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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前发生的事情,虽说是家事,但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家事便闹成了丑事。错自然不在林家,便是薛家,是此事的起源,因贾府被闹得太惨,人们面儿上说一声“狠辣太过”“不念亲戚情分,有失厚道”,私下里不免要告诫自家孩儿——若是被欺压得狠了,拼着一个不好的名声,也要对方拔层皮!
因着是公门侯宅的丑闻,还牵涉到贤贵妃娘娘的脸面,为了皇家面子上好看,林海当日便不甚隐蔽的让同僚瞧见他狠狠地斥骂林铭玉,并罚他祖宗牌位前跪地思过的场面。同僚有心劝一句,但想着上头还不知啥反应,只能不痛不痒说一句:“令郎年幼,知道护姐的心是好的,大人不必过于严苛。”此事便传开了。
不出所料,隔日早朝,退朝之后,皇帝留了林如海,偏殿说话。
过了一个冬天,皇帝的病情不弱去岁传闻那般凶险,但人毕竟老了,是真龙天子也敌掩英雄迟暮的自然之道。皇帝的心随着病情的反复越发的难以捉摸。林海简在帝心二十余年,被皇帝放在苏州最富庶的位置上,管理江南盐课税银;有君臣之情,更有知遇之谊。林海对皇帝的忠臣是毋庸置疑的。
也因如此,皇帝在知道林家擅自与贾府划清界限之时,虽然有点儿奴才背着主子自作主张的不悦,但到底没把他看成是背主之人,给他解释、陈情的机会。
林海到时,皇帝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明黄便服,坐在偏殿东边一条长炕上,掌茶的宫女端上一盏明前龙井,皇帝眯着眼睛,神情慵懒,放松。编束得整齐的头发泛出缕缕华光,难以掩饰年老的迹象。
林海敛住目光,神态恭敬地跪地请安。
皇帝睁开眼,深沉地看了他一眼,静默了几息。这一眼,慵懒的姿态未变,但威严的气势已经从眼神中表露无遗。
“起来吧。常福,给林卿赐座。”
大太监常福领命搬来一个小凳子,放在林海身边。林海又跪下谢恩,见皇帝眼神示意,方敢挨了个边边坐下来。
皇帝慢条斯理好似谈笑一般道:“听说,昨日荣国府发生了一件大事,林卿可听说了。”
林海忙站起来回话,皇帝摆摆手:“免你的礼,坐着说罢。”
林海来之前已经打过腹稿,这会儿见问,更是恭谨,微垂着头,声音清正:“禀圣上,昨日之事与微臣有关,与微臣岳母也有关。……这原是岳母的话,微臣不敢妄议,但圣上面前,普天之下,无分公私只分君臣。微臣就斗胆直言了。”
林海这番恭维的话说得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知道君臣尊卑,没看错他。
表过忠心,林海并无停顿,还是平和地说道:“昨日之前,微臣的岳母与二舅兄突来拜访,言及贾府短时需要一笔银两急用,因是私事,微臣不好多问,但尽绵薄之力,把府上能拿出来的银两凑出三万两全数交给二舅兄应急。至昨日,微臣按例当值,方听同僚说起贾府门前之事,微臣孽子也牵扯其中。微臣当时便震惊莫名,强忍着怒火回府,又遣人去荣国府请罪。孽子胆大,挨了微臣的责罚,竟愤然喊冤。微臣心想,凭他能说出朵花来,也没用冲撞长辈的道理。当即便按下冷笑,听他混说。”
皇帝像听故事一般,此刻已然被林海的讲述吸引,见他一顿,立刻追问道:“好胆大孩儿,竟然跟父亲叫屈,爱卿听他说了什么?”
