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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扑打着窗棂,天空灰蒙蒙的,阴翳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怕是要下雪了。”靖安收回手,合上窗,也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目光。
一室昏暗,只有炉中零星火光。微凉的手指突兀的被握进温热的手掌里,靖安一抬首便对上少年不悦的目光,还来不及辩解些什么,压抑不住的咳嗽已从他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让那苍白的容颜染上些病态的红晕。
“你刚起来哪里受得了凉!”靖安抽不出手,便只能就手将他拉到火炉前坐下。
她的手渐渐回暖,卫颜身上的那点温热却渐渐散去了,即便是倚靠在火炉旁,寒意也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样,驱之不散。他很快松了手,靖安却迅速反握回去,将早备好的手炉塞进他怀里,恨不得拿大裘将他裹得密不透风才好。
靖安翻了翻炭火,不时崩溅出些火星来,她手指微僵,动作却未停。侧首见卫颜一直望着她,方展颜笑了笑,卫颜脸色也舒缓开来。
大裘下,那双手却克制得紧握着手炉,甚至蹭到了棉布未包裹到的地方都感觉不到痛意。是他无能,竟让她陪着自己受这样的委屈,明明是想保护她,可最后还是做了她的累赘。昏昏沉沉的又一日过去,谁知道哪一日他便再也醒不过了,届时阿羲又该如何呢。
“熟了!”靖安笑道,从炭灰里扒拉出个红薯来,左右翻腾了两下,从中间一掰,香气热气升腾而出,烫的她差点没拿稳,缓了缓才递给卫颜一半,“尝尝,我问了吴婆子,第一次试,应该甜的。”
卫颜半直起身子,却没接,只是凑近来,拿衣袖一点点擦掉她手上的灰,最后才拿过来尝了尝,薄唇轻启笑道:“甜,很甜。”
吴婆子是这庄子里的做饭婆子,又聋又哑,也不知她是如何问的。
卫颜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他们困在这庄子已近一个月了,出了这道门,外面就都是卫陌的人,更不乏匪类,因是忌惮卫陌才不敢轻举妄动,但恶意轻薄的目光仍是让他恨不得挖出那些眼睛,将其千刀万刮。
两人一时无话,不多时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吴婆子送晚饭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开始飘起小雪了,那婆子裹得臃肿,咿咿呀呀的比划些什么,最后索性将两床棉被往靖安怀里一塞,佝偻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的走了。
那被子沉得靖安险些没抱住,幸亏卫颜撑了一把,也不知她一个人是怎么拿过来的。靖安抱着被子去了内室,卫颜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开,两人趁热吃了些,却都不多。
雪渐渐下大了,院子里落了薄薄的一层霜白。
靖安话越发少了,卫颜不是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却宁愿维系这表面的平静。入冬了,这仗是越来越难打了,军需物资的补给更是容不得一点差错,阿羲怕是看见那两床棉被才想到这些吧。
卫颜只猜到了一部分,比起谢谦之,靖安更担心的却是朱谦那边,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恐怕真的是南军那边出了乱子了。她只盼着谢谦之千万不要冒进,务必将卫陌给拖住了,薛家、南军,都不是好对付的。
炉火渐熄,再坐下去就觉得凉了。将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被褥里,靖安才回身冲卫颜笑道:“你先烫烫脚,早些睡,盆搁那我回来倒,我再去烧点热水。”
像是怕他多说些什么,靖安提着食盒快步走了出去。
卫颜忍不住苦笑,心中一股郁气怎么都疏散不开,她待他太好,可他并不想要她愧疚。
是啊,她愧疚,靖安带上门,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尽其所能的对阿颜好,可是要对一个人有多好,才能抵得上他的一条命呢。
荆州城外,寒风萧瑟,马嘶刀寒。
巡逻的兵士因为不断拉长的战事而面带倦色,比起他们,荆州城楼上的卫兵们神色也不遑多让,双方都已经到了该休戚整顿的时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更是叫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严冬,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存活率比起其他季节都要低。
“看谁耗得起谁,老子就不信了,荆州城中还有余粮养得起这群兵。”
“城中的百姓恐怕要遭大罪了。”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现在虽然粮草充足,但也经不起这么耗,毕竟长途运输,中间还是需要些时日的。”
……
谢谦之负手而立,并未参与他们的讨论,心中却有自己的考量,当初靖安传出来的那张军机图可猜测的东西太多了,他佯输了几次后,朱谦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军中。
“还顾忌些什么,说是公主在他们手里,可指不定现在是死是活!为了这种不确定的消息延误军机,拿人命在这里耗吗?”
