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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郑功匆匆走入花房,而他早已华发满头的父亲正在那一片繁花海中悠然自得的浇花。
对上儿子焦灼的表情,烦躁的脸色,大步迈过来的步伐,郑林原本轻轻梳理着叶片的手微微一顿,苍老的满是褶皱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淡淡的不悦。
这眼光止住了郑功急躁的步伐:在父亲面前,这个年过三十的男子却发觉,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他只能怪今□□堂上发生的事情太让人不安和焦虑,这才让他又一次的在最注重风仪的父亲面前失去了分寸。
这也是为什么在事情发生之后,他第一时间还是过来寻找父亲的原因:在他身边,好像就没有过真正能够难倒他的事儿,所以哪怕事情再严峻形势再复杂,他也不应该乱了分寸。
郑功止住了脚步,远远的看着他的老父给一盆一盆的花都浇完了水,把手里的水壶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拿过毛巾来擦去了手上的水珠,这才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管有多要紧的事情,总能有解决的法子,只是你自己,万万不能先乱了心。”
郑功被训斥的急急忙忙的点了点头:“爹,知道了。”他恢复了平缓的语调,“今天陛下下了《置劝农使安抚户口诏》,并令安家的安擎苍为劝农使。此诏之中,有允农人落籍,不必非要归家的条款。”
他把要紧处说了,果然郑林的瞳孔也是倏然一缩,原本很稳定的手略略一抖,尽管脸上不动声色,可是很了解他父亲的郑功知道,就连他爹,这会儿心底的惊涛骇浪怕也不下于他。
这一条诏令,对其他的世族影响也很大,可是再大,也大不过对他们家的影响!
无它,因为郑家是大都城包括附近的几个郡县最大的地主,而依附在他们庇护之下的流民所贡献的收入,才是他们能维持排场维持生计的基础!若是这一批人都知道了这样的政策,那他们郑家的土地要靠谁去耕作,要靠谁去打理,他们的日常起居必定缺人侍奉,他们的收入立刻就会锐减!
可以说,这是关乎了全族生计,关乎他们身家性命的大事,倒也莫怪郑功如此惊慌失措了。
一个不好,数百年的华族郑家,立刻毁于一旦!
而郑功所担忧的还不止是这个,他凑近了郑林:“阿爹,您也知道,越王现在所供养的那些……全是我们家在帮他付账。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本来我们自己家里若是收入锐减,自家人节衣缩食也就罢了,可越王那里……却万万不可能搪塞,他必定生怒,到时候慧心在齐王府,就越发举步维艰了。”
当日齐王事发之后,郑家却还是把郑慧心嫁了过去做正妃。
郑功自己还考虑过要不要反悔:毕竟当时陛下还没下诏,不过是他们郑家自己跟齐王的一点心照不宣罢了,既然还没过宫中的明路,想要反悔也还是来得及。
只是他爹郑林却对他说了一句话:“越王那边,事到如今我们是攀也攀不上了,如果再得罪了齐王,你此生就必定止步于尚书。何况富贵险中求,如今看起来齐王是或许没了翻身的机会,可他到底还是龙子凤孙,犯下的这个罪处,陛下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不可能公告天下,只要有这一点在,他就还有翻身的可能性。当初谁又能想得到,越王那个身体虚弱,几乎是被赶出宫的弃子还有可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呢?我们当初已经看走了眼,现在倒不如拼死一搏,或许最后能得多于百倍之利也不一定。”
至于到底什么是多于百倍之利,吕不韦当年的投机早就已经为天下人所知,自然是不必郑林再详说的了。
郑功想了一想,最后还是咬牙点了头,不管郑慧心上轿那天哭的有多凄惨,她最后还是嫁进了齐王府,做了齐王正妃。
自那之后,郑家就是完完全全的和齐王绑在了一起。
而为了齐王,他们现在的财源不能断,他们的人手不能少,他们的影响力,不能萎缩。
否则的话,他们拿什么去支撑这种野心,去撑起这种希望?
郑林看了一眼郑功,沉吟着,问了一个不算是问题的问题:“陛下让安擎苍做劝农使?”
郑功应了一声是,然后他就看见,他父亲的眼底多了一点来回荡漾的笑意,这笑意在他眼中扩散,最后散满了他满是皱褶的脸。
郑林的确笑了出来,先前的忧虑一扫而空,他几乎是边笑边摇头:“圣人啊圣人,这真是……”
郑功一脸的疑惑。
郑林看了他一眼:“我们家庇护的有逃奴,他们安家就没有了么?就算他们长房没有,其他房也没有吗?何况安擎苍是什么人?他们安家,不是最讲究世庶不通婚,最讲究血统高贵于卑贱的世族吗?要安擎苍这样讲究的人去和那些泥腿子一字一句的说话,和颜悦色不捏起鼻子来,你觉得,可能吗?”
