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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夜不歇。
后有一日,天子召钦天监入殿对风水测运,一年之计在于春,故而临春初始万事都变得更加小心。
自周灵台郎得宠起,钦天监这些个老头子开始夜夜手执纸笔、围绕浑仪勤奋观起星宿来,就为了能卜出什么以获天子青睐。
当他们发现太白星连夜与月齐的异象后,便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议声时常在局内响起,但排了周灵台郎在外,上回什么便宜都给他捡了,这回可不能再这样了,这些人算盘打得清楚。
周氏心知肚明,忍气吞声也不多掀事。
沈家也许久未曾找他,好似人间蒸发,再寻不上。
说实话,他那时也不清楚沈家出甚计策,只知拿了银子便为人做事之理,照命行活。
后来得知宫里出事的是宠妃顾氏,他没多问,收了银子换成它物,老实本分的隐藏下去,平日也不多显富,就怕东窗事发。
日子可不好过,直到入秋安定下来,他才放松警惕。
如今天子召他们进殿,因着上次卜出妖女一事,天子对他格外信任,所以独留他下来探讨今年国运。
“周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皇上最后这话明摆着将其他人当成摆设。
春季本是吴春官正的权职,被收了不知哪位宫妃好处才得势的周灵台郎顶替上去,他脸色一下子拉跨,很是难堪,半年积攒的怨念隐于寒脸上。
皇上却再三挥手,“走罢。”
吴春官正闷闷不乐随其他人离去,全散后,皇上私下待周灵台郎明显要好很多,甚是和颜悦色,“周卿今年可有卜出什么?”
周灵台郎决定要大作一番表现,遂绕浑象走了三圈,指向空心铜球,斟酌道:“回禀陛下,今月太白星异象是天赐征兆,陛下近日可都有哪些梦?”
“噢,有一梦很奇特。”
“何梦?”周灵台郎摩拳擦掌。
皇上心含讽刺,然装出心有余悸样,竟有几分像。“朕时常梦见一女子在寝屋屏风背后凝视朕,霎时阴风起,吹得人心底发凉,她不言一语,就在那边哭泣,周卿何解?”
周灵台郎捻起媒婆痣上的那根须,眼往四下转,揣摩起皇上的梦意。
“恐怕……恐怕,陛下,容臣细算一卦。”
“嗯,你算。”
随后,他绕浑象踱步沉思,空心铜球上刻着纵横交错细纹,每凸出的一点都象征着天上星位,铜球绕过横轴,便是昼夜交替之时。“人间几星,便照应天上几星,天宫即另一个人间,所以星象为上个人间给这个人间的预兆。陛下的星乃斗宿,‘天庙’附近被暗星遮挡,象征灾殃,所以陛下近日得注意安康,莫操劳过度。”
浑象下方的四根龙头柱黑着脸,一动不动瞪大双瞳,皇上缄默。
“再看这太白星,夜里始终与月齐平,月乃阴,这便告诉陛下,陛下身边会有女主智者前来,以为陛下担忧。”
“卿对星象的见解颇有意思。”
“老臣惭愧。”
“若说天即人间的镜面,卿可知会有几个人间?”
“这……”超出了他的认知,周灵台郎吞吞吐吐起来。
皇上一时兴起,“朕时常想,若人世各有不同,是否会发生今夜的梧桐叶飘落,隔日仍在另世的树枝上?”
“啊?”周灵台郎擦了把汗。
“朕也只是聊赖之际想着作乐,卿莫紧张,且看这铜球,天地圆,地方棱,若依卿所言天宫既人世,乃浮生百态映照,那么天外天可也另含人世,被第三世映照?”