武将心直口快,他们可不懂那些弯弯道道,朱家人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而谢谦之也是眉头轻皱的转过身来。
“蜀中天府之国,屯粮重地,卫陌当然有恃无恐。”
一语落,众人皆默,而后面面相觑,甚至都不敢去想其中的深意。方才开口的那个武将试探道:“谢大人的意思是南军也叛了?”
朱茂将奏报递过来,谢谦之自拿给他们传看,只一会儿功夫,便没人再有异议。
“靖安公主已命朱谦调虎贲军前去平叛,如今公主身陷囹圄,你们却要弃之不顾,这便是为人臣子的本份吗?”
众人皆有些讪讪,本以为只牵扯到一个卫家,一个废太子,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却没想到如今连南军也牵扯进来了。再回想起这数月来帝都风云变色,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恐怕新君是没打算善了此事了。
雪一连下了数日,到除夕总算有了停的预兆。
“好了。”靖安换了桃符,提着裙裾小心的从木梯上下来,方站定,便听见卫颜唤她的声音,招呼了吴婆子一声,她就往屋里去了。
卫颜穿着新裁的衣裳,素白中衣,朱色直裾绣着白虎图腾,是靖安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缝制的。新衣一上身,倒衬得他气色好了几分,这才像她记忆中的模样,靖安微不可查的低叹一声,上前调整了下革带的位置,才量了没多久的尺寸,不想竟又瘦了。
少年垂首,任她摆弄,潋滟的眼眸中满满的都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
靖安踮起脚,玄色大裘裹住少年修挺的身姿,卫颜半倾下身躯,方便她动作,手指如蝴蝶般灵巧的打了个结,靖安一抬头不期然对上那双情深的眼,呼吸可闻,刹那时不知是谁先乱了气息。
靖安先避开了他的目光:“嗯,我去看看汤……”
卫颜却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带,双手一再的在她腰间交叠。
“阿颜?”她手虚拢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阿羲,新年新气象。”他却抢先松开手,仿佛那一闪而过的绝望与恐惧都只是错觉。
靖安笑着点点头,应道:“好。”
下午,靖安一边包着饺子一边陪着他说话,见卫颜有些无趣的样子,便手把手的教起他包饺子来,结果饺子没包几个,面粉倒是险些弄了一身。靖安难得的巧笑嫣然,阿颜也就由着她胡闹了,手底下包出的饺子越发的奇形怪状起来,到最后还是靖安包揽了大半。
晚上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守岁,竟也没觉得有多简陋了。
“我记得去年此时,我们是在安宁宫里陪父皇守岁。”靖安烤着火,目光沉黯。
她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卫颜却是有些悔了,早知今日,是不是当初就不应该奢求那么多,也许还能多伴她些时日,也许就不会将她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或者即便落到这样的境地,他也至少能给她一些安慰。而今任何一句安慰的话由他说出口,都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我还记得你十五送我的那盏走马灯,我多想再回到原来那样的日子,母后陪着父皇,我陪着你,一家人……”
“阿颜,被再恨了。”
这晚靖安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才睡下。
卫颜这夜却伏在她床前,几乎未阖眼,疼痛让他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目光却舍不得从靖安身上移开分毫。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在永久的陷入黑暗之前,他只想再多看看光的模样。
子时,天空中零落的炸开几朵烟花,矫饰繁华。
与荆州城的新年夜不同,帝都的夜空依旧是万千华彩。
朱初珍得了楚丰特许,早早的领旭儿去睡了。谢太妃却拖着困倦的身子陪楚丰守岁,烟火绚烂的瞬间,楚丰闲闲抬眼,确认道:“母妃的意思是让寡人亲征平叛?”
