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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七章 寒夜情烁烁,明月落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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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皇帝早早地睁了眼。

    宫人们忙碌着伺候皇帝穿衣梳洗,待天亮透了之后,皇帝就要动身前往燕山营地了。

    “陛下,这是今日的金丹。”王总管谦恭地垂着头,手里捧着托盘。

    因着寒衣节时被上仙呵斥为淫祀,皇帝此次并未让太子参与祭祀的流程,而是全都决定亲力亲为。但他毕竟老迈,精力不济,只能靠欲仙的金丹吊着精神。

    看着那金灿灿的丹药,皇帝微微颔首,而后自顾自地坐下,用起了早膳。

    王总管麻利儿地用一把精致的小金刀将那金丹剖开,先是用银针试探了一番,而后割下了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咽了下去。

    皇帝近来为着大祭不碰腥膻只是茹素,此刻,他搅动着碗中极香极糯的粳米粥,不觉失了神。

    昨夜菊妃求见,主动求告要带着小皇子留守皇宫,不上接仙台。

    他很有些意外,却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人人都道他求仙问道是冒着大风险,却不曾想过,他御极三十年,深知用人和制衡之道,从来自诩是执黑先行的那一个,又哪会甘心让自己沦为棋子。

    内廷中,有深知药理的王总管把持他的饮馔;外廷上,有互相牵制的内阁替他掌控政事。那接仙台是太子亲手营建的,而燕山的一兵一卫都出自张绍民的手笔,他并没什么不放心的,反而是对着欲仙在接仙台上会有怎样的表现有了更多的好奇和期待。

    控而不死,纵而不乱。

    他的帝王心术已臻化境,任谁都翻不出天去!

    清粥喝罢,皇帝重新洁面,将桌上的金丹一口吞了,龙行虎步地上了御辇。

    冬日虽寒,这几日却难得晴朗。午后暖阳高照,拂过一片深青色的松柏,在湛蓝的天空下将北国的豪情山水装点出了几分秀气,就连早已上冻的溪流也传来几声裂帛之声,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恢复湍湍激流。久居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本是抱着手炉缩在马车里,此时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呼吸了几口冷冽清新的空气,好奇地打量着此间的风光。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片萧索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数千顶厚实的毡帐整整齐齐地驻扎在山脚下的平阔处,首尾绵延足有七八里地。

    视线循山攀上,初看到的,是一道巍峨城墙,而城墙之后,一座高台耸然而立,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金光熠熠,光彩夺目。

    皇帝下车缓行,初见那天梯,心中犹然有些头大,但看到那流光溢彩的接仙台,一时又觉得无比欣慰:离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如此,仙家应是满意了吧。他不由得转头给了太子一个赞许的眼神。

    百官见皇帝神态,齐声啧啧赞叹,均称赞此处灵秀俊逸,定然能请来上仙,为皇帝赐福添寿。

    欲仙因是此次接仙的主角,借故要熟悉场地,比皇帝更早一日抵达了燕山营地,此时正率领着礼部和京营的众人,在营地门口接驾。

    皇帝大笑,上前拍拍欲仙的肩膀道:“丞相,明日就靠你啦!”

    欲仙恭谨道:“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他没有从随驾的人员里看到菊妃和小皇子,一时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当他们缀在御驾后头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营地里传来了阵阵饭菜佳肴的香气。虽然皇帝茹素,但既然有这么多达官贵人在此野营,自然是要好生款待的。

    百官挤在一起坐了小半日的车,各自都是有些疲累,闻到香气,顿觉食指大动,都巴不得马上入营帐休息。

    正此时,负责此间营卫的张绍民匆匆上前回禀道:“启禀陛下,营地外有客来访!”

    “有客?”皇帝惊异,“怎么朕客居于此,还会有客造访呢?是什么人?”

    张绍民抬眼瞧了一眼欲仙,欲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张绍民道:“皇上,来人是欲仙丞相的弟子,也是其他地方的九品官身,说是发现了祥瑞,特意来献给皇上的!”

    皇帝也朝欲仙看过去,见他仍是一脸莫名,自己也是诧然,便开口道:“带过来吧——”

    众人只好杵在营门口等着贵客莅临。

    待诸位舵主上前来,人群中传来几声笑。

    其中天香公主银铃般的笑声格外令人注意。

    皇帝看到来人的模样和打扮,一时也是乐了:“这些人是?”