林海肃着一张脸,仍然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只听他说,此事原是因荣国府二房太太许了她娘家妹妹薛王氏的女儿与二房嫡子的亲事,并因故向薛王氏接了一大笔银两,薛家原把这笔银子当作女儿的陪嫁。后不知何故,贾二太太迟迟未向薛家提亲,又因日前二房嫡子风流之事传出,薛家以为贾府有心结交其他姻亲,薛氏子上门探信,贾二太太闭口不提贾薛结亲之事,便愿把这婚约作废。薛氏既要为女儿寻婆家,便想收回借给贾二太太的银子,贾二太太还不齐银子,反而当众斥骂薛家女不知廉耻。原是薛贾两家的争执,贾二太太偏偏青口白牙当众诬造谣言,言说微臣女儿与贾府嫡孙定下终身。微臣之女前些日子曾发愿为母祈福,三年不言婚事,素日在微臣身边,从未提及出嫁二字,此事微臣虽不忍心女儿终身之事延迟,但体谅她一片孝心,承蒙圣恩,降下旨意,许她三年不谈婚约的自由。前言未忘,如今却传出这样的话,若被人当真,闺誉尽毁不说,臣也再无面目面见圣上。犬子恰好经过,听闻此言,当场与贾二太太对峙,贾二太太只是咬定婚约之事为贾老夫人亲口所言。犬子气愤之下,为保全林氏女儿的声誉,方当场与贾府决裂。”
“微臣教子无方,请圣上降罪!”林海说着一撩袍摆,双膝跪地,头狠狠磕在地上,对皇帝如此道。
“微臣不能做到涵养如一,听闻此事,气愤悲痛难平。气愤于至亲之人,今日反目;悲痛于血脉凋零,下不能护得女儿无忧,上辜负圣上隆恩,微臣之罪,罪孽深重,请圣上责罚!”
皇帝看了他半响,林海说一句便嗑一回头,额头触地有声,满头灰白的发丝衬托着他萎靡的身影,显得很是可怜。皇帝心中触动,想起这位老臣赢得自己的信任二十余年,如果华发丛生,门庭冷落。只有一个女儿,还在宫中为皇室效力,对主子尽心尽力,他不止一回听荣贵妃嘉奖于她。再想起他唯一的嫡子,年幼之时便会著书作文,写的书尽是劝人为善,可见心地单纯良善。养育出这样的一对儿女,怎称得上是教子无方?
林家一门,对皇室实在是忠心耿耿,林海为官,从未辜负过皇恩。反倒是荣国府,封了贤贵妃,圣口亲赞”家风严谨“,做出这样因利忘义之事,才是真的给皇家抹黑呢!哼,这贾王氏,真是蠢妇,贤贵妃有这样的娘家,也需提点两句了。
皇帝思索着,瞧着林海还是战战兢兢地跪着请罪,心里的怀疑如乌云消散,生出一些不忍来,他对伺候在身旁的常福道:“把林卿扶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行事还如同毛头小子一般。这件事,朕自有决断。听说你家小子如果还在祠堂跪着没出来,放他出来吧。虽然行事鲁莽了一些,却不失纯善,赤子之心,莫要罚得狠了,拘着他了。砚儿如今身边缺了一个伴读,待他从西山回来,便让你家的小子去他身边吧。”
涂砚今上兄长乐福王府的小世子,乐福王去得早,皇帝疼侄儿,现任的乐福王是跟着宫里的皇子们在皇帝跟前长大的,骑射文章均是皇帝的指点,比一些不当宠的皇子更受到皇帝的宠爱。乐福王的小世子,待遇与皇帝的亲孙子也没啥不同了。
林铭玉跪了两天祠堂,换来大洪红人乐福王家红人的伴读,这个结果,要是贾府的人知晓了,只怕被子都要咬烂呐!
这事对林铭玉来说,还不知好坏,但至少,林贾两家自此关系决裂,已经过了明路了。贾府再想要利用林家做些什么,恐怕很难很难。
“什么?又是做伴读?”林铭玉一声哀嚎:“这些人都什么毛病啊,我好好的富贵公子不当,就是个伴读的命啊!”
一本书以光速飞过来,林铭玉闪身躲过,就见林海虎目如电,炯炯有神地瞪视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圣上的决议,也是你能妄议的?再给我口无遮拦,你就去祖宗门前反省去!”
前两日跪祠堂,那是装象,要是今儿被罚,铁定是不能善了的。林铭玉挤眉弄眼,忙跟他爹谄媚:“爹爹息怒,我这不是被惊着了么。我是真想不通啊,帝都世家之子多如牛毛,与我年龄相仿的一抓一把,怎么都惦记着让我去做伴读啊!老老实实在家用功,参加科举就这么难!”
