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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甜暖的香气钻进了呼吸的孔窍,长驱直入地进入肺腑,一路横冲直撞,最后恶狠狠地攥紧了空落落的胃。
冯素贞就在这种痛苦中醒了过来。
待熟悉了明亮的光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天香匆忙奔过来的身影。她眼前一花,看到了那小脸上的倦意和泪汪汪的双眸。
冯素贞微微一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脸颊,这才发现周身乏力,根本抬不起来。她心里一沉,提息运气,发现丹田之处空空荡荡。
她立时明白了什么,惘然地轻叹了声。
天香忙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满眼痛惜,却是一言不发。
冯素贞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不觉笑道:“没出息,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天香不说话,只是抿着唇,泪水滑落,沾湿了冯素贞的手掌。
冯素贞心下一突:“难道皇上他?”
天香连忙摇头,眼泪越流越多。
冯素贞更加茫然:“何事让你如此伤心?”不知是不是被天香所感染,她也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莫非我从此后就是个废人了……”
天香终于开口道:“不……不是。”声音含混,似乎嘴里还含着什么东西,这一张嘴,就看到丝丝白雾冒了出来。
天香脸上一红,忙跑到一边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委屈道:“烫死我了……”
冯素贞醒得不早不晚,正是传膳的正午时分。天香饿了一宿,才捧起昨日不曾喝上的腊八粥,就冷不丁在余光里看到那边睁了眼,一个不防,一口滚烫的热粥就堵在了喉咙口,烫得口不能言。
冯素贞哑然失笑,弱声道:“……公主,我饿了。”
宫人送了粥菜进来,天香将冯素贞扶起,捧着碗喂她用饭。
冯素贞感慨万千:“前几日还是我在喂你呢,风水轮流转啊……”
天香眼窝又热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有伤?若是知道你受了内伤,我不会这么由着你如此辛苦!”
冯素贞苦笑:“当时那种情形,哪里来得及说什么?”
天香数落道:“那你也不应该如此勉强自己……”
冯素贞认真道:“我只知道,他是你父亲,是你的亲人。事关他的性命,你都慌成了那样子,我哪里顾得上想自己?”
“你这——”天香语塞了半晌,只能嗔道,“你这个呆子……”
冯素贞一板一眼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呆子?”
天香一呆:“你——”
冯素贞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如今我没了功夫,我这‘有用的’成了‘没用的’,你怕是不喜欢我了吧?”
天香忙忙道:“瞎说什么!不管有没有武功,你都是我的‘有用的’,你都是我喜欢的冯素贞!”
冯素贞笑了笑,吃力地握住天香的手:“所以,你还是喜欢我这呆子的。”
“咳——”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一个人跨进房来——王总管严肃的神色里带着些许尴尬:“老奴方才听宫人说,冯姑娘醒了……”
“大伴怎么来了?”天香讶然问道。
王总管装作对二人交握住的手视而不见,目不斜视道:“公主殿下,太子在书房请您过去。”
天香怪道:“老哥叫我做什么?他自己怎么不过来?”
王总管讪笑道:“好像是礼部又送了一批闺秀的花名册来,太子想叫您过去看看。”
天香诧异:“父皇醒了吗?太子老哥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思看花名册?”