    “这些人——确实是臣的弟子——”看到自己部下,欲仙颇有些尴尬。

    皇帝忍住笑意,再看了看众人赤橙黄绿的衣着和五颜六色的头发,捻须斟酌了下词句道:“你这些弟子的穿着,实在是鲜艳得很啊。”

    欲仙大惭,垂首不语。

    皇帝很给欲仙面子,客气地对众舵主道:“你们见朕所为何事啊?”

    穿着一袭儒衫的江左舵主出首上前道:“臣等归乡路上看到了一只白虎,特意擒来献给陛下。‘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值此接仙良时,居然有此吉兆,可见陛下德行昭昭,天地动容!此次大祀定然迎得上神,臣等恭祝陛下龙精虎猛万万年!”

    “哦?”皇帝精神一振,“带上来瞧瞧!”

    立时就有人抬了铁笼子过来,里面赫然正是一只白色吊睛猛虎。

    虽然那老虎身上血迹斑斑显见得受伤不轻,但毕竟是活的老虎,虎威犹在,笼子落地之后大吼一声,声震山林,听得众人都是骇然。有胆子小的,已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天香虽是没腿软,但盯着那白色猛虎眼都直了。忽的眼前一黑,她还以为是自己晕了,待醒过神来,才看到是冯素贞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自己身前。

    皇帝浑然不怕,大喜道:“祥瑞,果然是天降祥瑞啊!”欲仙这才转耻为喜,奉承道:“白虎降世,天降祥瑞,陛下之福!”

    皇帝大笑,对江左舵主道,“听你说话条理分明,是念过书的?”

    江左舵主斯文道:“臣年轻的时候考过秀才。”

    皇帝赞道:“好好好,你们献祥瑞有功,便留在此间,朕要赐宴!”说罢,便带着众人入营去了。

    看到力夫们把那白老虎搬走了,天香终于松了口气,这只白虎可比她两辈子见过的都要凶悍。她见冯素贞仍是出神,忙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么?我记得你上次在假皇宫里可是胆小如鼠,怎么现在如此勇猛?”

    冯素贞笑了笑:“我在想,莫非真的是要天下大变了,怎么白虎这么多?”

    “啊?”天香不解。

    “这燕山前阵子不是出了白老虎?”

    天香回想了一下:“是啊。”

    “若是白虎随处可见,哪里还称得上是祥瑞?”冯素贞摇了摇头,“这一只,和前阵子出现的那只,恐怕是同一只吧。”

    冯素贞继续道:“我听说欲仙帮的这十二位舵主都是往南边走的,却抓到了北边的老虎,着实有趣——”她疑虑地蹙起了眉,“只是不知,是白虎穿城过巷地跟着他们往南边去才让他们给抓了,还是说,他们专程绕回这北郊来抓这白虎。”

    冯素贞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发现身边无人搭话,不由得朝天香看去,却发现身边无人,目光移动,才看到天香径直朝着造饭的灶间奔去了,顿时收了声——天香这是饿了不成?

    天香一边故作新奇地东张西望,一边心里埋怨:这张绍民办事忒不周全,献个祥瑞也好歹献个冯素贞不会起疑的啊!她转念一想,又理解了张绍民,想来他本就觉得此事瞒不住冯素贞,日后迟早是要与其细说的,这才没有细加处理。

    众人入营暂做安顿。

    欲仙匆匆来寻众舵主:“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道:“特为帮主献祥瑞而来。”

    欲仙问道:“你们手下的那些人呢?”

    江左舵主道:“都留在营地外了,尚不知如何安排,还请帮主示下。”

    此时外间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欲仙丞相可在里面?”

    欲仙见来人寻他,也是无暇多言,只好道:“你们当心着点。”又对随他一道来的金亢龙道:“今日陛下开怀,或许会邀他们同上接仙台。你且去找张绍民,让他给分舵的兄弟们安排下住宿,你也陪着同往,明日你就别登接仙台了,在山下看顾着些。”

    “这……”金亢龙不情愿,但只能无奈领命。

    众舵主心中同样有些不悦,真当我等分舵之人是三岁小孩不成,还需人看着。有些心思狭隘的,想到金亢龙身为御前带刀侍卫,一时又想到帮主待自身与那五大护法的亲疏之别来。

    欲仙转身出了帐,怪笑道:“公主娘娘找本官何事啊?”

    天香盛气问道:“那人在哪儿?”

    “公主真是个孝媳啊,”欲仙嘿然一笑,指了指身后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道,“你的老公爹在这儿呢!”

