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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大雪。
三兆公墓银装素裹,通往静灵苑的小路两旁,高大的松柏覆着皑皑白雪,西北风吹过,飞羽似的雪片洒了漫天。
静灵苑最大最阔气的“九天至尊安息堂”追悼大厅里,条案上供着一个精致昂贵的汉白玉骨灰盒,两旁鲜花一字排开。小乐队身着笔挺的纯白色礼服,端坐在角落的奏乐区内,只是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有点焦急。
不过最焦急的还是站在门口的司仪,他不时看看表,又看看外面静悄悄的小路,脑袋跟个单摆一样晃来晃去,都快把自己晃出颈椎病了,还是没能看到期待的人。
“这时间都要过了。”乐队队长忍不住道,“我说,孝子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他迟到了错过追悼会,演奏费我们可是不退的啊。”
“再等等,预定时间还有一刻钟呢。”司仪皱眉,再次捋起袖管看了看表,视线扫向门外,眼睛忽然一亮,“哟!来了来了!”回头冲乐队扬扬手,“快快快!奏哀乐!孝子来啦!”
凄婉哀伤的管弦乐悠然响起,乐队队员脸上立刻浮现出庄严沉痛的表情。司仪一抹脸,焦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诚恳的悲痛,端立门口,下颌微收,等待着门外匆匆而来的“孝子”。
黑西服、黑长裤,白衬衫,外罩笔挺的黑色呢大衣,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拎着公文包走近了,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描金大匾——“九天至尊安息堂”——确定没错,抬步走了进来。
“请您节哀,周先生!”司仪立刻迎上去,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周老与世长辞,我们都感到十分悲痛,逝者已矣,请您还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中年男子下眼皮抖了抖,礼貌地与他握手:“辛苦了,麻烦您筹备周老的葬礼。敝姓文,是周老的遗嘱律师,今天来这里是向周先生宣读遗嘱的……”视线在追悼大厅里扫了一圈,“怎么,周先生还没有来吗?”
“哦……还没。”司仪失望地松开了律师的手,回头对乐队摆摆手:“停停,正主儿还没来呢,这位是遗嘱律师。”
乐队垮着脸停止演奏。哀乐变调的尾音在宽阔堂皇的大厅中袅袅消散,连骨灰盒后面周老先生的遗像表情似乎都寥落了两分。
“怎么回事?你们没通知到周先生吗?”律师皱眉,看看时间,“预定时间都要过了呢。”
“我们通知过了啊,三天前给他发了函,昨天还打电话确认过时间。”司仪也是一脑门子官司,“您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这吉时都要过了,死者为大,当儿子的怎么也该来送老子一程啊。”
律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开启装在左耳耳垂上的通讯器拨电话,对司仪道:“周老和周先生的关系……有些特别。”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了,只眯着眼睛听着电话待接的乐声,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少顷,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奇怪,拒接了,不来了吗……”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几秒钟后,那声音飚近了,“轰隆隆——”,将寂寥的静灵苑震得山响,四周松柏纷纷抖动,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
律师和司仪同时往门口看去,只见一辆造型十分拉风的哈雷机车疾驰而来,纯黑机身,金属表面在雪光的映照下分外显眼。车上骑着一名身材瘦高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色皮衣,勾勒出精壮结实的身材,两条长腿跨在机车两侧,修长端直,令人侧目。
他骑着机车“轰隆隆”一路飚上台阶,直接飙进了“九天至尊安息堂”的大门,带着皮手套的右手一捏车闸,骤停在律师和司仪中间。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吱——”一声锐响。
车子停稳,男子直起劲瘦的腰,摘下风镜、头盔,露出一张冷峻的帅脸儿,声音冷淡疏离:“路滑,难走,晚了。”
他长着一张极为野性的面孔,肤色微黑,浓眉飞扬,眼线狭长,充满桀骜不驯的气息,窄而挺直的鼻梁下,削薄的嘴唇微微抿着,没什么血色,却并不显得苍白,反而有种别样的性感。他的五官轮廓极深,眼窝尤其深邃,黑发在灯光下微微有些泛红,应该是个混血儿。
“您是……周先生?”司仪先是被他那酷霸拽的气场震得愣了,直到机车引擎的轰鸣声彻底消失,才像是被电打了一样回过神来,“您能及时赶到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么大的雪您不来了呢!”一边说着,一边向他伸出右手,“您好,我就是之前跟您联系的葬礼司仪。”
男子冷冷看了看他的手,没接,“咔”一声用脚后跟打开车撑,立住车子,声音冷淡无波:“你好,我是周惟,麻烦你筹划家父的葬礼。”
司仪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应该的,应该的。”
周惟看看表,下车:“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开始吧。”
你要早来我们早开始了!司仪暗自腹诽着,脸上的表情还是体谅而真诚的:“是是,入土为安。有您这个亲儿子送他一程,周老在地下也能安息了。”
周惟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神中露出一丝嘲讽,却没有多说什么,跟着他走到了供着骨灰盒的条案前。
乐队再次奏起沉痛的哀乐,肃穆的乐声中,周惟板着脸给他爹上了三炷香,也不鞠躬,也不叩头,似乎也没有什么致哀的意思,半天冷冷憋出一句:“走吧,下辈子别出来祸害人了。”
线香幽幽燃烧,周惟隔着淡青色的烟雾看着父亲,周老先生的遗像似乎也在看他,父子二人隔着生死默默注视,四周的空气都像是凝滞了下来。
哀乐奏完最后一个音符,余音缓缓消散,周惟抿了抿嘴唇,道:“就这样吧。”
“啊?”司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忙道,“是是,下面就是下葬了,您要是赶时间,我们丧葬公司会替您处理好后续所有事情,您放心。”说着想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天鹅绒盒子,“对了,这个交给您。这是为周老制作的骨灰钻,我们请最好的设计师做的造型,八箭八星,古典高雅,您留着做个纪念。”
周惟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右手攥紧又松开,终于还是接了过来:“谢谢。”顿了一下,又问,“钱付过了吗?”