“为父也吃惊。不过,既然圣上有旨意,就容不得你挑三拣四的。帝都的世家子虽多,能让圣上看在眼里,亲自点中的却不多,许这也是你的福缘,好好当差,不要顽皮淘气。”林海对自家儿子能在皇帝眼中留个好印象还是颇为自得的,虽说伴君如伴虎,伴读的差事也不好轻易对付,但凭自家的本事,若是旁人惹到面前来了,他也是不会怯场的。
该交待的还是要交待:“涂砚是乐福王世子,乐福王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涂砚虽然不是长子,但是王妃嫡出,生下来就请立的世子,很得圣上与王爷的喜爱。他的外家,是忠毅侯府,舅舅虎威将军是镇守西北的一员悍将,当年抵抗蒙古鞑子南下,立下军功,在军中威望极高。涂砚的母亲乐福王妃是虎威将军的胞妹,听说小世子长得极像王妃,王妃已经去世,忠毅侯与虎威将军对世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
“三千宠爱于一身啊,这个小世子不会是个混世魔王吧?”林铭玉嘀咕起来。
“这倒没有。我曾见过小世子一面,恭谨有礼,温和高贵,与年轻时的前太子气度有些相似。”林海意识到前太子已经被废,不再多说,叮嘱道:“不管世子为人如何,你只管尽自己的本分,旁人也不敢轻瞧你的。”
“孩儿明白。”不久陪个小屁孩上学么,林铭玉觉得自己拥有一个成熟的灵魂,怎么也不会把差事办砸的。
“还有……”,林海眯着眼睛,毫不客气地奉上一句:“虽是伴读,我交给你的课业不可荒废了,每日一篇文章不可少。若是科举落第,小心你的尊臀!”
“爹……”你可真是我亲爹!!
涂砚在西山礼佛,因王妃忌日已过,涂砚在佛前呆足七七四十九日,便回宫了。见过皇帝之后,方回府。
管家亲自迎进去,伺候着他下马,低声禀告道:“世子,户部侍郎林海之子林铭玉在府中等候您,是要见他一面,还是打发了他。林海虽是户部侍郎,但荣尚书如今七十六,去岁到今年已经两次递折子致仕,再有一次,尚书之位便会空缺,恐怕继任之人便是这位林大人。世子,林铭玉是圣上钦赐给您的伴读,老奴觉着,还是见一见的好。”
老管家是跟着王妃陪嫁过来的人,因能力出众,又对王府忠心耿耿,乐福王也没避忌,提拔了他为王府内大管事。他是看着世子长大的,又是徐家老奴,对世子的忠心显而易见,因此他唠唠叨叨,只恐怕世子年小,未理解自己的意思。
涂砚今年虚岁十四,比林铭玉小了一岁,身量修长,面上瞧着温润尔雅,颇是沉稳。但老管家知道自家世子实则很是温顺,颇有些小孩儿脾气。
制止住老管家的说辞,涂砚笑道:“不必多言,我已经知道皇爷爷为我指他做伴读的事。先前五姑姑便跟我说过,林铭玉是个非常聪明、有趣并且正直的人,当时便有意找他做我的伴读,恰逢他外出。如今有这一遭,可见我们两个是有缘的,若他品行果然好,我自会待他如宾如朋。我先去更衣,以免失礼,管家替我招待他吧。”
老管家笑着领命而去。
林铭玉喝了一巡茶,又喝了一巡茶,乐福王府待客是极好的,但喝了这么多茶,就快要憋不住了……他心里有些后悔,一时兴起,来拜访名义上的小主子。
原打听到世子今晨便回,特意来晚了些,却不想世子的时间也改了。这就是做伴读的不好,伴读,说好听了是陪读陪玩,说难听了,身份上也不过是奴才,地位稍微高一些的奴才罢了,对着主子,等一等是好的了,若是碰着难伺候的主,任打任罚都是有的。
老管家去而复发,对着林铭玉道:“林公子久候了,世子已经回府,稍候便来。”瞧着桌上没喝完的残茶,露出一个笑脸,唤道:“给林公子上茶,用前儿宫里赐下来的明前龙井。……这茶汤色极好,又清淡,我家世子爷最是爱喝,林公子尝尝。”
林铭玉笑,心内抽抽,还喝,还喝真要失礼了。
好在没等多久,涂砚就来了。
涂砚换了一袭宝蓝色锦袍,玄色缎面靴,风度翩翩,丰神如玉。林铭玉今日穿的竹青色长衫,他身量比涂砚还高半拳,面容精致,未语含笑,两人站在一起,各自被对方的容貌惊怔了一番。
然后双双对视笑起来。
“户部侍郎之子林铭玉见过世子,请世子安。”林铭玉打个千儿。
涂砚把他扶起来,搭着他的手臂笑道:“不必多礼,铭玉,早就听五姑姑说过你文才出众,前些年我读过你写的《童话故事》,《劝世寓言》,心思灵巧,我很喜爱。日后,在学业上,还请多多指正呢。”
