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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凌桓到现在一闭眼还能看见夏继祖扭曲的五官,一手心的冷汗,实在不敢去细想,要是他今天不在,那个夏继祖会出做什么事来?这个念头在他心上刚刚起头,又叫陆凌桓压了下去。不过认真说起来,虽然那个夏继祖是个疯子,可阿嫮今天也有不对的地方,要不是她叫夏继祖去死,也不至于刺激得他发狂。
陆凌桓本想借机教导林嫮生几句,叫她吸取教训,不要轻易刺激人,又可怜她才叫个疯子吓到,酝酿了几回也没舍得将重话说出口,没想到阿嫮竟是一点不怕,还有心思想到不能给师母知道,倒叫林嫮生气乐了:“侬胆子大,想过今天我要不在会怎么样?”
林嫮生虽然活泼大胆,可也个会看风云气色的,看陆凌桓的表情也知道他在生气,立刻老实了:“好嘛,好嘛,啥人晓得伊真的是疯子呀。阿哥,真的不好给我姆妈晓得的,侬也晓得她听风就是雨的,哭起来不得了呀,阿哥。”
看陆凌桓不出声,嫮生还扯了扯他袖子:“阿哥。”
陆凌桓从认识林嫮生的第一天起就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大小姐,我开车呢,侬太平点坐好。”
这就是答应了,林嫮生笑了,又往陆凌桓身边靠了靠:“阿哥,我觉得哈姆雷特笨死的,克劳狄斯杀了哈姆雷特爸爸,报仇完全是应该的,挣扎点啥呢?孔子都说‘以直报怨’了。”
陆凌桓听着这句,好象从心底深处传来一丝刺痛,脚下不由自主地踩了刹车。杜森伯格的车速极快,林嫮生本来就侧身面对着陆凌桓,陆凌桓这一脚刹车下去,林嫮生的人惯性地往陆凌桓怀里倒去,面孔正撞在陆凌桓胸前。
陆凌桓的心跳迅速而有力,咚咚咚。
陆凌桓要定一定神才舍得扶住林嫮生肩膀将她推开些:“老实坐好。”林嫮生咕哝了句:“明明是侬急刹车,讲我做啥。胸脯这么硬,石头一样。”到底揉着鼻子坐端正了,惹得陆凌桓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戆小囡。”
“哎呀,侬做啥啦,头发乱了呀。”随着林嫮生的嗔怪,杜森伯格在马路上绝尘而去。
就是陆凌桓答应了不说,这件事到底也没瞒过章丽珍,还是叫她知道了。倒不是章丽珍聪明得见微知著,实在是夏继祖的奶奶、伯娘、姆妈、婶娘四个女人一起哭上了门。
夏继祖爷爷夏伯苓是前清的进士,娶了一妻三妾,养了三子九女,也好算儿女满堂,可到了夏继祖这一代,孙女儿倒有十三个,直到夏伯苓七十岁那年才得着夏继祖这个孙子,所以夏继祖从小就叫一家大小一起捧着,养成了唯我独尊的脾气。
也不晓得是谁倒霉,夏继祖和林嫮生是同年入学,还是一个系的,教会大学的女大学生本来就不多,尤其林嫮生还生得身材高挑、五官标致。皮子雪白,马上叫同学注目,夏继祖对她可以讲是一见钟情。
追求林嫮生的也不止夏继祖一个,可动静搞最大的非他莫属,每次都搞得林嫮生很有些难堪,林嫮生也是娇惯脾性,被夏继祖纠缠得发火,所以每次见到他总不给好脸色。偏偏夏继祖是个百折不挠的,林嫮生待他再冷淡也以为是林嫮生矜持,倒是更上劲了,终于搞出事来,叫学校送去了巡捕房。
本来没伤着人,只要花点钱是允许保释的,可不知为什么,巡捕房竟是放着白花花的银洋不要,拒绝了夏家保释的请求,夏家自然以为是林家打的招呼,这才一家四个女人哭上门来。
在夏继祖追求林嫮生时,夏家的男人女人们倒还是满心喜欢,大学教授的女儿,放以前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了,尤其小姑娘漂亮不算,还十分矜持,是个懂事的,和进士后人多般配,真是天作之合。可等夏继祖出了事,都翻转脸皮责怪起林嫮生不该引诱夏继祖起来。
章丽娟常觉得老公女儿不省心,对着吴妈还要抱怨几句,可真到了有人找上门来说自己宝贝女儿的不是,倒也不客气,在夏继祖奶奶姆妈几个女人刚开始哭时指挥了小丫头动作:“阿珍,去倒几杯茶,几个太太哭得时间长了嘴巴干。”“阿玲,绞几把毛巾叫几个太太揩揩面孔,这样冷的天,眼泪水留在面孔上要皴的。”