“付过了付过了。”司仪道,“周老十天前通过网络和我们约定了他的葬礼事宜,提前把所有的款子都结清了,骨灰钻费用也包括在里面。”
周惟像是松了口气,把他八箭八星的爹往裤兜里一塞:“那就好,我走了。”
“行行,您忙您的。”司仪牙疼地咧了咧嘴,干这行的,人间惨剧见得多了,但当爹的被亲儿子嫌弃成这样还是头一回见……
“请等一下,周先生。”遗嘱律师叫住了周惟,有司仪前车之鉴,他这回没伸手,只是欠了欠身,“我是周伊周老先生的律师,周老临终前为你列了一封遗嘱,让我在他去世后当面交给你。”
周惟“哦”了一声,翻眼睛:“我就说,他老人家怎么会有亲友来送葬,原来是律师。”
律师尴尬地抹了抹额头,打开公文包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他。周惟瞪着文件夹,好像那里面夹着什么有毒的脏东西一样,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他想跟我说什么?”
“您可以打开看看。”律师表情有些微妙。
周惟打开文件夹,垂下眼睛扫了三秒,忽然勃然大怒,恶狠狠把夹子往地上一摔:“去他妈的!我就知道他死都不会放过我!居然连预付葬礼的钱都让我替他还!他当他谁呀?哪来那么大脸?!”
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原本低沉冷淡的嗓音在怒火值爆表的状态下简直像龙吟虎啸一般,震得灵堂“嗡嗡”做响。司仪被他吓了一跳,连律师都后退了一步。
“一千六百八十三万!”周惟额头青筋暴跳,咆哮道,“一千六百八十三万换成黄金比他都重!这么多钱谁爱还谁还,老子没有!”气咻咻在文件夹上踩了两脚,瞪律师,“信用中心是不是脑子抽了?他这种人怎么可能透支这么多钱?”
“这个……我不太清楚。”律师被他浑身散发出的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吓得够呛,紧张道,“总之,周老先生让我转告你,你其实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真正的父亲另有其人,且身份非常非常特别,他临死前把你的身世之谜写了下来,封存在银行保险柜里,您只有替他还清一千六百八十三万信用卡透支额才能打开。”
“我!不!需!要!”周惟一字一句吼道,口水喷了律师一脸,“我没爹没妈这二十多年也活下来了,还替他擦了半辈子的屁股!现在好不容他死了,我难道还要换根绳子来上吊吗?我早受够了!我不需要爹,甭管是真爹还是他这种渣爹!”
“周、周老先生说这件事对您来说非常重要。”律师往后闪了闪,掏出手帕擦脸,“他说您错过这个真相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早点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周惟暴躁地打断他的话,从兜里掏出装着爹的天鹅绒盒子往条案上一扔,“八箭八心?有他这种爹我简直万箭穿心!再见!”
暴走状态的男青年骑着拉风的哈雷机车扬长而去。律师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文件夹塞回公文包里。司仪捡起骨灰盒上的天鹅绒盒子,困惑地看着周老先生的遗像,嘟哝:“不能够啊,这长相,跟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难道是为了骗儿子给他还信用卡?”
这父子俩还真是……司仪不禁对周惟之前那反人类的态度产生了少许谅解,将盒子递给律师:“这个骨灰钻还是您替他保管吧,说不定他哪天还会去找您。”
律师苦笑:“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