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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宫。
玉帘外出现一张轮廓不清楚的脸,“娘娘,殿外良嫔来了。”出声的人声音极细,听着极为不舒服,是名宫女。里面悠闲坐着的沈淑昭刹那收敛了神色,她警惕地打量着对面的人,语气淡漠,“知道了,让她进来。”
帘外模糊的身影应了是以后,就退了下去,从始至终都没有踏入寝内半步。这是沈淑昭的要求。因为这名宫女正是前世太后的细作,她花了一年才得知真相,其实查出人不难,难的是意识得到此事。正因如此,她才在那天恍然觉察出自己置身于充满布局与没有自由的囚笼里,一举一动皆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在沈府决定将长姐送入宫后,笼子的束缚更加紧密了。是做砧板上装作不曾所知的待宰羔羊还是决意去放手一搏?不同性格的人有不同选择,沈淑昭毫无疑问地选择了后者。
待那名宫女离开了好一段距离以后,沈淑昭才快步走至木窗边,她掀开帷绸边角,良嫔的步舆已出现在殿门前。她满腹疑惑,良嫔不是已经去了承乾宫了吗?怎会还来自己的宫里?自己的宫殿可是离元妃乃至她自己的宫殿都要偏远啊。
她站在木窗边注视,瞧见良嫔手腕上的珠饰稀有,华贵动人。沈淑昭只得才感慨长姐真是好舍得,前世她在后宫连连击败劲敌后才能享受到这些,嫡出果然就是不一样,即使无宠无势也仍能享得锦衣玉食、万人之上的尊贵生活。
良嫔携一名贴身婢女出现在屏门外面,“妹妹。”她亲切地对沈淑昭唤道,丝毫没有白天产生尴尬的生疏感。
“良嫔姐姐这么晚了怎还会想起来妹妹的寒宫?”沈淑昭脸上将一切异样消去,笑脸相迎,“惜绿,去奉些茶水糕点来。”
“自然是因为想来见妹妹。”良嫔自然地坐在她面前红梅案几的另一端。
“若早些命人来通报,妹妹就会候在宫门前恭迎了。”
“传宫人过来太麻烦,走上这么长一段路只为稍一句话,怪累人。”
沈淑昭抿唇微笑,“还是良嫔姐姐懂得体恤下人。”
其实她方才是在试探良嫔是自己决定过来,还是元妃挑拨离间后的劝使,这些她都不得而知。而良嫔没有正面作答,也就打了马虎眼过去。
“妹妹为何口口唤妾为良嫔姐姐?”她面前清丽的美人忽而嗔道,“以前你都不喜加位分的。今个儿倒显得你比我低一位是似的,你我同为嫔位,你又前途无量,日后诞下皇子晋升为贵妃,妾身哪里有资格听你这般称呼?”
“早一日入宫岂有不敬之理?”
“妹妹太懂规矩了。”良嫔拿她没法子,温柔曼声,“但在宫里头,不比外面府里,人皆以位分为大,难不成妹妹已居嫔位,还要对才人美人恭敬谦卑吗?”
“礼数如此,但她们入宫久远却不得宠,本就天不如人愿,妹妹何必再为难她们。”
“你就不怕她们欺负到你头上?”
“唯有身子薄如纸翼的老虎才怕,姐姐可曾听过蚂蚁能在牙象身上为所欲为?所以姐姐别把皇后和熙妃等人想得太可怖,她们并不会刻意为难任何人。”
她在良嫔面前不曾展示过柔弱一面,毕竟她们初遇时自己就是太后谋士的形象,可能也因为这样,柔弱无助的良嫔才对自己如此依赖。言及至此,她又话锋一转,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询问道:“姐姐不信可看承乾宫里元妃娘娘是如何待事的。”
“元妃娘娘……”良嫔陷入了回忆,“她为人很是亲和。”
“元妃性子炽烈如此,其他人更是。所以姐姐别再久居自己的寝宫里,应适当出来和嫔妃们接触,不然姐姐有朝一日病了,宫中都无人可知。若那时妹妹忙别的事,过了段日子才得知,岂不是心里有愧?”
“妾知道了。”良嫔被她说得面红。
沈淑昭心里却起了芥蒂,她不知元妃在承乾宫里都同良嫔说了什么,就算什么都未说,日后她们照样有时间相见,那时良嫔还会无条件喜欢自己吗?元妃摆明了要来同她抢人,就如同儿时抢一个玩物,偏偏被抢的那个人还毫不自知。她心底怜惜地叹气,良嫔当真不适合后宫,前世里被人陷害悄无声息逝世算得上预料到的事。
“元妃娘娘待你好吗?”
她轻问。
良嫔被她恍然一问有些措手不及,“娘娘她……自然好。”
“那便好。”沈淑昭看了看她,良嫔若渐渐倾向于太后,她们始终会走向不同的路,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能做的都做尽了,至少尽力挽留住了良父这个寒门清官女儿的性命。
想毕,她的双眸移至良嫔妆容上,眉眼精致,绾发华丽,的确比以前朴素简单的束发要好看得多,于是她开口赞道:“元妃果然待姐姐好,将姐姐变得更美了。”
“所以啊,妾身从承乾宫出来时就等不及给妹妹看一眼。”良嫔起身转了一个圈,肩上的纱绸轻盈似雾,纯真柔美,“妹妹看如何?”