“世子言重了,铭玉惶恐。”林铭玉对这个事还是很知道点儿廉耻的,被人家这么一夸,想不脸红都难啊!求您别说了。
涂砚却因他的脸红而觉得有趣,善意而体贴的转移了话题:“方说不要多礼,如今又这般生疏了。我的性子最是不爱拘束的,相处久了你就晓得了。我只当你是友,你也要放开些才是。”
林铭玉笑着称是。涂砚也不强求,拉着他说起话来。方认识,也没啥好说的,就是问问平日读的什么书?爱做什么消遣?得知他不需要去学堂里听课,很是羡慕:“……你的父亲、堂兄皆是探花,自然是足够你学习的。在家中治学,自在得很吧?”
“还行,父亲对我的管束并不古板,把课业完成了,便任我消遣自个儿的事。”林铭玉忍不住眼中带笑,涂砚更是羡慕了。他在家中受尽宠爱,虽然有兄长,有弟弟,但都是庶出,在父王面前说不上话,对他毫无威胁,也因此,他们之前也很难有啥相亲相爱的兄弟之情。
因受宠,父王、外祖父、舅舅、甚至皇帝,对他寄望很高,身上的担子自然就重,尽管他向往自由,却也只能如同笼中之鸟,在享受安逸的同时要尽自己的责任罢了。涂砚是个务实的人,心里知道得很清楚,只有他自己努力了,才能让自己的地位更牢固一些,能享受的时间更长久。
说着话,不觉已经到午时,涂砚留了饭。林铭玉推辞不过,便不再客套。
乐福王府的厨师厨艺极好,难得席间上了三五道苏杭菜,涂砚笑:“你在苏州长大,想来是惯于尝家乡的口味的,厨子是宫里赐下来的,苏杭菜,京都的菜色都很擅长,你尝一尝,味道是不是跟你在家里吃的一样?”
涂砚的细心让林铭玉对他观感更好一些,虽不至于感动,心里也是极为熨帖的。这样一个细心体贴的人,相处起来应该更开心一些。毕竟是伴读,还有六年的相处时间,开心是很重要的。
用膳之时,乐福王爷听说世子留伴读吃饭,因忙着圣上万寿节的差事,不得空过来瞧,也打发了人过来说“不必拘束,与世子多多亲近”之类的话。林铭玉站起来垂手听了,谢过王爷方罢。
要么说感情是饭桌上谈出来的。午膳过后,瞧着涂砚有了倦容,林铭玉便告辞。涂砚亲送到院门,道:“……这三日且不必来陪读,我还有三日假。待假休过了,你来王府寻我,你是先一回入宫陪读,我带你认认路。”
林铭玉谢过了,再次行礼告退。
回府之后,林府里主子们都不在,林铭玉转身钻进了书房。今儿在王府,倒想起圣上万寿节之事,各地外驻大员必会请旨来京贺寿,如涂凌光这样的官职,本是没这个资格的。但他同时还是皇室宗亲的身份,以昌平王府的地位,应会得到入京的旨意。
自去岁调往福建驻防,不到一年便升任福建将军,又因对凉瀛战争控制得力,为国库赚了许多的库银,涂凌光的名声也传了开来。皇帝偶尔也会在说起当今局势之时,赞一句皇室儿郎俱是英勇男儿。涂凌光虽然人在福建,京都中惦记他的人可不少。
这般年轻的将军,又在皇帝眼中留了名字的,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更不说他身后站着的是整个昌平王府。
昌平王本人便是骁勇无比,世子为嫡长子,与涂凌光乃同胞兄弟。原是在京都六部行走,但世子自小体弱,在京都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救过来。昌平王有一个正妃,一个继妃,侧妃两个是皇帝钦赐的美人,但都没能给王爷留下半点儿骨血。如今膝下的三个孩儿,世子涂凌云、次子涂凌光、幼女涂凌华俱是先王妃所出。
昌平王母族出生平平,但他本人自小就光芒夺目,性格又有些孤僻,不受兄弟间的拉拢。若他平庸便罢了,他偏偏是个不怕事的,年轻的时候锋芒毕露,很是让人忌惮。待娶了正妃生下嫡子,才收敛起来。但这个时候,他的存在,已经是有心继承大宝的兄弟们心中的一根刺,昌平王不屑这些争斗,自请西北带兵守护疆土。世子因皇帝看重,留在六部观政。
在六部三年,世子的表现不上不下,可用一个“平”字来概括。而次子涂凌光比之兄长,更是平庸平凡,如果所有的纨绔子弟,爱游乐爱饮食爱美人。皇帝隐隐失落,也便把目光转了开来。
