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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来时,琉璃正倚在假山石子上,双手烦躁地绞着一条丝帕。
这条精致的雪青色丝帕是系在鸽子脚上寄到的。
那只可怜的鸽子一旦摆脱束缚,就欢天喜地振着翅膀飞走了。
还好它飞得快,否则按照琉璃出阁前的习惯,袖子里可指不定会飞出什么,也指不定会打中什么……因为这丝帕上的文字如此惹人烦躁。
透过那几行字,她已经瞧见了宝瓶那竭力谦逊却更显得意的笑容。
她先是描摹了骊山的山清水秀,又絮叨了对友人的惦念以及对京城炎热天气的担忧。
接着笔锋一转,云淡风轻地只提了一句,称自己刚刚解决了一桩悬案使数条冤魂得以安息。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然而宝瓶实在是太过谦逊,临末不忘谦称称自己破案是因缘巧合,万万不敢与琉璃为小乞儿追凶的义举相提并论——“如若新城坊一案水落石出,城中老少必咸感惠德。”
“如若——哼,如若!”琉璃将丝帕绞成一团,忿忿道,“这个如若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如若便是假设之意。”圆海六岁即在少林寺从上师修声明,对字词辞章颇有心得,当即便举出几个如若的例句来,令琉璃越发烦躁。
“她这是断定我查不到真凶么?”丝帕快绞碎了,“不错,眼下确实线索太少,一切都是未知数。如若再发生一次……”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海惊骇地抬起眼来,“难道一条性命还不够多么?”
“不够。”琉璃阴惨惨地说,“总会再出事的,如果不捉住凶手的话。就算勒死古丽的只是个路过的疯子,他也可能再路过其他地方,勒死其他什么人。如若这样——”
圆海垂眸沉思片刻,提出诚恳建议:“还是少听那些西域极西处的故事为妙。所谓一切惜身命,人畜等无殊……”
在宝瓶常讲的那些西域极西处的故事里,聪明的贤士也会碰到难解的谜局,不过这种时候总会恰到好处地再死一个人,把更多的线索送到贤士的眼皮底下,就好象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纵那些凶手,让他们不得不像野兽一样在林地里留下脚印让猎人去追踪。这些故事里所死去的人们,更是如无辜的牲口般先仆后继用自己的血肉滋养了贤士的长才。好在故事只是故事,其中有多少是宝瓶的臆想也未可知,毕竟她从不肯说明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看到这些奇谈的。
圆海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只手还会从故事里伸出来。他一段经文尚未念完,就有叶家弟子来报说昨夜永宁坊里发生一桩惨案,凶器也是一条绳索。
一瞬间,琉璃的脸色有些发白。嘴上说说是一回事,知道有人真的死了又是另一回事,哪怕这真的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另一行脚印,哪怕这回死掉的人原本就挺该死的。
这回死掉的是两兄弟——邹家的大郎和二郎,两个在长安城素有恶名的纨绔子弟。这两兄弟的生父时任户部员外郎,家财不少品阶不低,然而真正令他们能在长安城内斗鸡走马飞扬跋扈的却是其义父杨钊。至于一个区区金吾兵曹参军为何能成为如此强大的靠山,又为何让纨绔少年甚至大小官吏竞相拜认为父……每次说到这里,老于世故的长安人就会朝东边努一努嘴,不再多言。
长安城东五十里外便是骊山。此山崇峻不如太华,绵亘不如终南,幽异不如太白,奇险不如龙门,却是三皇旧居娲圣故里,不只有宝瓶赞不绝口的绣岭温汤,还有许多仙宫道观,其中一座太真宫便是为天子生母窦太后荐福所建,主持的女冠人称太真娘子,两年前还贵为寿王正妃,却因孝道而自请出家,如此感天动地,也难怪圣明天子会格外倚重她的娘家人。
杨钊便是太真娘子的族兄,不仅仪表堂堂更兼精明伶俐,因此圣眷殊浓。邹大郎与邹二郎自从认了这位义父,日子便过得格外快活。斗鸡东郊走马长楸,朝卧章台暮宿平康,楼下劫商楼上醉都是寻常事,还有些更荒唐的,却是叶家子弟都羞于向微娘子提起的。
昨夜三更,邹家兄弟死于自家后宅的同一间屋子里。仆人是听到惨叫声赶去的,等他们打着火把跑到里庭,浓烈的血腥气已从敞开的门内传出。屋里银烛高烧,照亮了地上的两具尸体,还有一个与尸体也没有多少区别的女子。
邹大郎的死法同乞儿古丽的几乎一样,也是被丝绳勒死的,丝绳两头也打着双联结。邹二郎躺在约莫十步之外,当胸被捅了个透明窟窿。在他身边有一把剑掷在地上,鲜血淋漓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捅穿他的凶器。
“那个女子是谁?”
听到微娘子这样问,叶家子弟忽的面露赧色,有些支吾地回答说是一个妓女。显然案发前那兄弟俩正关上门同她取乐。被发现时,这妓女身无寸缕,倒溅得一身是血,被凉水泼醒后便只会瞪着两只眼大叫“杀人”,反复只说这一句,声音无比凄厉。照郎中的说法,这是惊吓过度疯癫了。长安县尉正急着想让她回复神智,好盘问当时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几个郎中都说急不得。
“他们疑心她是凶手么?”
“起初是疑心过。不过那娼妓体态娇小,弱质纤纤,所以县尉们都认为不可能是她手持利剑杀了邹二郎。需知邹二郎身高近八尺,体量魁梧,若换成邹大郎倒还有三四分可能。”
琉璃虽未见过邹家兄弟,却也听说这二人虽是一母所生,模样却完全不似。邹大郎身量不足六尺更兼小头锐面,曾经在聚会上乔装做女子几乎蒙蔽了众多恶少。邹二郎膀大腰圆,心思远比兄长简单,性格却同样残暴。长安人私下称他二人做邹家狼狈,倒也极为恰当。
“阿弥陀佛,不知那把剑却是谁的?”圆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