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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俞莲舟呆了一下。
当年,青书师侄去世后,大师兄大病一场,硬拖着病体为青书殓尸。身为师弟的他们瞧不过去,不顾大师兄说着“这逆徒有我一人操持就好,如何能劳烦师弟们搭手”,硬是帮大师兄操持好了青书师侄下葬的诸多事宜。
他们几人眼睁睁地看着青书下葬,送了他最后一程,如今,这棺材中怎么就空空如也了?
“人呢!”俞莲舟手指掐进掌心。
他们七个师兄弟,除去大师兄有一子,就只有五弟张翠山膝下的无忌孩儿了。然而无忌孩儿旧时与大家分散,后来又常年在外,与大家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真正由他们师兄几个一起看着长大的,唯有青书一人。
俞莲舟五人都没有孩子,而山下人家中的男丁在他们的年纪,孩子再小都能满街跑了。就算俞莲舟早已出家为道,誓不成婚,看到普通人家有孩子,心底也不是不羡慕的。他严肃惯了,有时下山时遇见普通人家的孩子,即使他想亲近逗弄一下,那些孩子也只会找六、七弟而不找他,可当他面对自己年幼的徒弟时,他反倒又没有那种稀罕的心思了。
于是,当大师兄有了青书后,俞莲舟常常庆幸,自己是这孩子的师叔,他就是怕自己也没法躲了。
他们师兄弟几个,又有哪个不是如他这样把青书当成自己的孩子般教导的?
谁又能想到,青书他一步错,步步错。
大师兄只说那是他没有多加教导之过,不过这又岂是大师兄一人的责任?他们师兄弟几个,统统都有过错。
然而,纵使青书再欺师灭祖,他的尸身也不是寻常宵小能欺辱的,他想不出什么人会专程跑到武当后山来只为了盗走一具尸体,俞莲舟的脸色异常难看。
张松溪来到棺旁,不敢置信的向馆内看去。
俞岱岩则连忙来到大师兄身边,他见大师兄的手上带着被石子划破的血丝,忧心忡忡地说:“大师兄,你这是何苦?”
殷梨亭拿着无忌的信,颤着声音问宋远桥:“大师兄,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俞莲舟急切的回头,强行恢复理智,他问:“无忌究竟在上面写了什么?”
殷梨亭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然后回答:“无忌说,他现在很好……”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俞莲舟刚才已从信上看到这一部分,就催促了一下。
“继续说。”
“他还说,他被人救了一命,他正和那人在一起,救他的那人其实你我都认识。”殷梨亭慢慢道来,“不是别人,正是……青书。”
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错愕显露在俞莲舟眼底。
……
自从乔衡和张无忌两人的身份互相挑开后,乔衡就找了个借口,让老村长的侄女不用再过来了。毕竟张无忌前后变化太大,他实在不想再费口舌向无关紧要之人解释一二了。
这一日,张无忌早早醒了过来,他来到院子里开始练习太师父教的太极拳剑,习武一事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段日子他一直不曾练习,感觉都有些生疏了。
练着练着,他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清浅呼吸声。
他停下手中的招式,慢慢转过身,果不其然的,见到宋师兄正站在门口处看着他。
张无忌有些不好意思,他问:“抱歉,宋师兄,是我吵醒你了吗?”