这之后,世子突然一场大病,很是凶险。昌平王星夜兼程赶回来,跪请旨意,带世子离京,放在身边调养,若是父子无缘,也让世子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闭眼。皇帝想起这个儿子子嗣上不容易,又为大洪立下赫赫战功,心一软就同意了,连带着瞧涂凌光也顺眼了许多。
世子离京之后,涂凌光在兵部领个闲差,无事点卯。直到机缘巧合被指派到福建驻防,赶上凉瀛国心怀不轨来朝贡,献计有功,把凉瀛变成大洪的钱篓子重新获得皇帝的注目,直到今日。
这些林铭玉打探过,涂凌光应有所察觉,但并未瞒他。想起这个如兄又如友的男人,林铭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京都的局势越是复杂,涂凌光的处境越是不妙。为了海贸的利益,京都官场、宗室已经是各显神通,涂凌光坐镇海防已经够让人眼红,如果回到京都,再皇帝面前再的眼,那不得成了活生生的眼中钉肉中刺,扎多少人的眼呐!
给他写封信吧,把京都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涂凌光必然有自己的渠道了解京都的消息,林铭玉想,我只要尽了这个心就行了。
涂砚休假,林铭玉左右无事,便想着去店铺里瞧瞧。他名下的南洋货铺子在京都有三家分店,限量供应南洋及海外的物件,因为独特、精美,适合走礼,因而生意很是不错。
林大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为了查探太白楼的背景,把在林铭玉身边近身伺候的活暂时交给弟弟林二,因怕林二不够机灵,便让馒头也在身边跟着服侍。
林铭玉身后跟着林二、馒头进入铺子内,铺子内有几个客人在挑选,掌柜的没见着。有一个伙计前来招呼,这伙计新来不久,又因林铭玉平日很少过来,因而没认出面前这位富贵悠闲的标致公子是自家东主。
林铭玉四处张望了一番,问道:“张掌柜的不在?”
伙计笑道:“爷识得我们掌柜的?那您定是老主顾了。方才来了一位客人,来取前几日定的货,掌柜的亲自去取了。您若是找掌柜的有事,您请这边来,小的上壶好茶您一面儿品着一面儿等;您要是来瞧瞧好物件的,小的愿为您效劳。”
林铭玉一笑,这伙计蛮机灵。
“我与你们掌柜的熟得很,不用特意招呼了,你且忙你的,我随意瞧瞧。”
伙计笑:“那爷您自便,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人便是。”说着也不多啰嗦,礼貌地笑过便果然退下了。林铭玉瞧了一会儿,见铺子里确实是忙,便不急着瞧,只往先伙计指着的那处去。
这边的多宝阁隔出一处幽静的所在,一面围着矮矮的栏杆,旁边摆着迎客之松、常事之树的盆景,木架子上挂着珠帘,上面系着风铃,不时吹进来的微风带着风铃轻轻摆动,发出清凌凌细细柔柔的声音,悦耳得紧。
林铭玉方安坐,伙计端着一壶茶过来,道:“上好的碧螺春,客官请尝尝。”见林铭玉确实没啥吩咐的,便又走了,神色温和平静,并不见半点儿急财之色。
林铭玉暗暗点头,赞张掌柜会调理人。这处分店是后开的,掌柜的还是李善托给林铭玉的人,如今入了林家,签了协议,为新东家效力。每月盘账,从未出过差错,是个难得的人才。
喝了一盏茶,张掌柜还没见着,林铭玉坐的位置,透过多宝阁的间隙,可以清楚看到店内的情景。这样的隔断每个分店都设置有一二处,专供招待尊贵的客人,这还是林铭玉自己的设计。
除了他自己,店内客人一共有四起人,在西侧排放的太师椅上,坐着三个青年人,做书生打扮,摇着折扇轻声谈论着。有个伙计站在旁边作陪。南面是大门,两侧各有置物架子,此时各有一个人在挑选,一个穿着褐色锦衣,面容白胖,手指上带着硕大的珠宝戒指,像个富贵老爷,不过身边并无小厮长随之类的人,说起话来满是铜臭味,应是富商了。
右侧的是个中年男子,衣服质料非凡,瞧着倒是个管家模样的人,谈起生意来拐弯抹角地把自己主子的身份露出来,神色很是骄矜。这人和另一个客人都买了中意的礼物,正往外走了。
林铭玉瞧着一笔笔生意成交,心情很是愉悦,这哗啦啦的银子声音,到最后可都是他的呢!