王总管解释道:“皇上早晨醒过,现在又睡下了。公主,太子过了年就二十一了,皇上之前吩咐过此事务必要在月半的常朝前定下来。今日已是腊月初九,没几日了。此事原是应该交给菊妃的,可是她现在——”
天香昨日便知晓菊妃落发的事,一时也明白过来。
她有些犹豫地朝着冯素贞看了一眼。
冯素贞会意道:“去吧,我这边没事的。”
天香却是又拖沓了会儿,将剩下的粥尽喂冯素贞吃了,又唯恐思虑不周地关切了一番,这才在王总管三请四催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太子的书房里头显得很是凌乱,一半堆着奏折邸抄等字纸,一半堆着工具木料——万幸没有堆着□□。
天香进去时,太子正在案上撑着头小憩。她静悄悄地绕步到了近前,看到太子的胳膊肘下压着一本图册,另一边还有高高的一摞。
她随手拣起一本,打开草草一翻,顿时捂住了额——这些画工怕是每家都收了银子,才能画出这等千人一面的效果来。
她又翻了其他几本,不禁回忆起自己前生见过的已为人妇的诸位世家小姐的模样。
回忆来回忆去,却是前世的皇后嫂嫂最为顺眼……只可惜,自己的老哥心有挂碍,不曾好生待她,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女人,让她在复杂纷扰的后宫里头左支右绌,拖垮了身子。
她不禁叹了口气。
旁边的太子身子一歪,醒觉过来:“嗯?天香,你来了啊……”
天香心疼道:“老哥昨夜可睡过?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太子起身灌了杯凉茶:“不碍事,不碍事,我昨夜睡过的——这些花名册你都看过了?”
天香瘪瘪嘴:“这些册子把各家的闺秀一个个画得都跟杨玉环似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太子笑道:“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来。最多就是让你看看家世和年龄,若要看长相,还是得召见入宫才是。”
天香意味深长道:“哥哥,梅竹姑娘已经入了冯家的籍,如今是冯家次女的身份。”
“哦……”太子应了声,“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和我说过的,就是那冯姝真小姐吧……很好,很好,那样她就有个好出身了……”
太子波澜不惊,天香心里不确定起来:“哥哥,我记得,当初你与她感情很好。”莫不是因着自己将太子老哥带走,反而断了他二人的因缘?
太子扬起年轻的脸,露出了几分青涩的赧然:“是的,那时候,我很喜欢她,我也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天香困惑:“那你现在——”
“天香,我现在是太子,未来,却是皇帝,”太子敛容正色道,“是背负了很多责任的皇帝。但梅竹,她的心很小,小得只看得到我,却看不到我身上的冠冕袍服。”
他斟酌着词句,缓声道:“也许,我娶了她,我们会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是,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办呢?”
天香心里一震。
前世皇嫂那样的官家女子,都在后宫之中苦苦支撑,若是以梅竹那敢爱敢恨的单纯性子,又怎么应付得来朝堂内外的明争暗斗,怎么面对得了皇家血亲的腥风血雨,又怎么能在这滩浑水中全身而退?
太子压低了声音:“妹妹,我无依无靠了这么多年。需要一个能扛得住风雨,能与我比肩同行的皇后。”
天香心里微微酸楚,转而又是一阵释然,哥哥想得很明白:“老哥放心,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可不止是需要你站着,”太子道,“菊妃以后就是在宫里修行的方外之人了,我的婚事,怕是需要你来帮着张罗。”
天香满口答应:“老哥放心,张罗此事我应付得来!”
太子点点头,犹豫了会儿道:“其实我心里有个人选。只是,我只和她见了一面,还不大了解她的性情,才需要你帮我把把关。”
“咦?”天香吃惊,“老哥看上了哪家小姐?”
“前几日永宁郡王妃的寿辰,我也去送了礼,在席间见到了一个大气谦和的女子。我后来打听了下,那是陈阁老的千金。”太子回忆着那人温婉秀丽的模样,唇角不经意地微微扬了起来,
“陈、陈阁老?”天香掩饰不住自己的错愕。
太子接下来又解释了一番:“陈阁老性情宽和,又有资历,是最适合接替刘韬的人。陈家的家世,于我来说,也是最合适的……”
太子这边说着,天香却早已神思飘远:陈阁老的千金,正是前世的皇嫂啊……
前世兄长临死仍不得释怀的模样仿佛在眼前重现,天香不禁动容:“哥哥,这个嫂子很好,我相信她能够担得起母仪天下的职责。”
今世心窍已通的他,想是不会再重复前世的意难平了。
太子怪道:“g,你怎么已经钦定了。还需在宫里办个茶话会,再了解下!”