周灵台郎有些悔恨自己说了那句标新立异的话,才惹得天子好奇心大起,跟他谈起天马行空事来,“陛下……这不合常理啊,人世百轮回,万物生灵皆聚于此,这里只有一个天下,便是脚下的天下。”
他每说一句都在察言观色,确定皇上无异后,才继续忐忑说下去。
皇上并未生气,许他也觉得不妥,“周卿说得有理。”
“陛下近日勿过劳,那噩梦便是斗宿旁的黯色,待陛下养精蓄锐,斗宿就恢复了明光,太白星的女智者也会来到陛下身旁,今年仍是大顺。”他将所有都圆下去,至于梦中女子是何人,就看陛下自己作想了。反正六宫的事与他不可再有干系。
“可朕总心慌,觉得女子似有错冤。”
周灵台郎连忙跪下,心虚得手心全是汗,“陛下!这梦正是黯物在蒙蔽陛下!臣想陛下今月唯一的办法只有先请巫祝作法撑过去了……”
“卿说得对。”龙座上的男子仍是附和,“那便如此做罢。”
听他这般说,周灵台郎立刻安下心,但惶恐却在汗毛里蔓延,去年顾氏血琴是因自己而起,平白无故葬送了一个家族,这笔仇债就这么在命里记了一笔,难道苍天真的有眼,才让天子做出这种梦?
不行,他必须要瞒过去!
这个世间哪有什么报应之事,一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卿为何看起来大汗满头?”皇上平淡飘出这句话,叫他很不好受。
“回陛下,臣只是替陛下忧心,去年出了妖星,今年还被其他星蔽光,陛下的安康就是臣与朝民的心愿啊……”说完,语气竟显得委屈,他眼角啜泪。
皇上端详起这群钦天监带来的浑象,对周灵台郎的表演不作反应。他用手指轻推铜球,星宿位置发生改变,刻有时辰的地方也发生移动。松手,那球再度落回去,星恢复原样。“朕推它而去时,时辰便开始流逝,移它回来时,时辰又作倒退。可铜球就算留在原地,也不再是朕推它之时的时辰了,它来到了新时辰里,是不一样的它,虽仍在原位,可它已经去了别处。”
周灵台郎半张嘴,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他看着皇上凝望浑象,神态镇定自若,不过多了分忧郁。
“周卿,你说天宫即人世,那天上世的人可以为自己也是那唯一的世?”
“陛下,天上住的……是神祇。”他觉得皇上果然如众人所传,不仅昏了头,更是接近半疯。
“朕也知。只是人有梦中梦,为何不可有世外世?”
“呃,那如陛下所言,臣此时向陛下走来一步……”周灵台郎迈出步子,“然后,臣再退回去,就算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臣也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皇上淡淡望向他,“爱卿对世间的理解甚薄。世间所发生的的任何事,都是命中注定,刻在了时辰里注定要这么走。假使有扭转乾坤之力,可回到初始,便是分出了不同时辰,你方才那举不算再内,因为你未曾改变过什么。然你迈出的这一步,也预示你不再停留过去,时辰在走,时辰不会回头,时辰最难寻。”
一种奇妙之感通过后背扩散至全身,周灵台郎觉得对面的皇上变得令人一言难尽,他知道他所言有错,可就是挑不出哪里出错。
“你回去罢,朕今日就召至这。”
“是……”
缓了口气,他急匆匆转身,听说前些日皇上还在殿中对宫人发火,砸了奏折,神神叨叨,他算是体会到了。
皇上抚着浑象,在身后独自道:“此世非彼世,人在浩瀚天地间,不过是浮游物,在浅水中挣扎,流向何方都是未解……”
听见的周灵台郎立刻快步离去,几乎是拔腿相奔。今天的事他是绝不可能对外说的,说出去那可是杀头之罪,可皇上也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哪来的那么多世道理?只要过好自己今世不就行了吗?
