一个战八方,枪刃所过在黑夜中擦出刺目银光,银光闪过,皆带出冲天的血花。那些士兵们见她如此骁勇,又看李倓逃走,也不欲与她多加缠斗,而是一边朝前行军,一边命令马弓手射箭。
任知节吃过马弓手的亏,见状便一抖缰绳,冲出战圈,一边往洪济城冲,一边侧身用银枪将箭矢打落。
然而此番埋伏李倓,对方是做了十成十准备,马弓手皆为训练有素之人,她一人一骑,并不能打尽所有箭矢,劲风将她头发吹得纷乱,散乱的发丝贴在眼角,模糊了她的视野。眼角李倓柱间落入弓箭射程内,她咬咬牙,弯下身子,将脸埋在青海骢的鬃毛中,低声说:“你速度快,背上没了我跑得更快,你往前跑,跑回去,别管我。反正我读了档又是一条好汉。”
说着,她一□□在青海骢马臀上,青海骢受了疼,长嘶一声,跑得更快。她在从颠簸的马背上抬起身,侧身将一支射到她后背的箭矢击落,然后踏在马镫上的脚一用力,从青海骢背上跃起,另一角踏在马鞍上,向前跃出老远,李倓见状也伸出手,拉住了她,她顺势往上一番,飞身坐到了李倓身后。
而此时,青海骢已经从他们身边奔过,朝洪济城奔去。
李倓见她上了自己的坐骑,安心不少,他用力一挥马鞭,道:“你抱紧我。”说完,他愣了愣,正要加上一句话,却感觉到一只手臂从他背后擦过他的腰部,紧紧地抱住了他。
盔甲上的寒气透过他身上衣衫层层渗透,他觉得身上一阵从未有过的燥热,坐骑在他一鞭挥出之后加速向前奔跑,他鬓边的头发被凛冽的寒风向后吹拂,风夹带寒意,却无法使他全身的温度冷却。
那时间,似乎身后那些滚滚而来的马蹄以及追兵的喊杀声似乎已经渐渐消失。
他紧紧握着缰绳,过了很久,才出声说:“任知节……”
“嗯?”任知节一边挥枪打落射来的箭矢,一边说。。
他双眼望向前方,似乎已经能在夜幕中看见洪济城城墙上的火把,他声音有些颤抖:“这场仗过后,我就回长安去。”
“你不回逻些城去找那个叛徒的麻烦了?”任知节的声音还带了笑意。
“这个……以后再说吧。”李倓扬起马鞭,“我已经拜托了师父,如果我此番回大唐消息走漏,便让他带上我姐姐,一起回长安去。我虽不受父亲看重,却已秘密在唐军中积累了些人脉,况且助皇甫大人夺去洪济城也是大功一件,我回去以后,也并不是说不上话……”
“乐游原如今是否还有天策府将士策马遨游……”
“长安西市教坊中又出了什么新歌舞……”
“我已多年没有观赏过长安的牡丹……”
他说了很多,仿佛他身后并没有追兵的追杀,而繁华绮丽的长安城就在眼前,他还记得幼时登上高楼时,触目所及皆是热闹繁华的街道,以及街道中如织的人流。
虽然他憎恨着那个让姐姐远嫁的长安,却又爱着这个繁华的长安。
直到大批洪济城守军赶到,他们手中的火把光亮将他眼前的黑暗驱散,他才勒住了马,轻声说道:“任知节,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身后的任知节并没有说话。
这时洪济城守军当先一人上前行礼,道:“千夫长荀燕率部前来营救,请问李公子与知节可有大碍?”
李倓双手握着缰绳,垂着眼,并未说话。
“李公子?”荀燕眼中有些疑惑。
李倓并没有回话,他放开缰绳,一只手将那只不知道何时从他腰间垂落的手握住,手心中一片冰凉,他却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怕冷,不适合住在陇右,那时候,你便与我回长安去吧。今年已经没有机会了,明年牡丹开放时,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哦,听皇甫大人说,你喜欢吃糖葫芦……”
火光跳跃,照得李倓那□□入两鬓的长眉更显杀气,然而他的眼中却有一丝温柔,任知节靠在他的肩上,似乎是在静静地听他说着那些与战事无关的琐碎,她高高的马尾散落下来,头发在脸颊旁散落,看不清楚面孔,而她身后,则是数支没入血肉的箭矢。
箭羽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李倓握着那只已经冰凉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
“我带你回长安,你先睡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