天香踌躇满志,一拍胸脯应道:“老哥放心,我最喜欢相看美人儿了!”
太子闻言眼神一变,目露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番,犹疑道:“天香,父皇也为你选定了夫婿,我觉得,他也很好。”
天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哥哥,你也想要我嫁张绍民?”
太子真挚道:“张绍民也是状元之才,文武双全,还仪表堂堂,忠心耿耿,自是难得的良人。何况他对你也是一片痴情,至今仍是一身孑然,天香有什么不情愿么?”
天香摇头:“他千般万般的好,可我只将他当做兄长啊,哥哥你也千好万好,可是妹妹不能嫁给你啊。”
太子微蹙起眉:“胡闹,这怎么一样!”
天香轻笑:“哥哥,我已有驸马了啊——”
太子微怔,垂头思忖了片刻,迟疑说道:“天香,你和冯素贞……你们是真的……”
“……嗯。”天香垂头应了一声。
太子静默良久,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不会逼你嫁给张绍民,你有权选择你想要的人生。”
“哥哥……”太子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天香不禁动容,“谢谢你。”
“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我痴迷木鸟,一直以来,别人都只是说我傻,告诉我木鸟不能飞。只有你,一直给我希望,”太子一番话发自肺腑,“你尊重我的执念,为我邀来名师,让我亲眼看到了木鸟高飞——所以,天香,我也尊重你的执念。”
天香心头一暖:“谢谢你,哥哥。”
“不必谢,但有一点,天香,”太子沉吟着,还是开了口,“父皇老了,而且他很霸道,纵然冯素贞为了救他拼尽全力,废了一身武艺,他也不一定能接受你们的悖逆。但我想,你同我一样,愿意给他最后的尊严。”
天香心里是热的,眼眶也热了起来。
自她重生以来,她始终把自己的哥哥当成孩子一般看待,想着教育他,让他尽早清醒,想满足他前世的一切缺憾,让他今生获得圆满。却没想到,他悄然成熟了起来,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学会了体谅自己的亲人,学会了笨拙地周旋,让身边的人获得圆满。
她心绪翻涌,不由得伸出双臂,拥住了自己的哥哥,郑重地答应道:“好。”
毕竟,她前世的遗憾,并不只有一个冯素贞。
“老哥,我们去探望父皇吧,不知他醒了没有?”
话音落下良久,太子终于回应道:“他……醒了很久了。”
皇帝的确醒了很久,自早间醒来,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他的眼皮浮肿,面色苍白,双颊带着些不太健康的酡红,一双眸子却是神采奕奕,带着慑人的光辉。
坐在他对面的冯素贞被他瞪了多时,不禁心下暗忖:目前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和这年迈的霸道天子若是争执起来,可有一成两成的胜算?
他终于开了口:“冯素贞,你为什么会耗尽功力来救朕?”
冯素贞自然而然答道:“陛下有难,民女自是应该救的。”
皇帝笑了一声:“朕的儿子和女儿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只有朕一心一意地要杀你。若是朕死了,你们几个怕是都能落得个痛快——你为什么要救朕?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权衡利弊吗?”
“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冯素贞平静道:“更何况,民女救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个父亲。”
“父亲?”皇帝若有所思地一笑,“好生新鲜的字眼,朕还真没听到过有人叫朕父亲。”他的亲生子女都会叫他“父皇”,哪怕是父,也是至高无上的君父。
“父皇父皇,在您的子女面前,您首先是个父亲,然后才是个皇帝,”冯素贞道,“纵然我能在一些小事上面虚与委蛇,但您是天香的父亲,是她的至亲,我不应该生出半点权衡之心。”
“这一点,你们确实是很像。”皇帝淡然道,“只是你若当上了皇帝,就知道这话是放屁。皇帝,不管什么时候,都首先是个皇帝。”
冯素贞恭敬道:“民女没有这份能耐。”
皇帝缓缓抬起眼:“若你不是个女子,倒是能匡扶社稷,做个好臣子。朕原本有心栽培你这个好苗子——可惜啊,这苗子,是没根的!”
