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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冯素贞那厮空有文武才,却是个大大的傻瓜,两只眼里只有李兆廷那个更大的傻瓜。本公主这么英明睿智的天才,怎么会看上那家伙?”天香大声笑着,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疾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连身后冯素贞提醒自己“雨很大”的声音都没注意到。
她猛地合上房门,倚在那门上,丝毫不觉得湿漉漉的衣裳有多难受,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这隔了一世的表白,似乎来得太快了些。
一夜大雨过后,雨过天晴,京畿的夏日本就不算炎热,而今更是清爽了许多。
妙州知州府衙,一身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正一脸严肃地审阅着眼前案几上的供词。两班衙役肃穆不语,各自鼻观口口观心。堂上的官员不过官居五品,却是皇帝爱女的夫君;堂前椅子里窝着的无须男子并不显眼,却是皇帝跟前儿的总管;而堂下打头跪着的人身份更为尊贵,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东方侯。
随便拎出一个后面都扯着一串儿皇亲国戚,也难怪堂上鸦雀无声,大堂门口也不似审问寻常案件那般挤满了看热闹的黔首。
王公公一手捻着脖子上金灿灿的豆子,一手挠着鼻翼,眼神却是灵活,从驸马冯绍民的脸上挪到了东方侯的脸上,又从东方侯的脸上挪到了冯绍民的脸上。
两人眼下都看得到明显的青黑色。
东方侯没睡好很能理解,从天堂到地狱,睡不着很正常。可那冯绍民睡不好是为哪般?还能是因为要审东方侯激动得?
王公公正腹诽着,却听到堂上有人叫他:“王公公,供词笔录我已看过,确实无误,公公可要看上一看?若是无误,便可叫堂下众人签字画押了。”
王公公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笑道:“哎哟,老奴才识得几个字儿呀,驸马爷既然说没错儿,那就肯定是没错儿的。”
冯绍民唇角微弯,正要令人将供词拿下去画押,却听得王公公说道:“不过——虽然皇帝陛下是让咱们两个来此办差,但毕竟后衙里还住着位贵人,是不是,也让她过来看看供状?”
王公公说话时紧盯着冯绍民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毕竟,今日堂审东方侯,一向爱热闹的天香公主居然推说身为亲侄女避嫌躲在后衙,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他只看到了冯绍民板得更平的脸:“公公说笑了,此朝廷大事也,无知妇孺岂可随便参与其中?”
王公公发出了轻不可察的一声哼,继续窝在椅子里修指甲。
哟,也不知道相比而言,哪个才是无知妇孺呢!
墨迹淋漓的供词一式三份,送到了东方侯的面前。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啜泣声,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的抽泣声格外清晰:“大人,民女不想死,民女想活呀……”
东方侯忽然笑了笑,放肆的笑意里藏进了无限的落寞。
“钦差大人,是我东方侯要谋反,这些人,都是被我抓到庄园里去的。”他昂起头来,慢悠悠地在三份供词上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姓,语气无比平静,“此事既然败了,我情愿受正法,放了他们吧。”
冯绍民微微颔首:“既然主犯已然伏法,其他人等,就暂不定罪,回头一一问过情况,待辨明身份,再遣送回乡。”她不待王公公有什么异议,拍下惊堂木,定了案。
回到后衙,冯素贞除了官服,换上寻常爱穿的一袭白衫。案子干干净净,地契做手脚的时间是在父亲任前,几乎没牵扯到自己父亲一星半点儿,不过是个失察之罪,顶破天了也就是个革职遣返。对于她冯家来说,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她的眉头却始终凝着。
今晨审讯东方侯之前,她派人去知会了天香,天香却说自己对这种事没兴趣,闷头大睡。
鬼才信她没兴趣!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
那不是个误会么?
昨夜天香开了那个“玩笑”之后,就冒雨逃回了房间,独剩她一个人在凉亭里听着电闪雷鸣,脑子里五雷轰顶。
按理说,听到天香这莫名奇怪的“表白”,她应该心乱如麻,但偏偏脑子清晰得像是算账一般。
——假设天香所言并非属实。
若公主已知自己是冯素贞,那这“表白”便是试探,是暗示自己身份已经被怀疑。
若公主不知自己是冯素贞,那这“表白”便是口误。
如是以上两种情况,自己可以去表明身份,但……人家刚说自己喜欢冯素贞自己就跑去说自己是冯素贞,这……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再想想,若是天香说的是真的呢……
耳旁雷声滚滚,冯素贞忙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管冯绍民是男是女,自己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越是否定,她就越情不自禁地去做这个假设。
——假设天香说的是真的……
若公主不知自己是冯素贞,那……她死都不能承认自己是冯素贞!