乔衡眼神清淡,他的视线在张无忌身上一掠而过,说:“是我自己起得早了。”他一整夜都睡得断断续续,直到又一次醒来,他透过窗纸看见外面天色已微亮,就干脆不再尝试继续入睡了。
近几日,天气变化多端,一会儿天气阴沉沉的,空气又湿又冷,不多披件罩衫都无法出门,一会儿又艳阳高照,是再好不过的大晴天,照得人浑身充满暖意。这种情况在这个冬暖夏凉的小村子里,无疑是少见的。
在这种乍冷乍热之下,乔衡很明显地察觉到了来自身体上的不适,胸腔里像是多了一团冰絮,整个躯体都变得沉甸甸的,然而他的头脑却又清醒无比,两相交织,互相撕扯,导致这几日睡觉时往往浅睡辄止,一场周公梦不知断了几次。
他没有硬撑,昨日学堂散学时他直接给学堂里的学生放了几天假,而他自己则准备趁着这几天多休养一下。
张无忌听了他的话,心中更加充满歉意,他知道宋师兄其实只是不愿与自己多说什么,就连指责自己的话都懒得说出口罢了。
自那日他挑破了宋师兄的身份,师兄对自己的态度就冷淡了下来,恍若变回了宋师兄还未判离师门前那样,甚至比那时还糟,如果可以,宋师兄甚至可以一整日都不与自己说一句话。两人各做各的事情,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张无忌明白,宋师兄只是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而已。
“我日后在练武时会多注意时辰的。”张无忌向宋师兄检讨着自己。
你练不练武,与他有什么关系?乔衡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开口对张无忌多加干涉。
张无忌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暗道不妙,虽然宋师兄表现得一如寻常人等,但自己怎么就能忘了,如今宋师兄已是经脉俱废,再也无法习武了,他刚才说得那些话,被师兄听在耳里,大概与被人用一柄利刃捅入心间无异。
然而当他想要解释什么的时候,乔衡已经转身向着厨房走去。
张无忌当然明白师兄这是要去做什么。师兄如今经脉丹田残破,每日都要用药三次,他这是去煎药了。
宋师兄明知自己师承蝶谷医仙胡青牛,却从不向他求助。
张无忌也不敢主动提出为他诊治的请求。
他明白师兄对自己不信任,把脉一事相当于把习武之人的要害交予他人,即使宋师兄如今已是武功被废,然而自幼以来的习武生涯留下来的烙印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去除干净的,而且以宋师兄对自己的讨厌程度,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会在开药方时做什么手脚。他能想象的出来,自己一开口提出这个要求,宋师兄就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于是,他只好趁着师兄入睡后点了他睡穴,为他检查了一番身体状况。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师兄现在使用的这个药方子,已经是最好的了。枉他医承胡青牛,又身负绝顶治愈功法九阳真经,居然对师兄的病情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师兄入睡后点了他穴道,偷偷的用内力帮他孕养经脉,好减轻他日常生活中的痛苦。
然而这些事情与宋师兄的救命之恩比起来,都不过九牛一毛尔。
张无忌来到厨房里,对乔衡说:“宋师兄,以后我来煎药吧,我熬药的技术还是不错的。”
“如何敢劳动张教主大驾。”乔衡的言貌神态何其彬雅,语调舒缓,全不见一丝一毫讥讽等负面情绪,就连眼神都是和煦无霾、云淡风轻的。
张无忌听了,拱手讨饶道:“是我多事了,还望师兄不再称我‘教主’,如此一切都好。”他见乔衡只管一心熬药,他只好怊怅地退出了厨房。
乔衡没理会张无忌是何时离开的,他认真的一点点煎熬着砂锅里的药,偶尔搅拌一下,一圈又一圈。
……张无忌。
好一个明教教主!
在乔衡看来,他如今的生活与被囚禁无异。
这几日他已把这“张无忌”这三个字翻来覆去的在脑海中撕碎了无数次,然后又把它们重新粘起来,再一点一滴地撕成碎片。
只可惜,妄想……终究只是妄想。
乔衡把药汤熬成仅盛一碗的药量后,就把它倒了出来。他等了一会儿,待碗里的药温度适宜时,一口气把它喝了下去,满嘴的苦涩。
“只怪我当日瞎了眼。”
……
乔衡在家休养了几天,自觉身体大好,他只当是天气不再变换终于稳定下来的缘故。于是他又恢复了学堂里的课程,不过经了之前那一遭,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了解了不少,显然比他一开始预计的情况还要差上三分,保守起见,他把学堂里的课程改成半日制了,如此他一天只上半天课即可。
村民们对他的决定非但没有意义,反而颇为拥护。他们在他面前甚至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村民们回到家后一个个的都对自家小子耳提面命,让他们在先生面前老实些,别让先生操心。老村长还专程找上他,对他说,如果他觉得累了就多歇几天,千万不要累到自己。——没办法,村里就这一个教书先生,要是乔衡倒了下去,这年头让他们上哪再找这样一个脾气好、学士好、不要束脩的先生去?
