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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郡主的旧案……”裴珩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向俞云双问道,“这么久远的事情,他竟然也能翻出来查,莫不是他最近抓不到你的错处,便改为在驸马身上做文章了?”
俞云双笑睇着裴珩道:“我若是想要寻你的不是,断然不会从一个亡故二十年的人来入手,且不说能不能查出什么有用处的,就算能查到,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只要你死不承认,其他人又能奈你何?”
这话说得直白,赵振海朗声一笑,补充道:“若是季正元此番的目标为长公主,直接去查长公主的行踪便是,犯不着拐弯抹角地查驸马。季正元在宦海沉浮了这么些年,对待政敌素来喜欢一击毙命。这般迂回的做法,不是他的风格。”
裴珩其实也是关心则乱,听两人这么一说,彻底松了一口气,重新靠回到椅背上,对着赵振海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赵振海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宣纸,恭敬递给俞云双道:“这是我将季正元所查的事情做的整合。这些信息看似十分琐碎,却有一条特定的脉络。从当年安宁郡主嫁入国公府的时间,到驸马的生辰,再到查出安宁郡主的死因之后收手,所有的一切皆围绕安宁郡主而展开。”
俞云双将宣纸展开,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视着上面的内容,在读到尾端一处的内容时,瞳孔倏然一缩。只是这样的神情仅仅持续了一瞬,视线再向后面的字迹划过时,俞云双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淡定,唯剩下玉葱一般手指绞住那张宣纸的边缘不停摩挲,指尖隐隐泛起苍白之色。
“原来安宁郡主竟然真的不是难产而亡。”裴珩一直梗着脖颈向俞云双手中的宣纸瞅着,见她侧头看向一旁的桌角不语,手底下却越来越用力,颇有将那宣纸撮破的架势,匆忙从她手中将那张纸抢了过来。
细细读了一遍之后,裴珩口中“啧啧”了两声:“如今我倒是理解为何当初宁彦两国都对安宁郡主的死不了了之了。经仵作查,安宁郡主实为中毒而亡,毒在体内潜伏了十月之久……嘶,那安宁郡主来到宁国的时间也不过才十个月罢?这毒究竟是在宁国中的,还是在彦国中的,按照这个时间来论,当真不好判断。”
赵振海感慨道:“我是更倾向于这毒乃当今彦帝所下。二十年前彦国初逢沂都事变,如今的彦帝取废帝的皇位而代之,并借花献佛,将废帝膝下的公主送来宁国和亲,希望与宁国永修秦晋之好。这毒若真的是他下的,那便是利用完了人之后还不忘将废帝的子嗣赶尽杀绝,能做出这样无耻至极行径的人,废帝斗不过他倒也不足为奇。”
裴珩闻言细细琢磨了一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话不能说死,毒也有可能并非彦帝所下,毕竟宁彦两国联姻对于莫国的威胁最大,当时希望安宁郡主死的人不在少数。况且我还听说那时怀安公早就心有所属,与那女子只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着不想尚安宁郡主,不惜在奉天殿前久跪以拒婚。看他当时那副决绝劲儿,一个冲动做出毒杀发妻的事情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赵振海沉思了片刻,看向一直保持缄默的俞云双,问道:“长公主既然已经下嫁与驸马,不知驸马可与长公主提过当年的事情?”
俞云双眸色沉静如一片死水,听到了赵振海的问话,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勾起唇角道:“并未,你当知本宫与驸马为今上下旨赐婚,虽然以前便相识,但怎么也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赵振海面露羞愧之色:“本应当如此,是我一时糊涂,竟然问出来了这样愚钝的问题。虽然今上命季正元彻查驸马身世,足以证明驸马并非今上的人,但是驸马的生母毕竟是彦国人,相处短短几日,长公主对其多加防范确实明智。”
俞云双淡淡一笑,抬起手来揉了揉额角道:“你也莫要恭维本宫了。今上将驸马的背景查得如此透彻,极有可能是想看看驸马与彦国是否仍有关联。从这些消息看来,但凡安宁郡主当时在彦国还有些势力,也不会落得这般落魄的下场,而驸马则更不可能为弑其亲族之人效力。本宫既然已经与驸马成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上的怀疑消弭了,无论对本宫而言,还是对驸马而言,都是好事。”
赵振海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了一些,但心思其实十分缜密,否则俞云双也不会将诸多重任托付于他。俞云双前一句话还在说尚未与驸马交心,后一句话又说驸马的身份没有问题,赵振海便明白了俞云双对于这个驸马的大致态度了。
俞云双分析的句句在理,赵振海自然不会再提什么关于异族的话,忙不迭颔首应是。
裴珩瞅着俞云双的面色,伸了个懒腰从椅子跳起,笑嘻嘻道:“我来这里原本是想请云小双帮忙出主意,如今问题也解决了,秘闻也听到了,倒也不算白来一趟,这便起身告辞了。”
裴珩要走,赵振海也坐不住,亦躬身对着俞云双行礼道:“长公主在外奔波了半月,如今刚回到府中定然疲惫了,还是好好休息罢。”
俞云双确实觉得困顿,也不多做客套,与两人一同出了书房,在注视着他们二人消失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口之后,这才转身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圆月洞门,俞云双沿着秋意雅然的拱廊前进,步履从初始的从容漫步,到了后来愈来愈快愈来愈急,倒像是在追赶心头剧烈翻涌的情绪一般。
便这样一路疾走来到了后院的汤池房,俞云双甫一跨入房门,便与拎着空水桶出来的映雪撞了个正着。
彼时的俞云双气息微喘,面色纸一般苍白,将映雪骇了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俞云双阖了阖眼眸,将眸中的万千波澜悉数压下,淡淡道:“无事,水都放好了?”