    天香一惊,仔细朝着那胖道人看去,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道士向着她“啊啊”喊了两声,眼里落下泪来。

    天香看清了他的眼睛,确认了他的身份,一时怒不可遏:“你对他做了什么?”

    “公主放心,这是我的护身符,我自然是要随身带着。我只是给他化了化妆,暂时麻了他的喉咙,”欲仙笑道,“待事成之后,定然把一个活蹦乱跳的还给你。”

    天香愤然捏了捏拳,好容易才压住了怒气,对冯少卿柔声道:“你放心,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冯少卿“啊啊”两声,擦了擦泪,朝着天香点了点头。

    欲仙见状,又说起了怪话来:“哟,这样你俩都能说得上话儿,还真是心灵相通啊。胖道人,待会儿陛下赐席,我们是同个帐子,你想不想见见你那女儿啊?”

    冯少卿又激动了起来。

    天香怒道:“欲仙!”

    欲仙笑道:“好好好,本官暂时装上一会儿‘哑巴’。”

    天香瞪了他一会儿,方才道:“我们一起去大帐。”

    天色须臾转黑,晚间各帐赐席,因众舵主献祥瑞有功,特赏与皇帝同帐共食。

    冯素贞觉得这一顿饭吃得稀奇古怪,席间多出一堆毛发五颜六色、穿着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也就罢了,欲仙身后站着个不会说话还浑身发抖的胖道士,给自己倒酒的小太监两次碰洒了自己的杯子还拼命低着头,身旁的天香更是神色飘忽,异于平日。

    只有太子仍是一如既往,拉着冯素贞聊起了接仙台的建制来,他有些遗憾:“可惜宋先生这几日身子不适,回了九门提督府休息。我上次听了你们的话,新做了有趣的物事想给他看呢……”

    席间皇帝和江左舵主闲聊开来,得知这五颜六色的众舵主虽说看着有些可笑,却是暗合了五行阴阳天干地支的路数,不由得大为惊奇,果然邀了他们同登接仙台。

    欲仙也于席间得知菊妃娘娘称病,连同小皇子一道留在京城,并未随驾而来。他心中狐疑,但眼下也来不及回城探问,便暗自传令金亢龙,让他明日一早回京查看,最好能赶在仪式结束前将小皇子带上接仙台。

    翌日需得早起,众人饭后便各自回营早早休息了。

    江左舵主今日十分开怀,一想到席间皇帝对自己的连声夸赞,只觉得自己前半生读的书今日终于都派上了用场。他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去了茅房出恭。

    正放水间,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声口哨。

    他打了个战,立时尿不出来了。

    他转头一看,是一袭卫兵打扮的东方胜笑嘻嘻地看着他。他连忙收刀入鞘,理了理衣服,赔笑道:“小侯爷——”

    东方胜道:“有件事要托你明日一早去做。”他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江左舵主听着惊心,面色变了几变。

    江左舵主犹豫道:“若是那人不信我怎办?”

    东方胜道:“简单,你且把这个亮出来就是——”他将黑铁令拿出来,江左舵主眼前一亮,忙伸手来接。

    东方胜却缩回了手:“——你先把手洗了再说。”

    冯素贞正和天香回帐路上,路过一行卫兵,冯素贞忽地一个驻足,四处张望起来。

    天香疑道:“怎么了?”

    冯素贞怪道:“我好像看到了单世文那小子——他怎么会在此处?”

    天香清了清嗓子:“对啊,他此刻应该在天津呢——你应该是看错了。”

    冯素贞挑了挑眉,没再深究,和天香一道回了营帐。

    公主驸马自然是同个帐子,直到挑开帐帘的一刹那,冯素贞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二人又得同床共枕了。

    自从她上次病倒,庄嬷嬷始终谨记御医的叮嘱,顾念着驸马的“阳虚之症”,让她二人分房而睡。

    饶是如此,自从醒觉自身情愫之后,冯素贞已多了不少个难眠之夜,今夜若是同床——这还怎么睡!

    进了帐,冯素贞外衣都没解,就目不斜视地到了桌边,规规矩矩地坐下,翻过桌上茶杯给自己倒茶。天香却是环视周遭,搓了搓手,咕哝了声:“有点冷啊……”

    此次跟着二人前来的只有桃儿,闻言即刻道:“公主,帐子里是比咱们府里要冷些的,眼下只有这几盆火炭,不像咱们府里有地龙。公主待洗漱后钻进被褥里,就没这么冷啦!”