冯素贞道:“皇上心智过人,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能够得陛下的点拨栽培,民女感激不尽。”
皇帝一哂:“既然感谢朕,可你又罪犯欺君,那你就谢罪自裁吧。”
冯素贞面不改色:“人终有一死,民女肯定也会死。只是死前,有一桩事情,望陛下为民女释疑。”
皇帝虚弱地抬了抬手:“说说看。”
“陛下为什么会想到,要我做太子妃?”
皇帝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冯素贞会向他求什么恩典。
他斟酌了一番,回答道:“太子性情儒弱,慧根有限,而他身边缺一个能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而又不糊涂的人。臣子再忠诚,也只是臣子,到底比不得夫妻贴心。你是官家出身,又有几分聪明,内政庶务都操持得来。且冯家枝叶凋零,没什么根基,也不需怕你将来有牝鸡司晨的能耐。”
冯素贞谢道:“陛下过誉了。没想到民女在陛下心中能得此评价,民女惶恐万分。”
皇帝气得“哼”了一声:“只是朕没想到,朕给你递的台阶,你全然不下。冯素贞,你如此不识大体,倒是辜负了你的那点聪明。”
冯素贞抱拳行礼道:“陛下明鉴——既然您认可冯素贞的聪明,纵然民女不嫁太子,也能为太子尽忠。”
“你不用说服朕,他既然说他要保你,所以他要怎么处置你,朕管不着,也不去管了!”皇帝心烦地摆了摆手,“你也不需对着朕惺惺作态——只是,朕的香儿,决不能让你骗了去!”
冯素贞登时愣住了。
皇帝气呼呼地朝椅背上一靠:“朕亲缘浅薄,多年来放在眼里疼爱的,只有香儿这一个孩子。可偏偏就是她的婚事上,朕走了眼,居然让她和你这个……这个……”
冯素贞若有所思:“陛下对公主如此宠爱,是因为她是个不会争大位的女儿吧。”
皇帝赌气道:“谁说的?若香儿是个男儿,朕便把皇位给了她也成。”
冯素贞轻哂:“陛下,坐上您这个位置,就得舍了自己的真性情,便是您有心给,公主她也不会要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无力道:“你说的对,香儿那孩子,任情纵性惯了……是看不上朕这把椅子的。朕戎马半生,治政三十年,但膝下的孩子,没有一个适合坐这龙椅的……唉……”
冯素贞道:“陛下,这就是您的错了。您一直执着的,并非是一个最适合的继承人,而是,一个最像你自己的继承人。”
皇帝被她说得一怔。
冯素贞继续道:“可是,世上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纵然太子治政天分不及陛下,但太子也有他的优点、有他的想法。这一年来,太子已经不同以往。何况有张绍民在,有内阁在,就算太子将来成不了中兴之主,也可以成为守成仁君,陛下可以放心了。”
皇帝合上了眼,他身体虚弱得很,若不是靠着一股子精神气儿吊着,早已经昏过去了:“罢了罢了,朕老了,不懂你们,也不合时宜了。朕应该退位了……”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天香就推门而入,太子也跟了进来。
二人异口同声唤道:“父皇……”
皇帝勉力支撑着从座椅上站起身:“花名册看得如何啊?”
天香目光闪烁地瞥了眼冯素贞,见她全须全影地没什么异状,甚至还向自己递了个眼神,这才心不在焉地回道:“看完了,有几个不错,我会替哥哥留心的。”
皇帝不由得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香儿,你近些日子,就留在朕宫里头吧。你哥哥的婚事,你来费心操持一下。”
天香醒过神来,上前搀起皇帝的胳膊,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皇帝向着太子回手一指:“至于她,那冯素贞要怎么处置,朕不管。但朕不想见到她,也不想让天香见到她,让她出宫去!”