在守门宦官的笑脸相迎,与“周灵台郎慢走”的声中——
他逃出万岁殿,逃出大宫门。
与这落败而逃有别的是,吴春官正在回途中,受了新的召见。
吴春官正这人,比周灵台郎高一阶,又博学多才,十分受人敬重,但去年周灵台郎不知收了哪家贿赂,陷害宫妃,踩着人血才提到今天的地位,他与友人对此十分不齿,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惩了顾嫔,撤了父职,听说一直禁足着,真道好凄凉。
官场不顺的他难抑心结,此时又得贵人召见,他心中忽想,莫非机遇来了?跟随宫女过去,看见帘帷后坐着一个女人,他隐约瞧见衣裳,可知不是宫妃,再听宫女禀报,原来是……原来是……他突感狂喜,若是攀附上她,自己便再也不会受小人之气了!
坤仪长公主,他听闻去年宫宴就是她率先护下了顾氏,才免去了顾氏牢狱之灾。
连熙妃谋害嫔妃那事,也是她出手相救的。
既是个不会受乌烟瘴气蛊惑之人,得召便不会有甚险恶阴谋了。
而且在她背后,不仅有皇上……更有太后。
一旦被赏识,则是三宫之幸!
他连忙伏下身去,“微臣拜见长公主,愿长公主千岁无忧。”
“起来。”
“不知殿下唤臣而来可为何事?”他沉着应对。
这边与万岁殿那里的紧张全然不同,非常自然。
“吴春官正乃太史局老人,想必对很多事已看透不点破。昔日周灵台郎收了他人银子,才凭空造出妖女之事,如今他人生如意,顾家却潦倒不已,吴大人可看得下去?”
她的话瞬间刺痛内心。
“这正是臣半年以来的心结……”吴春官正抱拳回禀,“天象本就是天赋神命,小人却利用此行祸害之事,依臣看,他们才是邪星啊。”
更重要的是邪星还害得他在太史局日子愈发不好过。
“宫宴以来孤一直暗中调查此事,如今已有眉目,罪孽不应由无辜之人承受,大人可愿详听孤的计划。”内里人回。
“老臣愿听其详。”
说罢,他抬头望去,见长公主轻勾唇,目光是那般自信,从容,甚含风度,就像坐在棋盘外,面对胜负已定却并不骄傲,仪态蹁雅的棋手。
他不禁感慨,长公主不愧是身上流着掌权太后血脉的女人。
帝王家,每个人都不会简单。
折扇置于掌上,卫央曼声道,“此局,便是早就定了。大人只需做你应做的事就可,听候孤的吩咐,孤会保你得到天子赏识,不再受周氏压制。”
“是。”吴春官正臣服于地。
换来座上的人满意颔首。
去年,高德忠在得知妖女之事后,曾言过一件众人皆知之事,便是占卜的那位钦天监向来默默无闻,一直受制于博学多才的同行吴氏之下,今突然占出这等事,实属不寻常。
他说得没错,周灵台郎的确不寻常,这是宫廷的阴谋。
然他的突然晋升,也带来了新的改变。
人世犹如一盘棋,对于有的人,面前,脉络清晰,棋子正在棋盘上有序行走。
黑子,白子,有条不紊地收拢着阵地。
此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无比白皙的玉手,稳稳当当提着一棋子,然后无比镇定的将其放在天元位,占据央位。
局势被巩固。
同时,又小尖于对手棋子。
傲慢睥睨,这般猖狂,却仍然使对面无可奈何。
卫央在另一端拿着折扇,置身棋盘之外,不为所动。
长达半年的谋略,终在一步步走向目的地。
最终,她优雅放下扇子,想起自己来这一世不过短短光景,今世与过去便发生巨大改变,实令人唏嘘。
她注视着身前久跪的吴春官正,那棋盘中助力的其中之一。世间于某些人而言,时辰是流动的,它朝必然会发生的方向走去,但他们是时辰河流外的人,每走一步,都影响着流向。
时辰不再朝归宿奔去,而是向他们走过的痕迹来,追随于这些人。
彻底的创造者,半个神祇之身。
凌驾于世间。
“大人请起,”她的冷眸里刻满了看破人世与时辰后留下的深沉,“今日,就听孤慢谈此事。”
半年。
谋略半年。
短短的半年。
正乃回桃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