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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东京以后,你就把这叠银票带给你三姨。”小张氏一面忙着叠衣,一面叮嘱女儿,“让你三姨找人,去钱庄兑些铜钱,东京地方和宜阳不一样,虽说是住的你王师兄家里,但你王师兄人在外地,家人多数都随过去了,那处宅子里也就是一些看家护院的仆丁而已……”
宋竹一边听着,一边耐心地点头,以安抚母亲的情绪,“都知道了,娘,您就尽管放心吧。”
“你是没有和你爹单独出过门。”小张氏也是难得出现这般焦虑的时刻,“哎,别说你爹了,就连你都只是个娇娇女,这般进京,只怕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谈不上照顾你爹……这主意我看终究还是有几分不妥。”
也就是在上个月,宋先生终于受到朝廷征召,将要入京任集贤院校理,这其实不是什么高位官职,起码就比不上宋家二叔的知州权重,但官职只是个幌子而已,宋先生进京,对宜阳书院来说意义极为重大:自从七年前宋先生辞官回乡以来,京师就被视为是南学的自留地,如今宋先生入京讲学,等于是朝廷许可他在京城弘扬宋学,这其中激动人心之处,只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隐隐约约地暗示了宋学门人七殿下,如今似乎已经在那场不可言说的斗争之中,取得了一定的优势……
但这入京的好消息,对宋家来说,却也带来了一定的烦恼——宋家最近,人手有点不够使唤了。
一方面,在今年年初考中进士以后,薛汉福便回家探亲去了,薛家也在张罗他的婚事,马上要前来迎娶宋苡。另一方面,宋栗中了榜眼以后,上门来议亲的人家也是多不胜数,小张氏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宜阳,再加上她又是长媳,现在明老安人年事已高,她更是不适合动身前往东京。尽管宋家二夫人已经从外地返回,准备由她来照料老家,让小张氏跟着去开封照看宋先生。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起码这一年半年内,小张氏是被困在宜阳没法动弹。
再加上宋家本来仆役就不多,接连而来的喜事更是需要人手帮忙,不能全由乡亲们帮衬,宋先生能带上京的下人竟是寥寥无几,除了惯使的老仆以外,竟是连书童都没能预备上一个。仓促间也不知上哪里寻人去——这文字上的事,还说可以让弟子们服役,但照料生活起居的琐事,再由弟子们代劳就不合适了。小张氏又决不放心让宋先生自己照看自己,因此思来想去,也只有发动宋竹和父亲一道先上东京城去,做上一年半载的小管家娘子了。
“也是不巧,你大哥、二哥如今都不在京里,否则倒也未必要劳动你了。”虽说是下了决定,但要上京的除了宋先生以外,还有自幼带在身边,从来也没有分开过一天的女儿,小张氏这几日真是啰嗦了不少,不难听出来,她还在寻找让宋竹留在宜阳的办法。“且千万记住,在东京不要胡乱出去走动,那地儿拐子多,若是被拐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宋竹有几分哭笑不得,“娘,您就放心吧,我都多大人了,这些事难道还不晓得?”
小张氏这才是住了手,她摸了摸宋竹的脸庞,略带自失地一笑,“是啊,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喽……”
她神色上闪过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是宋竹的年纪,又勾起了她的心事。宋竹看在眼里,忙岔开话题,又笑道,“既然带了这些钱过去,在东京可还要再雇人?只怕雇来的使女手脚会不干净。”
“雇人也不必了,第一有些外道,第二我们本就住在王家,若是往外雇人,难免让人觉得王家招待不周。”小张氏果然被支开了注意力,“再者,你爹也不喜多置奴仆。有你们几人在,应当也能把他照看好了,最要紧是盯着他好生歇息,别再一讲学就废寝忘食的,弄坏了身子。”
宋竹这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嫌弃母亲啰嗦了,她知道母亲正沉浸在离别的焦虑和不舍之中,便配合地点头称是了起来。——自从去年和周霁的亲事有变以后,自己的婚事就被耽搁了下来,现在已经渐渐是成了家里的一个默契了,不论是她还是母亲,都极力淡化年龄的增长,对宋竹来说,也算是正中下怀了,反正她现在就是不大热衷于操心婚事。
至于母亲那里会有什么想法和猜测,这就不是她能过问的了:周霁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黄的,宋竹到现在都不清楚。她所知道的就是有一次母亲又问起周霁的时候,她和母亲说了一些周霁家里的事情,然后小张氏问她这些事是不是陈珚告诉她的。
宋竹不喜欢对家人说谎,在这件事上似乎她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她便如实告诉母亲,的确是陈珚告诉她的。
然后……周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东京去了,据说是回国子监去读书预备考试的,周家换了个人来宜阳书院读书,年纪还很小,才十二岁多一点儿。一望即知,在几年内是肯定不会去考科举的。
然后家里人就再没和她说过亲事了,曾经由着她看的提亲信也被收了起来,这里面肯定是发生了一些宋竹不知道的事,但一想到也许和陈珚有关,她又没了问的兴致。——指不定就是陈珚和家里说了一些周家的事情呢?他虽然回了东京城,但和父亲还是有书信往来的,以他现在的身份,书信里好心捎带着提一笔供家里人参考,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不然,家里怎么会目标那么明确地直接问她,周家的事是不是陈珚告诉她的。