“姐姐又糊涂了,”沈淑昭微微摇头,逗她道,“给妹妹看有何用?应当让陛下看见才是。”
“啊,也是,也是。”良嫔讪讪坐下。提起皇上,她的反应总如此。只是在这个反应下,她眼底的光不易察觉地黯然下去,可无人看穿。沈淑昭见她这样,忙推了甜果子在她面前,“你尝尝这个罢。”
良嫔捻起荔枝轻含绛红口中,甜意在其里弥漫,她面上的低落才稍减弱了半分。“姐姐,你也总该为自己和母家着想了。”沈淑昭端起瓷杯品了口淡茶,在间隙她窥探了几眼良嫔的神色,“朝中目前分势明显,新帝登基后逐揽权势,是时候提拔一些为官清廉正直的人了,你阿父做了那么多年得罪高官贵门的刺史,可有想过升阶?”
这是她第二遍问她了,上次的时候萧府还未得真正翻案。
那时良嫔的父亲只是在翻弹劾萧府的旧录上出力,并没有分得半点好处,因为太后的承诺在皇上的打压下化为泡影,所以这一次良嫔略微迟疑,“家父做了很久的刺史,得罪的早已得罪尽,妾身不求家父仕途无忧,只愿他一生平安。”
“你不在宫中过得好,他何来的无忧平安?”
“可……宫里有皇后熙妃存在,皇上心有所属,妾如何奢望龙恩?”
“姐姐,你还是太单纯。”沈淑昭目光忧虑转向长窗,“你在宫里过得如此,宫外阿父得罪过的人明白了此点,倘若正好也有女儿在后宫,你往后活着的日子会很艰难。”
“妾身明白。”良嫔幽幽道,在沈淑昭不看她的时候,她的神情镇定得宛如一尊石像,眼底深深锁着对面人儿的映影,听见她继续深沉说道:“所以……妾身从不惹是生非,想来那些人也无法找到下手的时机,妾每日在宫里过得冷冷清清,倒也落个自在。”
“六宫人多复杂,你每日每夜提防不如自己寻条出路。”沈淑昭委婉提点,她记得前世里她殁了连名字都未记上册,无人问津。
“妹妹以为妾会寻哪条出路?”良嫔突然问道。
沈淑昭心里全想着她不久后就落湖溺亡的事,被这样问一愣,继而她只能怔怔回道:“你作何选择,妹妹都不能妄加评价。”
“莫非妹妹觉得妾是会投靠旁人的人吗?”
“这……”沈淑昭诧异,良嫔的心思比她想得要敏感得些,想来也是,细心的女子是能察觉出对方轻微的情绪。最后她无奈答道:“姐姐莫多想,妹妹从不怀疑过你。”
“妹妹放心,妾绝非不懂报恩之小人,纵使皇后和熙妃如何得势,妾始终站在妹妹这边。妾即使不问世事也尝尽了宫里的人情冷暖,才更深知真心的重要。”良嫔言辞真切,沈淑昭伸手安抚地握住她,回道:“妹妹也是。”
最后,辗转好几次才脱口:“你定要多多留意些。”
良嫔嗯了一声,随后她平静望向窗外,“妾看夜越来越凉了,是时候回去了。”
“妹妹送你出宫吧。”
“不必了,太扰累你。”良嫔掀起屏门前的玉帘,侧身对她露出一抹善解人意的淡淡笑容,“你歇息吧。妾身告辞。”
离去的良嫔,背影单薄,人影在月色下勾出纤长非人的轮廓,沈淑昭在寝殿内看着她向暗处走去,她不知的是,良嫔的脸色在阴影里慢慢由平常自若变得冷峻寒意,同样的妆容,不相似的眼神,宛如换了一个人。
“娘娘,上步舆吧。”黑暗中婢女扶着她上去,良嫔面无表情。“奴婢担忧多一句,沈嫔可有因今早的事怪娘娘啊?”婢女眨着眼睛问舆帘内模糊不清容貌的人。
“没有。”帘中人儿唇畔微动,声音轻柔,“虽试探了一些,但还是总归相信本宫的。”
“那就好,沈嫔娘娘看上去就不是那种心气小的人,若是为这种事伤了情谊,可一点也不值。”
“回宫吧。”说完后,良嫔慵懒地倚在舆座上,她细细回想沈淑昭今日同她说的日后诸多忧事,她真当她从未想过,其实她岂止想过,日夜都在想。当她奉命初入宫闱以后,才明白原来不仅只有貌美才能获得权势,没有身世什么都不是,名门世家的庶女再过得艰难也比她们这些寒门嫡女要好。早日认清了这点,她就知道自己的位分只能升到嫔位为止了。如果不是太后某日突然下旨在官员千金里选妃,她怎会来至这里?
一切都是命啊,只是为何……良嫔攥紧了之前特意取下为怕沈淑昭见之心存不满的名贵玉簪,沈淑昭的音容相貌浮现眼前……为何沈淑昭总是过得如此顺风顺水,身处极端劣势,也总能化险为夷,扳得一局?她不懂。但她知道,那人的身上,充满了太多她想寻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