“父——”天香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太子打断了:“好,儿臣这就遣人将她送出宫去。”
天香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太子暗暗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闭口不言,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朝冯素贞望了一眼。
冯素贞向她展颜一笑。
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兄妹二人搀扶着皇帝出了东宫,天香随皇帝一道坐上御辇,皇帝忽然倾身靠近太子,低声道:“东方胜,不能留。”
太子一顿,答应道:“儿子知道。”
他答应得太过干脆,皇帝不禁好奇地又问了句:“那你打算用什么名头处理他?”
太子利落道:“儿子打算调他去守辽东。”
“什么?”皇帝愕然,他皱起眉来,满腹的不认同,“他是个纨绔脾气,去年才从辽东跑回来,又怎么能再听你的话去守那苦寒之地?再者,他生着反骨,若是拥兵自重,和鞑子勾结,带兵南下,京城如何能够抵挡?他无父无母,身无牵挂,你又该如何拿捏他?此事还是交给顾承恩妥帖些。”
太子笑道:“父皇放心,儿臣自信拿得住他。”
皇帝正想训斥几句,忽地心里一动,放弃了说教的念头,轻声道:“算了,你有你的想法,那就去做吧。”
送别皇帝,太子又折回了冯素贞处。他屏退了侍候的宫人,自己搬了椅子坐在冯素贞的床前。
二人四目相对了许久,太子忽然开口:“冯素贞——”
“民女在。”冯素贞应道。
太子叹了口气:“孤以前,脑子不大好使。”
冯素贞不语。
“其实,现在,也没你和张绍民的好使。”太子叹息着接着说。
冯素贞忙道:“太子此言,折煞民女了。”
太子摆摆手:“我就是随便说说,别当真。”
冯素贞只得尽量做出没当真的表情来。
“孤从昨夜就一直在想啊,你真是个男人就好了,”太子继续道,“孤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当孤的妹夫。”
冯素贞苦笑了声。
太子满面愁容:“但你又不是个男人,可我的妹妹又非你不嫁,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冯素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唉……”太子继续叹气。
他沉吟了一阵,蓦然道:“我与父皇谈了一个早晨。过几日的月半常朝,父皇就会宣布退位。”
冯素贞颔首:“恭喜殿下,如此可免去烛光斧影之嫌,再好不过了。”
太子继续道:“父皇退位后,会移居南直隶,去江南休养,他——会把天香带上。”
冯素贞面上起了波澜:“这——”
“此一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太子摇摇头道,“香儿在他心中,远比我这个打小就被忌惮的儿子重要。所以,他不会轻易就遂了你们的意。”说罢,太子自嘲一笑:“岂止是他,就算是受了你们诸多恩惠的我,现在心里也别扭。”
冯素贞低声道:“平凡两姓之好多为诞嗣绵延,以期人丁兴旺,关乎合族荣辱。约定婚姻之时,门第、贫富、品貌、利弊多有所虑。而断袖龙阳、巫服之好,此等奇情,却只关系到那两个痴人,不见容于普世,也是正常。”
太子哑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来:“是,这其实也就是你们这两个痴人自己的事……可人生天地之间,哪里又能全然如意。”
冯素贞道:“前朝刘基有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太子宽和笑道:“你们说服得了我,却说服不了他。父皇的意思你应该也看得出来,现下我和天香都一意护着,他动不了你。所以他就是想把你们分开,好让时间冲淡你们的情分。”
冯素贞忽的一笑。
她的笑一如既往,带着冲淡平和的从容。那秀丽的眉毛只是微微扬起,唇角翘起的弧度也满是克制,但她的双眸中似有烁烁星辉闪动,让人看得出她心中的笃定和欣悦。
她轻声应道:“好,那就让时间来做个见证吧。”
二人又谈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的王总管忽然进来,在太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太子对冯素贞叹道:“你这害人精,又有人替你求情来了……”
冯素贞不明就里。
太子笑而不答:“孤要去见人,就不陪你叙话了。王总管,送她回府吧。”
王总管疑惑道:“送她回哪个府?”