    “凑合一夜吧。”天香认命,垂眉耷眼地凑在冯素贞身旁坐下。

    冯素贞局促地塞了一杯热茶给她放在手里捂着,对桃儿道:“桃儿,多拿几个汤婆子把被子里暖一暖吧。”

    桃儿满口应道:“驸马放心,我已经放着了!”

    冯素贞点点头,起身先去洗漱了。见冯素贞洗漱完毕,天香才不情不愿地解了外衣。

    冯素贞到了床边,一拎起冰凉的被角,便觉得不对:“桃儿,你几时放的汤婆子进去?”

    桃儿没多想,边提着铜壶给天香兑水边说道:“我一到这儿就先把汤婆子放里面啦!”

    “一到……”冯素贞算了算桃儿这“一到这儿”的时间,神色沉凝——

    桃儿姑娘,你可是到了近两个时辰啊!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天香总算瑟瑟缩缩地吐尽了最后一口含着牙粉的漱口水,飞快地奔到床旁,对着已经躺在床上的冯素贞道:“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进去。”

    口里虽是如此说着,她却没等冯素贞起身,蹦q着爬上床,手脚并用地压过冯素贞的身子,滋溜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儿。

    周身一暖,仿佛瞬时间从数九寒冬到了阳春三月,天香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在自己暖烘烘的被窝里打着转。扭动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哪里奇怪,便露出了颗毛茸茸的脑袋,湿漉漉的眼盯着躺在一侧的冯素贞,忽闪忽闪地眨动着。

    冯素贞感受到一旁天香投过来的视线,仍是保持双目放空的姿态,仰望着没有帷幔的上空,数着毡帐顶部的线条。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不安分地在她眼前挥了挥:“有用的,看什么呢?”

    冯素贞口气淡淡:“不是怕冷么?还乱动,把手收回去。”

    天香神神秘秘地凑近她:“我发现我这被窝里啊,特别暖和——是不是刚刚你进来睡过了?”她欢快地笑道,“有用的,你什么时候学会暖被窝儿啦?”

    “……”冯素贞正色道:“这入了冬后,公主哪次就寝不都是先用汤婆子暖过的?”

    话音未落,桃儿急匆匆地从帐外冲了进来,高高举着圆咕隆咚的汤婆子:“驸马,我把冷水倒了,重新灌好热水啦——g?”她见公主夫妇已经在床上躺好,一时有些慌乱:“你们睡啦——哎呀,我帮你们熄灯——”

    桃儿慌里慌张地灭了灯,回自己的偏帐去了。

    冯素贞叹了一声,也没管身后天香捂着被子闷笑,只得掀开被子,摸着黑去桌上提了汤婆子,绕到床尾,摸索着想把它塞到天香的脚边。

    一个不意,她摸到了一只有些冰凉的、柔软纤细的脚。

    冯素贞头一次知道,原来女子的脚握在手里,竟如此温滑细腻,居然能叫人生出把玩之心来!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冯素贞缩回手时,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不比手里的汤婆子低。她心中羞惭不已,草草把东西塞好,回了床头,正踌躇着是不是蒙上被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哪知道,她好容易下定决心,刚钻进被子,便觉得天香近得仿佛贴到了自己身上一般。

    冯素贞大惊,强抑着心里的不安道:“公主,挪过去些。”

    她听到天香几乎是用着气声道:“我怕冷,挨着你暖和些。”

    两人挨着太近,天香的每个字都带着热气和潮湿吐到了她的耳旁,拂得人耳根□□,头皮发麻。冯素贞仍是强自镇定:“汤婆子……在里边,你若是怕冷,便朝里面挪挪吧。”

    黑暗里,她听到天香的声音中带着些笑意:“这么紧张我的冷暖,是怕我冻手冻脚不成?”

    这还怎么睡?!

    冯素贞深吸了口气,一个拧身滚出被窝直接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她爬起身,摸着黑抱过自己的衣衫胡乱套上:“我、我突然想起来吏部尚书好像要问我明日的礼仪,我出去下,顷刻便回,公主你先睡吧。”

    踏出毡帐之时,她听到砰砰笃笃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敲床。

    夜渐沉,各营帐中的达官贵人有不少已陷入了沉睡,明日黎明,他们就要参加这史无前例的祭天接仙大典了。

    冯素贞行走在这清寂的寒夜里,眉宇凝愁。她心旌乱翻,想将方才的慌乱忘却,又忍不住地回想着亲密时的奇异感触,不由得叹气连连——

    饮食男女,真真乃人之大欲也。纵然是心里已有了疏离的决断,却仍然忍不住,忍不住生出亲近爱护之心。

    巡逻的京营卫兵见了她,纷纷行礼致意,她礼貌地回敬,却是心不在焉。

    她在这冬至前的寒夜里踽踽独行,不知不觉间走过一片片的营帐,竟然走到了营地的尽头。

    此地不似营地中心灯火通明,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隐隐绰绰的可以看清一个个黑黢黢的空帐子。

    祭祀大事,物料筹备自然是要比所需多上一些,不然,像今日那些五颜六色的不速之客哪有地方住呢?