若公主已知自己是冯素贞,那……她还是死了吧。
在凉亭里徘徊了小半夜,冯素贞好容易等雨停了抬脚朝自己房间走去,却听到天香房里均匀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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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得懊恼起身更衣,心里不断埋怨:公主姑奶奶,你没事儿乱开什么玩笑?!
她不晓得,同时听到了鸡鸣的天香滚身下床喝了半壶茶,也是埋怨自己:假装打了半宿呼噜,怎么还是睡不着!
前生十年一向作息规律,一回到十七八的年龄,就连着熬了两个晚上,好容易入了睡,天香又是一觉睡到午后才醒来。
亏得这里没有真的庄嬷嬷,不然,耳朵又要起茧。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公主,你醒了?可要洗漱用膳?”
天香听出了杏儿的声音,打了个呵欠:“嗯,把水端进来吧。”
杏儿小心翼翼地端了洗漱的物事进屋,熟稔地服侍天香起床。
天香看着她利索的动作,一时心头有些五味杂陈。她不是个凉薄的人,却实打实地忘记了前生杏儿的结局,只记得父皇刚一驾崩,宫里的管事就将不少宫女太监放了出去,其中就有这个杏儿。而彼时的她,正为如何解救冯素贞而着急,根本顾不上她。
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身边人,她却一直没多注意,实在是她的疏忽。
沉思了阵子,天香问道:“杏儿,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天香话音一落,杏儿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杏儿不敢。”
“那你是不把我当主子?”
“奴婢哪里敢!”杏儿一叠声地分辩着,声音里忍不住的抖。
杏儿如此怕她?天香微讶:“那你为什么还吃里扒外,替大伴窥探我的私隐?还有心设计于我?”前生冯素贞最后泄露了身份,杏儿半点儿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这丫头既然聪明成这样,不敲打敲打实在说不过去。
杏儿抬起一双泪盈盈的杏眼:“公主,您这话真的冤枉了奴婢,也冤枉了干爹——就是王公公。奴婢伺候了您十年,确实是替王公公看着您,可那,那也是关心您啊。”
天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而杏儿也硬气起来,倔强地和她目光相接:“奴婢自小进宫,就受过王公公的训,说是这宫里头,头一个不能得罪的是皇上,第二个不能得罪的是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连太子爷,也因为遭皇上的忌讳,得排在您后边儿。”
天香心头一动,隐约想到了什么,只盯着杏儿的眼睛,心思转得飞快。
“往日里您动不动往宫外头跑,这都没什么。奴婢和干爹都晓得,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决计不会让自己吃亏。但眼下,奴婢和干爹都怀疑,怀疑驸马他……”
“行了!”天香轻声喝止了她,“这次我饶过你。有空告诉你干爹,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处置。老老实实做你的本分,我以后自然会给你一个好结果。别再做多余的事。否则,就算我只是‘第二个’不能得罪的,也有手段对付你们!”
天香话里有话,杏儿听得一怔,只得双眼含泪地埋下头去,弱弱应了声是。
午后烈阳高照,昨夜地上残留的雨水早已蒸腾不见,早晨时分的清爽之气也被一扫而空了。
勉强将东方侯的口供又看过一遍,冯素贞这才取了封蜡,打算将卷宗封起来,送往京城。但还没动手,她就又迟疑了,对着门外道:“来人!”
一个眼熟的府兵带着讨喜的笑容进了门来:“驸马爷有何吩咐?”
见还是那个“三十文”,冯素贞也不由得放缓了神情:“你怎地到我这边来当值了?公主可起来了?”
“三十文”笑嘻嘻道:“爷您忘了?一大早可是我们几个府里的将那假皇宫的一干人等押送过来的呐!小的还没见着公主,方才带着兄弟几个过去请安,说是公主起榻后就骑着黑小爷出府去了!”