在她想来,母亲把自己送上京,也许就是为了要给她在京城找个好人家。洛阳城一带并没有什么让人满意的人选,这些大家大族,和宋家一直都有来往,但在这几年宋家被卷入漩涡,起起伏伏,他们的表现却是让人失望。虽然东京的人家未必就比洛阳人家好,但起码大家没什么接触,也少了一层芥蒂。
不过,宋竹对于这几年来家里的处境,其实也是所知不详,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从陈珚离去,太子去世开始,京里传来的消息就是复杂纷乱,很多说法往往自相矛盾,宜阳书院的前景,在这些谣言里时而辉煌,时而黯淡,别说宋竹了,估计就是连书院德高望重的先生,都很难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看明白了朝廷局势。
福王家七殿下和景王家的四殿下同时在宫中就学,也都住进了宫里,官家绝口不提过继的事,朝中也没有催促的声音,两位殿下支持的学派各自不同,但现在受的都是南学教育——去年秋冬,宋家一反春夏时炙手可热的势头,忽然间又是门庭冷落,众人都忙不迭和他们划清界限:既然官家希望继承人支持南学,那么七殿下为了和宋学划清界限,可能会反过来打压宋学,以此送上‘投名状’,那么宋学这次可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结果,料想中的灭顶之灾完全没有到来,到了今年春天,宋栗反而高中榜眼……据说他之所以被点为榜眼,就是因为宋大哥宋桑是状元,二哥宋栾是探花,官家仿佛有收集癖一般,所以就为宋栗点了左榜眼,并笑言,“下一科的右榜眼,也是留给宋家郎的。”
这小道消息,有浓厚的戏说气息,但却也是因为它的戏剧化,在转眼间就流传遍了天下。宋家又一次由黑翻红,宋竹亲眼见到,家里的门槛,几个月内就被接连上门拜访的各色人等给踩得凹陷了一大块,不得不换上了新的。也就是从那时起,便有了传言,说是宋先生将会被召进宫中,为七殿下讲学,而这份难得的殊荣,当然是七殿下本人为老师前后奔走,争取来的。
这两年内,传言宋竹也听得多了,一开始家里人也并没有采信。就是官家,也不可能想起一出是一出,这两年南党提出的变法之举,正一条条地惠济天下,而宋家这边只表态支持保甲法,对于别的措施,都是闭口不言。这样冷淡的态度,姜相公会容得了宋先生进京?
只要姜相公执意不许,那么就是官家,只怕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宰执闹脾气顶天子的牛,在国朝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到了五月,关西的好消息传来以后,事情就似乎是又有了转机——自从小王龙图到了关西以后,银夏人似乎就转了性子,接连两年秋收,都没能在边境上掀起什么风浪。今年春天,更是被小王龙图直接派军突进,把前些年丢失的几个寨堡一举拿到了手里,数年失土,一朝全数平复,这对于国朝来说,已经是十数年没有的大胜了。
对国朝来说,军功重于一切,当小王龙图挟着如此功勋,举荐宋先生回朝任职的时候,就是姜相公都不好强出头,到了七月,宋先生回京的事,也就这么戏剧化地定了下来。而经过一番考虑,宋竹、她乳娘以及宋先生身边的惯使的一名老仆,这四人就组成了宋先生的亲友团,会在数日后随宋先生一道启程,去往东京供职。按照常理,他们入京以后,官家当会安排宋先生入宫教导两位公子,否则他也就不必征召宋先生入京供职了。
朝廷的风向,已经发生了变化,从今年以后,被选为和南学‘异论相搅’的异论,不再是传统北学,而是新兴的宋学,而在朝中牵制南学的,也将是宋学门人了。今年三月起,宋桑、宋栾都出京任亲民官,宋二叔宋谚也换了个位置,可想而知,在今后的几年中,他们将会受到官家的格外垂青,若干年后,也将是出将入相的大人物——这也是官场中人的共识,南党绝不能没有对手,而比起和南党势不两立,什么事都要唱反调的北党,立场更为柔和客观,现在还很弱小的宋学门人——或者更干脆地说就是宋党,当然是更好的培植对象了。
所以,起码是现在,宋竹是不必为自己的婚事多操心什么的,不夸张地说,除了勋贵宗室以外,读书人中,只要她想嫁,就绝不会有挑剔她的人家。她也有等待的底气,完全可以等到局面更平稳一些的时候,再为自己挑拣夫婿,免得仓促间选错了人,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了。
现在她已经很少再烦恼婚事了,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宋竹自己的心思都被引开,满心里只是遗憾,自己无法参加二姐的婚礼,不过又也有几分开心——薛汉福已经被选入翰林院供职,宋苡不多久也会住到东京城,姐妹俩以后还是能常见到的。
正是和母亲说着些路上该注意的琐事,屋外忽然有人匆匆过来,敲了门回禀道,“夫人,小王龙图回京问对,特意绕路宜阳,刚在书院拜见了先生,先生说晚上留龙图吃饭。”
来传话的就是宋先生惯使的老仆宋义,他格外看了宋竹一眼,“龙图随身还带了一名本家后辈,共有两人……”
小张氏闻言,立刻就站了起来开始分发诸奴仆做事,宋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义叔,心中若有所悟:看来,这位王家子,应该就是家里为自己正经物色的第三位候选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送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