    风声呼啸里,还参杂着熟悉的音声。她立时了悟那声音是谁人造就,心头涌起些惘然,便循着音声去了。

    营地深处,没有士兵巡防,此地背靠山隘,飞鸟走兽都无法越过这天险。

    数道火把光影之下,李兆廷坐在枯草之间,他的腿上架着那把冯素贞无比熟悉的琴。

    冯素贞走近了几步,脚踩着枯草残枝,发出的声响。

    琴声一顿,李兆廷停了动作,抬头看向她,却又不是在看她。他目光定定,眼神遥远,好像想要穿透冯素贞的皮相,看到一个遥远的身影。

    冯素贞呼吸一窒,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凝眉肃然道:“冬至大祭,你居然还背着琴来了?李兄啊,明日一早就要准备祭礼,你和尊夫人的家事还没处理好,莫不是现在还要因此而误了国事?”

    李兆廷盯着她的脸,错开了眼神,哀切道:“冯大人放心。我自知自己妄念太多,实在有愧。明日冬至大祭,我为礼部之官,请命在山上的琴台抚琴奏乐。待礼毕之后,我就将这琴扔入祭祀鼎炉中焚毁,以琴祭天,绝了我的妄念。”

    冯素贞无言,她垂下眼眉,仍是忍不住道:“还望李兄知晓:琴,不过是物而已。纵毁了琴,心性不定,也是枉然。”

    “琴者,情也,”李兆廷缓声道,“昔日素贞以琴赠我,以情慰我。而今伊人已去,我本想将这琴做个念想……却发现,只成全了我一个人的念想……冯大人放心,我已知错……”

    冯素贞心中滋味万千,不知如何陈述,只得岔开话头道:“明日毕竟是天家祭祀,还望李兄小心着些,不要出了差错。”

    李兆廷眉宇一沉,忽地道:“今日有人献了白虎,明日接仙台上或许会出事,望驸马警觉些。”

    冯素贞吃惊:“李兄何出此言?”

    李兆廷伸手指向西方天空的白虎七宿,摇了摇头:“时维冬至,星宿本当归位,人间却见白虎……白虎星,属金,西方主杀伐,凶也……”他顿了顿,自嘲道,“只是我十卦九不准,公主总说我是乌鸦嘴,希望这一次,还是不准的好。”

    冯素贞秀眉轻蹙,和李兆廷道了别疾步离开。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甲胄齐整的京营卫兵迎面走来。

    那人在距离她还有数丈远的地方便屈膝跪下,沉着身子向她行礼:“见过驸马爷。”声音有些发闷,带着鼻音,仿佛伤寒了一般。

    冯素贞颔首走出几步,待越过了他方才觉得不对,回头道:“你怎么一个人巡逻?”

    那人闷声道:“我听到此处有琴声,这才离队前来查看。”

    冯素贞没有多想:“那你看顾点李大人,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人讷讷应了声是。

    冯素贞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七扭八拐地挑着逼仄处行进,感觉快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她路过了一处角落。

    那处隐隐约约有男女低语的声音传来。

    她迅速寻了遮蔽处掩住了身形。

    女声十分耳熟,是天香的声音。

    “……好险,真是难为你了……”

    “这都被你找到……你果然厉害……”

    “……见机行事……”

    不多时,那两人散开,一个人先行走了出来。

    火光摇曳,黑影幢幢,模糊之间,冯素贞只看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来。那男子头戴官帽,身形高大,似乎有些眼熟。就像是九门提督,张绍民。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等那人彻底走了,而天香探头探脑地冒出来时,方才咳嗽一声,上前问道:“公主方才在与何人说话?”

    天香已被她这犹如天降的架势吓得吃了一惊,却还是装傻充愣:“啊,哪有人啊?驸马你看错了吧。”

    冯素贞点点头:“那许是我看错了吧。”她淡然问道:“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

    天香笑嘻嘻道:“我出来看星星……”她仰头看去,轻云满天,星月黯然。

    天香哑然。

    冯素贞打量她穿着齐整的模样,笑了笑:“其实此处还真是个观星的所在。”

    “哦?”