驸马也是爷,小黑也是爷,这“三十文”果真有意思,连这玩笑都敢开。
冯素贞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爷,自然也不以为忤,只轻轻颔首,打怀里摸出荷包来:“兄弟几个辛苦了,这里有些银两,暂且拿去买些好菜吧——眼下还是多事之秋,莫要喝酒,等回了京城,我和公主自会为你们几个请功。”
“三十文”接过银两,更是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下去了。
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冯素贞视金钱为粪土,用阿堵物来酬谢他人这种事,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但天香说得对,人只能活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才能让自己在复杂的人世里如鱼得水。
冯素贞转身回到案前,将卷宗封进了锦盒中,本想送去给天香看一看,看来,还是先送呈京师吧。
忙完案头的事,冯素贞这才琢磨起来:大热天的,天香出府做什么去了?琢磨了好半天,她一拍自己额头: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整容调整好自己不自然的神色,更换了常服,打算出府为父亲准备些离开的细软,这些事情还是不好假手于人的。
妙州府街头依旧熙熙攘攘,街上的小贩不住吆喝,茶馆里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忙于自己手头的事情。
倒个把知府,死一两个王爷,对他们的生活,其实没太大影响,最多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冯素贞在家中变故之前很少上街,假死之后才算迈出闺门,入了人间,因而对这外边的一切仍是觉得新鲜。
也难怪锦衣玉食的天香动不动就喜欢到民间去,宫里的生活尽管闲适,却每日只面对几个面孔,和老掉牙的勾心斗角,难免无聊,哪里比得上外面的鲜活有趣。
冯素贞眯起眼来:天香又跑出来了,难道是在知州府里觉得无聊了?她忽然醒过神来,又猛地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关你什么事?
这一拍之下,她这才瞧见,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酒楼旁,竟是错认水酒楼,她不由得愣了,莫不是自己胡思乱想着竟然逛回了皇城。
四周迥然不同的景物让她分辨出了自己所在,看来,这酒楼甚是有名,竟然是开遍京畿了。
余光中出现了一道佝偻蹒跚的熟悉身影,冯素贞连忙转过身,欣喜道:“老人家!”
老乞婆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展颜露出个慈祥和蔼的笑来:“孩子,是你啊……”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一向生意不错的错认水酒楼里客人渐渐多了,就算如此,那角落的两人仍是十分显眼——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和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乞婆。
冯素贞不断为老乞婆布菜:“老人家,您年纪大了,这个软和些,多吃点,还有这个、这个——”
老乞婆“呵呵”直笑:“孩子,我年纪大了,也吃不了这么些了……”
冯素贞这才放缓了夹菜的速度,却又给老乞婆盛了汤:“您既然年纪大了,也就不要在外边儿漂泊了,如今——”她本想说王公公已有了悔改之心,定会改好,却又不知道老人家什么心思,便生生拧了话头,“如今我家里的事情已经了了大半,也可以向您尽孝了。”
老人家摇了摇头:“孩子,你眼下还脱不了身啊,不必担心我老婆子,”她“呵呵”笑着,摸了摸腰间的袋子,“现下,总比原先好多了。”
冯素贞已经知道,那是老人家放红豆黄豆的袋子,知道老乞婆和王公公母子关系有所缓和,她不禁也为老人家开心,笑道:“我又有什么脱不了身的……”话未说完,她的笑就忽然凝在了脸上。
脱身,父亲的事是解决得差不多了,但昨天被天香那莫名其妙的“玩笑”一打岔,她“脱身”的事似乎变得遥遥无期了。
这不确定的前路让她沉吟起来。
老乞婆被她的情绪感染,不由得关切道:“孩子,你怎么了?”
冯素贞张嘴想要解释,却觉得怎么都是难以启齿,千言万语尽化作了喉间骨鲠,她难道还能把天香的“告白”讲出来让老人家给她分析?
见她愈发不对劲,老乞婆更是担忧:“是不是最近太累,熬坏了身子?”
老人家是医中圣手,用药如神,自然会担心自己的身体,冯素贞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天香那套“有什么用什么的”的说辞,鬼使神差地说道:“老人家,你这里,有没有能让人阴阳颠倒,从女变男的药?”
方才流动的空气忽然凝成了沉默,周围鼎沸的人声也似乎在这一瞬间止息。
冯素贞恨不得把话吞回去,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乞婆沉吟良久,动手给冯素贞号脉:“孩子,你发烧了?”
冯素贞面色微僵,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长叹了一口气:“若我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老乞婆愈发糊涂了:是男儿身又怎样?莫不是这孩子想跟那天香公主就这样过一辈子?
此时此刻,天香正端坐在冯素贞房里纳闷儿,天都快黑了,冯素贞莫不是在妙州城里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