依着夏家的心思,总是要捞夏继祖出来,可林开愚那头见也不见她们,只好把目标转到了章丽娟身上。据说章丽娟长了张美人面孔却是一字不识,因为和林开愚定的娃娃亲,这才嫁了个留洋的教授,只当是个好欺负的,自己这边先发制人,再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起哭得她乱了方寸,下面的话就好开口,不怕她不服软。哪里晓得这女人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一番指挥让婆媳几个抑扬顿挫的哭泣硬是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章丽娟看夏家婆媳们不哭了,这才冷笑着说:“我家阿嫮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她落地,我和她爸爸是骂也不舍得骂一句,指甲也不舍得弹一记。你们家的夏继祖倒是好的呀,大庭广众就敢扑她。可怜我的小姑娘吓是吓得来,回来夜里还做了噩梦,发热度叫了医生急诊。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上门请教呢,你们倒是好意思上门来。要是来道歉的,哼,我第一次看见哭上门的,不晓得的,还当我家出了什么事。”
婆媳几个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就推了夏继祖的婶娘出来说话。夏继祖这个婶娘生了长圆脸,皮肤倒是雪白,可面上点点黑麻,好象一只宁波汤圆搓长了,里头的芝麻馅漏了出来一样:“林太太,侬误会了。我们真的是来道歉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这才哭的。”说着又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穿着绛红色丝绵旗袍的女人。
那女人马上明白过来,拿着绣花手绢捂脸哭:“我实在是没脸见林太太,可我们家老爷子也要九十了,一辈子就继祖这么个孙子,一天见不到他就吃不下饭啊,林太太,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章丽娟面孔上渐渐浮出红晕来,夏家婆媳几个以为她就要答应的时候,章丽娟也哭了起来,她是个美人,哭起来眼泪也是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用文艺点的说法,这就是梨花带雨,章丽娟一面哭,一面字字清楚地说:“我这一辈子就阿嫮那么一个囡囡啊,伊一生病就象割我的肉。我作孽的囡囡,人家欺负侬不算,还跑到阿拉屋里耍无赖啊,囡囡,你是做了什么孽啊。”
夏家婆媳叫章丽娟这一哭,下头的话又不好说了,面面相觑,又看向林家几个佣人,意思是:你们太太哭得这样伤心,你们也不晓得劝劝。
吴妈阿珍阿玲几个早得了章丽娟吩咐,一个个只当听不到。夏家婆媳叫章丽娟哭得实在没法子,只得起身告辞,章丽娟一面拿手绢擦着眼泪一面留,夏家婆媳哪里敢再多留,推说家里老爷子离不了人,扶起老太太飞快地向门外走,可怜老太太一双三寸金莲在两个媳妇的扶持下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被塞进了汽车,飞快地走了。
章丽娟看着夏家婆媳的车子开走了,立刻收了眼泪,面孔也板了下来:“小姐呢?”
吴妈一机灵,连忙上来笑道:“太太,小姐寻陆先生去了。”吴妈口中的陆先生,指的是陆凌桓。听见陆先生三个字,章丽娟面孔上活络了些,但还是哼了声。
陆凌桓是林开愚的得意门生,林开愚常说要不是陆凌桓家里出了事,逼得陆凌桓不得不回去接管公司,陆凌桓是能继承他衣钵的。因为有这层关系在,陆凌桓在林家可以说是来往自然,所以听着嫮生去找他,章丽娟倒也不说什么。
吴妈看章丽娟的脸色活络了些,再接再厉地道:“太太,真的不好怪小姐的,啥人想得到那个姓夏的是个疯子呢。”
章丽娟按了按太阳穴:“我和他们爷俩讲,小姑娘有高中毕业么也老好了,非要去读啥大学,侬看看,这下碰着神经病了。我刚刚讲的是真话,真是吓死了,不过吓煞的是我!要不是凌桓,真的叫那个姓夏的扑着,难看伐。算了,算了,我是管不了伊。”说了摇摇头,站起来上楼去了。
吴妈看着章丽娟消失在楼梯转角后连忙走到厨房,林家的厨房是西式的,厨房正中一张放着餐具果盘的餐桌,林嫮生坐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长腿啃苹果,看见吴妈进来,笑嘻嘻地说:“都走了啊?姆妈就是厉害,夏家人肯定白相不过她。”
“唉哟小姐啊,太太看见你这样又要讲了,快点下来,快点下来。”吴妈连忙过来扶林嫮生跳下桌,又在她纤尘不染的白裤子上拍了几拍。“我帮太太讲侬在陆先生那里,等一歇不要讲错了。”
“哦,吴妈,侬最帮我了。”林嫮生在吴妈脸上亲了下,还不等吴妈说什么一手拎着大衣开了厨房后门溜了出去。
吴妈正想问林嫮生还回不回来吃晚饭,前门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又有脚步响,过得一会儿,阿珍急匆匆跑进来:“先生叫泡三杯咖啡出去,一杯要清咖,再装三块凯司令奶油蛋糕,送到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