话里的冷意绝不亚于这冬夜的寒风,只是被那一瞬繁华所掩盖,便不免叫人迷了眼,乱了心。谢太妃强自镇定道:“陛下临危受命,初登大宝,正是立威的时候。荆州一役已至尾声,陛下若能亲去,平定叛乱,安抚百姓,接回公主。一则显你威名,震慑四海,二则显兄妹情深,使留言不攻自破。待你班师回朝再行登基大典,我们母子岂不是越发有底气?帝都有母妃在,有初珍在,王谢两家都已心悦诚服效忠于你,你只管放心。”
“母后考虑得还真是周全。”楚丰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他近来的雷霆手段恐怕是已经把母妃逼急了,竟然已经不打算顾及母子情分了,那他也不必再给谢家留手了,“等开朝后,孤会在朝中提的。”
去,他不去,如何能看到母妃的手已经伸到多长,如何将那群心怀怨愤的世家伏而击之。
谢太妃见他答应的干脆,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忍,只是对于鬼迷心窍的人来说那点不忍太微不足道了。
宫人与禁卫军们远远的跟着,越发显得为首的楚丰形只影单,帝王从来都是称孤道寡,这乾元殿还真是冷呢。
褪去厚重的衣冠,直到进了内殿,望见妻儿熟睡的身影,楚丰才稍觉心安。
“陛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朱初珍听见动静,见是他便没在意的继续睡了。
楚丰身上带着些寒意,冻得朱初珍一个哆嗦,被子开了口子,进了冷风就没多少热气了,朱初珍却迷迷糊糊的偎进楚丰冰冷的怀抱,卷紧了被子。楚丰周身暖洋洋的,一直冷着的脸渐渐柔和下来,伸手将妻子抱得更紧了。
去荆州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安排,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们母子的安危。
到了开朝日,楚丰果真将谢太妃的提议拿来商议,他既已做了决定,朝臣们商议的结果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影响,他不过是想看看他们的表态与立场罢了。
一切都做了万全的准备,过了上元节,楚丰便御驾亲征了,朝中一切事务都交予了谢相。
许是压抑了太多年,谢太妃急躁的都有些不像自己了,楚丰走的第三日,她便以清点为名进了安宁宫。朱后的旧物都被她撕的撕,砸的砸,或是赏给最卑贱的奴仆,让她们穿上朱后的衣物在自己面前做尽丑态。
朱初珍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女人会是她叫了数年“母妃”,那个端庄娴雅、云淡风轻的谢贵妃。便是抹去这一切痕迹又如何,便是在姑母死后万般折辱又如何?在旁人眼里,最后丑态百出的只有而今的谢太妃而已。
“人死灯灭,万事皆空,母妃何必拿这些死物发泄?”
朱后的画像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朱初珍的话却又狠狠戳中了她的痛处。谢太妃甩手将玉如意砸了过去,宫人们忙护在朱初珍面前。
谢太妃神色越发凛然,冷笑道:“朱氏,你还以为皇儿能护着你吗?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妾不敢,妾不过见长辈行为偏颇,行纠正规劝之责,尽孝道。”
“忤逆父母便是不孝,朱氏不孝,不知悔改,责其佛堂跪经,以儆效尤。母亲这样的德行,如何能教导孩子,着人将旭儿抱进我宫中去。”
朱初珍面上这才有些慌乱,但见吴总管冲她暗暗摇了摇头,想起楚丰临行前的安排,她便也能按捺住心头焦躁,咬牙应了。
处置了朱初珍,谢太妃志得意满的回了宫,娴侧妃早早的便候在那里,神色躬谦。
“给母妃请安。”她跪了约摸两刻钟,谢太妃才叫了起,饶是如此,娴侧妃仍是身形端庄,礼数周全,谢太妃见此脸上才有几分笑意。
“是个好孩子,倒委屈你这么些年了。”娴侧妃连道不敢,谢太妃搁了手炉,挑眉冷道,“你既来了,像是也明白我的意思,朱氏品行不堪,出身鄙贱,不配教养皇子。我欲将旭儿养在你膝下,你意下如何啊?”