“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但是因着殿下许久未来,水有些凉了,我便又倒了些热水进去。”
俞云双抬步向厢房里走:“你来侍候我宽衣。”
映雪匆忙将木桶放到了一旁,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便跟了上去。
长公主府由先帝网罗天下能工巧匠特意为俞云双敕建,玉砌雕阑,精巧别致,就连沐浴用的汤池也不例外。映雪在一片蒸腾雾气中为俞云双将身上的盔甲卸下,放到了一旁的玉案上,正要直起身来继续替俞云双宽里衣,便见她已然自己将贴身的衣裳褪下来扔在了一旁,款步踏入了温汤之中。
冰肌玉肤掩在水中,泼墨一般的长发铺散开来,宛若一朵盛放的墨莲。
俞云双在沐浴之时不喜欢让人服侍,映雪抱起了俞云双换下来的衣物,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汤池内水声潺潺,湿气袅袅,俞云双将自己埋入温汤之中,柔软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池水,翻搅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思绪也随着水波荡漾开来,辗转到了方才赵振海递上来的宣纸上。
不可否认,俞云双在刚看到宣纸上白纸黑字的内容时,心中掀起的除了惊疑,便是失望。
俞云双成长于朱红高墙之中,见惯了内庭间的勾心斗角与诡计阴谋,极少对人付出信任。裴氏兄弟算是特例,他们二人几乎相伴了她的整个人生,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后是季太妃,那个曾经让她体会过“母亲”二字的女人,再之后便是卓印清。
季太妃的所作所为证明了她担不起俞云双的那份信任,而卓印清……
俞云双阖上了眼眸,脑中回想起卓印清那日谈起安宁郡主的模样,他自始至终没有正面承认安宁郡主身上的毒究竟是谁下的,但是在俞云双说出怀安公的名字时,他并没有否认。
俞云双当时以为卓印清默认了此事,但如今想来,这是否说明卓印清已经确定下毒之人就是怀安公?还是说下毒的其实另有其人,卓印清却在这件事上对她有所保留?
若是赵振海今日没有呈上来这封密报,俞云双完全不会怀疑卓印清。但是从密报上看,当年可以向安宁郡主下毒的人实在太多,怀安公卓峥却是其中可能性最小的那一个。
裴珩与赵振海对于这件事情只是看一个热闹,但是事关卓印清,俞云双却不得将所有事情往深里想。在卓印清的描述中,那毒的药性极其温和,只会让人的身体渐渐虚弱。卓峥若是真的不想尚主,用这样的毒`药完全不可能助他达成目的。而卓峥若只是不想安宁郡主所生的孩子在将来承袭他的爵位,即便他身不由己与安宁郡主圆了房,也应当选择在得知安宁郡主怀孕的时候再下毒才是,在安宁郡主刚嫁过来的时候下毒,从时间上看便不成立。
而季正元去调查安宁郡主旧案的时机很巧,恰巧是在她与卓印清二人入宫归宁之后。与其说是季正元主动去调查,不如说季正元奉俞云宸之命去调查更加合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天,但是俞云双仍然能记得那日俞云宸盯着卓印清的眼睛呆怔住的模样。
卓印清身上有彦国的血统,眼眸泛出淡淡的琥珀色不足为奇。当时俞云双以为俞云宸是因为卓印清眼眸的颜色而发怔,但是如今想来,这其中定然有哪一环被她遗漏了。
波动着温汤的手缓缓放下,俞云双将自己的身体向水中埋得更深一些,眼帘却疲惫垂下。
卓印清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运筹帷幄,执掌乾坤,智谋足以将任何人变成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棋子。更何况他还是隐阁的阁主,俞云双从初次知道他的身份起,便知道以他的心性与才华,定然有着一番鸿鹄远志。
卓印清啊卓印清,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是你我真的殊途,若是你真的对我有所隐瞒,我该如何是好?
俞云双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当自己被映雪的低呼声惊醒的时候,汤池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听着映雪一边低声责备着自己,一边为她擦拭身上的水珠,俞云双开口问道:“驸马可回府了?”
映雪为俞云双擦身的动作一顿,而后摇头道:“并未回来。”
俞云双低低“嗯”了一声。
映雪用软被将俞云双裹好:“其实方才就应该给殿下说的,但是碍着裴校尉在场,我便没有开口。”
“怎么了?”
“在长公主离开凌安的这十多日,驸马他鲜少回到长公主府,即便回来,也从未留宿过。”
俞云双闻言只是淡淡颔了颔首:“知道了,此事你帮本宫看着点,谁都不准乱嚼舌根,若是让本宫听到了风言风语,谁说出去的,便让他自己将舌头拔下来呈给本宫。”
映雪垂头恭敬应了一声是,想了一想,又开口向俞云双征询道:“既然殿下已经回来了,可需要府上派人去大理寺捎个口信,让驸马回来?”
卓印清没有回来,十之八`九是宿在了隐阁,往大理寺送信没什么用。
“不必了。”俞云双道,“备马,本宫要出府一趟。”
话音刚落,俞云双却唤住了正要出去传话的映雪,改为单手紧紧揪住锦被的边沿,俞云双抬起拂了拂鬓角半干的青丝,眼眸如一片毫无光泽的黑渊:“还是算了,本宫倦了,不想再折腾,今日便先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