太子无奈道:“还能去哪儿?她是我妹妹的人,自然是回公主府。”
昼夜更替,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便到了腊月十五。
常朝之上,自冬至大祭之后便不曾现身人前的皇帝重新坐在了龙椅上。
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声震云霄,极其悦耳。
皇帝贪恋地听着大殿里回荡的呼声,沉声道:“众卿平身——”他定了定心神,向着堂下招了招手:“来——”
太子一步步登上御座高台,站在了皇帝身边。
王总管抖开手中的圣旨,庄严宣读道——
“朕惟帝王诞膺天命,享祚久长必有小心昭事之诚。”
“朕少随太/祖征战四方,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御极以来,宵旰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虽不自谓移风易俗,然太平治世,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给人足,纵德泽未洽于天下,亦可称耶。”
“然年岁日长,筋力日衰,乃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既违成宪,亦负初心。”
“迩者蒙天获示,据婴灰疾,又仰荷上苍鸿佑,得以痊愈,即知不可恋栈。”
“太子仁孝明达,夙德天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授玺嗣位。明岁正旦登基改元。”
“于戏,君民一体,爱人必务于宽弘,赏罚有经为,国必彰于明信。新君将立,尚赖宗室、亲王、文武贤臣协德一心恭勤乃事,以弼其于至治。”
“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禅位诏书在拟定时已透出风声,忙得连轴转的礼部早早地就开始了登基大典的筹备。因而百官并没有多少意外,于是又是一番三跪九叩,称颂皇帝的睿智英明。
反而是接下来的两道旨意,真正有了些石破天惊的意味。
“宗人东方胜御前亮刃,冒犯天颜。念其功勋昭著,夺其侯爵,改封宣威将军,官封辽东总兵。先东方侯,先皇嫡子,朕亲弟也,不忍其爵禄无继,着小皇子入嗣侯府,承祧皇弟东方侯。”
“妙州冯素贞,女扮男装登科入仕。然其善言端行,于国多有裨益,虽有欺君之名,确无罔上之实。朕恤其才,免其罪,保其功名,破例拔擢,免其吏部司职,领东宫詹事,加封太子少保。”
“钦此——”
百官纷纷将目光投向殿前出列的两道身影,两道迥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罪臣东方胜——”“罪臣冯素贞——”
“谢主隆恩。”
衣袍轻擦之声响动,两个“罪臣”在文武百官探询的目光里各自起身,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彼此一眼。
寒夜静寂,圆月攀上天心,清辉洒满天地之间,一片敞亮。
公主府的书房内,冯素贞将手上的账簿合拢,用墨笔在纸上记下了一个数字,轻轻地舒了口气。经过皇帝一年来的征税敛财,太子即位之后,账面上不会太难看。
“咕咕,咕咕——”一丝异响凭空传来。
一只额上有黑点的鸽子矜持地站在窗边,对着冯素贞缩了缩脖子。
冯素贞唇角一弯,将那鸽子捞了过来,从鸽子脚上的竹管里抽出张纸条来:詹事大人台鉴:梅竹可回来了?公事可理完了?今日可想我了?
单世文实在是太尽忠职守,腊八夜带着冯少卿一路南下竟是东躲西藏到不知所踪。冯素贞一是内伤未愈,一是□□无暇,只得托了梅竹带人去寻。这一去,竟也有五六日了。
好在,给那姑娘找些事做,也能稍稍缓解她知道太子即将大婚的伤心。
冯素贞信手撕了张纸条,刚写了两个字,桃儿便入内禀告道:“驸马——啊不,冯大人,宣威将军东方胜来访!”