乔衡觉得自己好似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易碎品。
张无忌见每日都有人来慰问师兄,不禁感慨宋师兄的人缘真好。毕竟宋师兄曾经可是值得江湖中人用孟尝来比拟的人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张无忌苦于找不到与师兄和解的机会,不禁心下黯然。
一文人打扮的中年人牵着一匹马走在乡间土路上,走着走着,他看见一个提着山鸡的猎户从山间小道上走下来。
中年人礼貌的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兄台,从这里走是否能到刘家村?”
猎户见他一身文士打扮,举止间颇有几分乡野间戏曲话本中常说的儒雅君子之态,眼神清清正正,不像是什么歹人,就爽快地答道:“是啊,顺着这条道走就能到刘家村。”又因为猎户就是刘家村人,他不免多问了一句,“我就是刘家村的人,先生若去刘家村不妨与我同路。我们这个小村子平日里也没什么外人来,我瞧着先生实在眼生,不知道先生到刘家村所为何事?”
中年人先谢过猎户为自己指路,听了对方的问题,只是他简略地答道:“寻亲。”
猎户见他在说这两个字时眉目间似有纡郁之色,只以为他是家里遭了祸,前来投靠亲人来了。外界正在打仗,听说乱得很,几个月前也有外地人来投奔亲戚,猎户没有感到多奇怪。
中年人虽然没穿什么凌乱绸缎,但对方这一身衣服料子显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穿的粗棉布。猎户打眼一扫,针脚那叫一个密实,比自家婆娘做得衣裳不知好了多少。猎户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家的亲戚这么富庶?难道是村长家里的?他原本还想问一问对方的亲戚是谁,但见到对方谈兴不浓,就没敢继续搭话。
两人走了约有两刻钟,终于到了刘家村。
中年人在村头上与猎户道了别,他一手牵着马,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他肯了看纸上的内容,又抬头看了看村子,最终像是确定了路线一般,收起了纸张,牵着马向着西方走去。
最终他停在一座农家小院前,他注视着眼前的院落,低语道:“他就住在这?”
学堂下课后,乔衡没在学堂里多做停留,直接回到了家里。
他卸去了易容,洗了洗手,就又到厨房去煎药了。
这用来生火做饭的厨房,因着他终日在这里熬药,本该拥有的油烟味,竟是逐渐被浓郁的清苦草药气覆盖了过去。不过柴火燃烧产生的烟雾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除的,被这烟味一刺激,乔衡忍不住轻咳了起来,然而这一咳嗽仿佛带动了肺腑里的暗伤。他扶着灶台,直咳得喉咙胸腔都涩疼不已才渐渐停止。
过了一会儿,药煎好了。乔衡垫着布攥着砂锅柄准备把药倾倒出来。大概是刚才那阵咳嗽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端起砂锅时,砂锅居然歪斜了一下,滚烫的药汤差一点就要泼洒出来,浇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背后有人长叹了一声。还没等他询问是谁,就听那人对他说:“我来吧。”
只见一个不知在何时走进来的中年男子,伸手替他握住了砂锅柄,把砂锅从他手里接了过去,代他把里面的药汁向碗里倒去。
这人身穿一件整洁的儒衫,身上无一件配饰,只在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乔衡看着来人挺拔宽厚的背影,微垂目。他出声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