    她指着山上灯火点点的接仙台对天香解释道:“你晚上没听太子细说?那台子是有机关的,还可以再升高三丈,日后可以改作观星台。宋先生还说要做几个高倍数的千里镜,可以把星辰拉近许多。”

    “在如此高处观星,定然很美吧,回头我们一道上去看看。”天香一时向往。

    冯素贞突然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晚就去看吧。”她不由分说地拉过天香的手腕,跨上天梯,向上奔去。

    夜近阑珊,二人沿着遍插了火把的天梯拾级而上,仍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冯素贞牵着过天香,生怕她脚下滑跌。

    接仙台上自是有京营士卒守卫,但又怎会拦着她二人。两人气喘吁吁爬了半个多时辰,都是心跳如擂鼓,终于得以在接仙台下的暖阁中并肩坐下。

    不知是因着风吹云动还是因为高处风景不同,方才遍布满天的轻云一时散开,叫人清晰地看出星月同辉来。

    只可惜刚过月半,月光较盛,那星光远远不及月光,冯素贞只好仔细分辨着,将一些认得的星宿指给天香来看,又将其相关的典故讲给她听。

    天色黑沉,周遭万籁俱寂,天香只听得到身边冯素贞的柔柔絮语。

    她从不知道,那烁烁星辉里还藏着那么多动人的故事。也不知道,冯素贞这如白水一般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怎么就能藏着如此一颗有趣的魂灵。

    她不知此时已是何时,只觉得时光飞逝,又回想起爬上来一路的艰辛,不禁咋舌:“我们待会儿还下山么?”

    冯素贞笑道:“公主如此好精力?若是下去了,明日如何再爬得上来?”

    天香讪讪。

    冯素贞道:“这暖阁里有休憩的地方,公主若是累了,就在此小憩一番。我稍后自行下山,去将官服还有你的礼服等物事取上来。”

    天香侧目,合着你不也是没头没脑的一股子冲动就爬上来了嘛?

    冯素贞读懂了她的眼神:“我轻功比你好,一个人比两个人来得快一些。”

    天香愤然,口上数落道:“此时已是不早,明日百官早早就要动身上山,你这一去一返怎么来得及?”

    冯素贞笑笑:“放心,夜还长着。”

    天香抬头一看,天色沉沉,星辉烁烁,她心头一动:“对啊,明日就是冬至了。”

    冯素贞点头道:“自然是冬至。”她遥遥指着一片星宿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明日的黄昏时分,公主你就能看到那昴宿出现在中天了。”她想到方才李兆廷的话,低道:“巧了,它正是白虎七宿的第四宿。”

    只是,白虎是祥瑞,白虎星,却是大凶啊……

    “难怪有此长夜,”天香叹道,“不过,明日才是一年里夜最长、最黑的日子……”她的一番谋划将于明日发动,一旦拔出了欲仙这个心腹里的贼,朝政的局势就会变得明朗。父皇苦心养的虎和狼悉数被她调开废掉,就算重生了一遭的她,也不知道那个霸道的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冯素贞动听的声音近在咫尺:“冬至确是一岁中夜最长的一日,不过,公主也应该知道,冬至过了之后,每一日的阳光都比前一日多些,每一日的黑夜都比前一日少些——一切都在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香不得不承认,冯素贞简直是太会说话了。

    她听着冯素贞温煦的嗓音,只觉得好像浑身筋骨都放松了些:“是啊,都会好起来的……还好,你会陪我度过明日的漫漫长夜。有用的,多谢你陪我这一程。”

    虽然可能只有这一程,但我收获了前生二十年不曾获得的快乐。

    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冯素贞没有搭腔,天香靠在冯素贞的肩头只觉得温温软软,竟渐渐昏睡了过去。

    她没有听到冯素贞的喃喃低语——

    “可是,公主,你的人生路,不止这一程。我能陪你一程,又还能陪你多久呢?”

    今日所见所闻,悉数透着诡异,冯素贞直觉地感到,天香有事瞒着自己。

    她不解,为什么天香会瞒她。

    但她不问,毕竟和天香比起来,自己才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是个虚假的人,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甚至性别也是假的。

    或许,只有那点妄念是最为真切的。

    罢了,罢了,反正过了明日,便要向你坦白了。

    她偏过头看着天香睡着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放松了肩膀,想让这无间的时刻,再漫长一些。

    值此寒夜星烁烁,一轮明月落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