几乎是在郑林捅破了这一层纸的一瞬间,郑功就明白了。
他之前的担忧也是瞬间扫于无形,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他重重点了点头:“阿爹,儿子明白了。”
郑林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就去做吧。好在,那些泥腿子们大字不识一箩筐……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这样的对话,并不仅仅只是出现在郑家。
哪怕就是在安擎苍得到了最大利益的安家,也爆发了十分剧烈的争执。
这一纸诏书,几乎是让大梁权贵们的神经全线绷紧,在这个涉及到了巨大利益的考验的面前,几乎没有一个世家子能够坐得住。
而萧静姝同时则是得到了萧峻给她的消息:他们可以准备回家了。
“回家?”萧静姝的脸上有些愕然:临到父亲说了这一句换了之前她也许会额手称庆的话,可现在,她却反而不是那么迫切的想要回家了。
她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她还没看到这个王朝的末日和结局,她还没有完成自己灵魂的救赎和对身边人的悲惨结局的回报,她又如何能甘愿就此回家?
萧峻不动声色的瞟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允许我们回夷陵。姝姐儿不想回家么?”
他适时的露出了“哎呀真是女生外向白养女儿了”的神情,保养得宜而显得清癯的脸上露出了十分让人心痛的神情,萧静姝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一顿,发觉自己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萧峻陪她在京城到底有多危险。
之后如果越王和齐王恶斗,作为外戚的萧峻,在这个时候正处在风口浪尖。
他不会不知道这一切,可是为了她这个女儿,他还是在这个时候入了京。
她为了报复而可以不管自己的安危,可是她就算再不孝,也断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一并置于这种危险之下。
萧峻便是不说,难道她是真的一点也想不到么?
若是真的有心报复,在哪里不可以?就算是在夷陵,她也一样能够积蓄力量,甚至可以更好的打实自己的根基,未必一定要留在京城,才能完成自己的愿望。
而她现在的执意,说到底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有自我反思过么?
她张口结舌,萧峻却只是在转瞬之间就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和平静温和的脸,继而将温暖的手搭在了女儿的肩膀上:“去跟该道别的人告别吧。为父该带你回家了。”
看着萧静姝点下来的脑袋,萧峻心里刷满了“满意”这两个字。
就算女生外向又如何,到真正要选择的时候,他很确定她到底会怎么选。
那些臭小子,还嫩着呢。
***
“你要回夷陵了啊……”男子吐出这一句话,而后良久沉默。
就在萧静姝要说什么解释的时候,他反而释然一笑:“也是,京城乃是是非之地,像萧伯父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让你继续在这个时候再在这危险之地徘徊。为你安全计,的确还是回去夷陵更安全。”
萧静姝注视着安钰之的脸,在这张脸上,她看不见他真正的情绪。
在来这之前,她想象过这离别时的模样,也模拟过他可能会有的言行,但这之中,绝对不包含“平静”这一项。
也许有那么片刻失望,但继而翻涌起来的,是“出乎意料但又似乎并不奇怪”的释然。
于是她笑了一笑,做了一个她觉得绝对不会再有下文的邀请:“那么,改日你若来夷陵,我必扫榻相迎。”
安钰之望着她细白秀丽但稚气渐淡的脸孔,无声的轻叹了一口气:“好,来日再见。”
萧静姝才刚刚离开,花丛后头就钻出了一个灰头土脸的人---齐演。
这男人身上沾满了花叶,衣服白色的下摆上更是沾满了泥巴,他一脸晦气的在榻上坐了下来,安钰之扫了他一眼,长长的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齐演的脸色更难看了:先前两个人喝茶喝的好好的,结果喝到一半有人来访,他就要被迫钻花丛躲起来,他有这么见不得人?
还有这位主子,先前怎么都要拖时间不肯回太原,可是现在人家一说要走,他倒是一句不劝了。
开什么玩笑啊!
那他之前为了让他留下来留的更安全做的所有的那些功夫,不是全成了无用功?
他的劳动力就这么廉价?
“你为什么不留她?”他质问,“二郎,你若是把你为了留下来和家里起的争执都说出来,她难道不会动摇么?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闷葫芦了!”
“不必说,”安钰之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出,“那人也明白,若是我对萧娘子当真有心,我就不会阻拦她回家的脚步。”
“……”为什么我听不懂。
安钰之慢慢的说道:“这诏书一出,郑家为了受他们庇护的流民,必定要联结其他家族,此后必生祸端。不管是世家胜也好,圣人赢也罢,一场动乱在所难免。若郑家胜,则齐王胜,若郑家败,则齐王必定要铤而走险,此前所售兵甲,这回就要派上用场了。若我对她有心,则我必定不会置她于险地,何况……此事我们安家也卷入其中,恐怕我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
齐演这回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齐王和越王必定要……”
安钰之点了点头,然后他唇角的笑容渐渐的越发苦涩起来:这样手握重兵的诸侯,日后必定会是他们安家大敌,但偏偏,哪怕知道这一点,看在他是萧静姝父亲的份上,他也只能看着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