一个高大的人影踏着月色走到近前。他一身戎装,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带着战场上枕戈待旦的倥偬威势。
冯素贞退了一步,欠身见礼:“见过东方将军——”
她直起身来,看到东方胜紧紧盯着自己一身官服,上下打量,而后又抬起眼,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两人默默相对而立,良久,东方胜先开口道:“冯素贞,我算不算是‘洞察世情,心有光明’呢?”
冯素贞垂眼道:“将军是光明磊落的英武男儿。”
东方胜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冯素贞迟滞了片刻,涩声道:“将军,你将来定然会遇到一个和你般配的女子。”
一片沉寂之后,东方胜仰头大笑了两声:“你如此回答,倒是让我觉得意外了——这么说,你已经遇到了那个人了吗?”
冯素贞缓缓点了点头:“是……”
东方胜问道:“他比我好吗?”
冯素贞想了想:“不好比较,恐怕有很多事情她不如将军,但是我喜欢。”
东方胜乍然变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他默不作声地端详她的神色,忽然道:“冯素贞,我给你写一封休书吧。”
冯素贞一愣。
东方胜偏过头:“你是我东方胜过了门的妻子,若我不写休书,哪个敢娶你?”
冯素贞嘴唇微抿,终于无奈道:“好。”
二人进了书房,东方胜抓过笔,凝神静气地长考起来。
冯素贞晓得东方胜不爱读书,不然当初也不会找枪手替他去考科举,因而,对他此时此刻会写出怎样的休书颇为好奇。
但他只是握着笔,悬空了许久,仍是没能写出哪怕一个字来。
陡然间,他的肩背松弛下来,不复原先的挺拔。
冯素贞后退一步,垂下了头。
东方胜快速地在纸上挥毫写了什么,几乎只是瞬间,他就撂了笔,转过头来说道:“冯素贞,你再嫁时,和我说一声,我会给你备一份嫁妆。”
冯素贞低头道:“将军再娶时,我也会给将军备一份贺仪。”
东方胜涩然轻笑:“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冯素贞问道:“将军是怎么来的?可需要我遣人送将军回府?”
东方胜道:“不必,我要去辽东。”
冯素贞讶然:“你才从察哈尔回来没几日,这么快就走?”
东方胜凝望着她:“就是因为从察哈尔回来了,才要去辽东。”
冯素贞不知如何接话:“那,盼着将军早日归来。”
东方胜垂首细细端详冯素贞仰起的清丽容颜,喉头一哽:“我不回来了。”
冯素贞错愕。
东方胜压着嗓子道:“我和太子有约:若是我打下了辽东,我就是辽东王。若是我战死辽东,我便是辽东的一缕孤魂。此去辽东,不死不归。”
他忍了忍,终究没说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太子这样的契约,只笑道:“冯素贞,这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相见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拉冯素贞的手腕,后者全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拉到了怀里。
冯素贞正要挣扎,却见东方胜只是摘了她的官帽,将一柄翠绿的玉簪插到她的发间就松开了手:“你不用担心,这簪子没有沾血。我在察哈尔救了一个女人,这是她塞给我的。我当时看到这簪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见冯素贞神色呆滞,他自嘲道:“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休了你。不如,你休了我吧。”
他转身朝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仿佛不曾来过。
冯素贞呆呆抚着头顶上的簪子,回头看向桌案上的休书。
那简直就只是一张白纸而已,上面没有写内容,只是在落款处写下笔走龙蛇、墨迹淋漓的“东方胜”。
冯素贞默然,她将发簪拔了下来,看清簪身刻着的并非常见的禽鸟花卉,而是鬃发飘逸的骏马形象。
她把玩着那触手生温的玉石,喃喃道:“是,你确实称得上,‘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怅惘片刻,她重新拿起笔,寻到先前只写了两个字的纸条,续着方才的笔锋写下:“公主殿下钧鉴:梅竹未归。虽有案牍劳形,然今晚月色甚好,惜乎卿卿不在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