娴侧妃一怔,似是思量了一番,才行大礼道:“谢母妃隆恩,妾定不负母妃所托。”
“好孩子,起来吧,你便先在这偏殿住下。”
“是。”娴侧妃柔柔应道,垂下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冰霜之色,果不出陛下所料,母妃是当真叫人心寒,只是不知她能狠到何种地步。
谢太妃忙着伸手大包大揽的同时,楚丰已马不停蹄的赶往荆州,沿途一路奏报送到,他虽心寒却也没多少意外了。半月之后,谢太妃终于开始插手朝堂事务,楚丰冷笑将纸揉作一团,他等着看谢家的态度。
楚丰赶至荆州城已是二月中旬了,天气在渐渐回暖。
因了楚丰的到来,庄子里人看待靖安的目光已越发不善,庄外隐隐有了可疑的人,也不知是否是发现了靖安的行踪,对靖安的看管越发严了起来。
靖安知晓此事,亦是喜忧参半,她盼着这场战事能早日结束,却也盼着能陪伴阿颜直到最终,而不是像上一世一般,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于非命。
倒是卫颜,借着他们转移了注意力,暗暗的递了个消息出去。也是他运气,送信的人被谢陵撞上,打了个掩护,方才顺利到了楚丰与谢谦之手中。
二月下旬,朱谦传来捷报,禁卫军与虎贲军已斩断卫陌援军,南军叛乱已平荆州城已彻底成为一座孤城,他们从后方包抄,日夜行军,约摸十三日可到。
“初九。”楚丰定下最后攻城的日子,致力于将伤亡减到最小。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众将领命而去,楚丰独留下谢谦之,一纸奏疏递给他。
谢谦之一目十行的扫过,饶是如他也不由得心中惊骇,跪地请罪。
插手军需之事便也罢了,谢太妃竟修书卫陌,意图拥幼帝上位,分天下而治……还真是没把眼前的新君放在眼里,可惜这纸书信还没到卫陌手里,便成了谋逆的证据上呈到陛下手中,权欲当真是叫人疯狂的东西。
“谢谦之,你说谢相会如何抉择?”
“家父绝不会做乱臣贼子,助纣为虐。”
谢相从未想过有一日谢太妃会给自己摆鸿门宴,也绝不可能相信她竟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念头。他本是为了她插手军需之事来的,不想她竟想将整个谢家拉入万丈深渊。刀剑出鞘的刹那,他不知是否该庆幸自己还有些防备。一声喝令,短兵相接,而谢太妃终究还只是个深宫妇人,崇文门一役便能足以让人认识到她的外强中干。
吴总管护着朱初珍从佛堂出来,娴侧妃抱着旭儿站到他们身后时,谢太妃对于自己的失败犹感不可置信,直到最后被□□宫中。
“娘娘,谢家虽有权臣,但绝不容奸佞!”
未免人心惶惶,朱初珍将此事暂压不发,谢相肃清株连人等,泣书请罪,恭请圣裁。
三月,便真到了春和景明,万物复苏的时节了。院子里的桃树打了花苞,粉嫩嫩的煞是惹人喜爱。
卫颜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他开始在清醒的第一个瞬间开始寻找靖安,近乎贪婪的将她锁在自己的视线中,舍不下,要他如何舍得下?
初五那日,靖安小憩醒来时却没有看见卫颜的身影,心下一慌,拽着衣服跑出去的样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六神无主,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待望见桃花树下的少年时,一颗心总算落到实地。
“阿颜,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颜回首,轻笑道:“桃花开了呢,阿羲……”
“你说什么?”靖安脑海里一片空白,怔怔的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枝桃花。
这一幕余生反复的出现在她梦境里,桃花新绽,树下少年姿容绝尘,霜色直裾在风中轻扬,他含笑递来一枝桃花。
“桃花开了呢,阿羲,嫁给我好不好?”
彼时她却只是怔怔的望着他,这本不该是她应作出的反应,她以为她当是心如止水,毫无反应的才对。
“阿羲,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嫁给我好不好?”卫颜轻声道,像是想最后做一场美梦的少年,小心翼翼。
靖安抬眸,片刻后终于启唇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