这两位客人一走,富商也谈得差不多了,喜滋滋地嘱咐伙计要把礼物包得结实美观,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恋恋不舍地递了出去。
林铭玉瞧得有趣,不禁露出一个笑容。
这时,张掌柜从后方内室里转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鸡翅木雕芙蓉花的木匣子。三个书生,以及已经结账准备走的富商都被吸引过来。
馒头和林二神色间已是痒痒的,恨不得也去凑个热闹,一睹为快。林铭玉见着两个的猴急样儿,低声吩咐了两句,便放他们走开。
哪有主子不动,奴才倒去瞧热闹的道理,林二和馒头对视一眼,并不敢走。林铭玉摆摆手:“无事,这是自家的铺子,哪里就能有危险了。你们去瞧着,记着我方才的嘱咐,不许给张掌柜惹事。”
林二馒头听了,再没有不应的,笑嘻嘻地去了。
张掌柜已经把木匣子打开,众人发出赞叹的声音。
“好精美的船只,好奇妙的构造!”一个温软的声音响起,林铭玉已经注意到这个人。就在方才,众人把张掌柜围在当中之时,一伙人簇拥着一位十六七的少年公子走进来。这位少年容貌艳丽,穿着打扮不俗,眉宇间带着一见即明的贵气,走路是下巴微抬,显露出发自骨子里的优越感。
簇拥着他的四个奴仆有两个相貌秀丽的小童,另外两个虽然做仆人打扮,但身板挺直,行动敏捷,至少也是侍卫一流的人物。
又是一个权贵。
林铭玉一瞬间就断定了他的身份。
少年的声音迤俪多情,带着赞叹说着。张掌柜见过世面的人,立马就认出少年的身份,把手头的东西递给伙计捧着,自己打了个千儿,笑道:“原说一早儿的听到喜鹊叫,还道是什么事,原来应在您身上。小的见过涂公子,请公子安。世子身体可好?王爷身体可好?”
涂公子骄傲地抿抿嘴,道:“都安,难得你有心记挂着。久没出来,听说你这儿有好东西,爷过来瞧瞧。”
他说着,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伙计手里的楼船。
张掌柜的嘴角噙着笑,心头却暗暗发紧,看样子,这小公子是瞧准了楼船啊,可这楼船是客人定的,事情可不好办呐。
“您能瞧得上眼,是小人的荣幸,您看,我这儿着实有不少好东西,您去雅间坐着,我亲自捧过来,您慢慢儿挑?”张掌柜一脸热情的说着,想把人让到多宝阁隔断出来的雅间里去。
涂公子却不动,身边的小童已经说道:“掌柜的别啰嗦啦,我们爷看中了这船,你说说多少银子卖给我们,我们家爷事情多着呢,没时间多在这儿耗。”
“小青,不得无礼。”涂公子作势喝了一声,终于挪开眼珠子,对张掌柜道:“张掌柜,爷瞧着这个中意,你要多少银子,回头去王府找陈管事兑就行了。给爷包起来,包得体了,爷送人使。”
明明一个艳丽的少年,说话间左一个“爷”,右一个“爷”,那股子主子般的盛气凌人已经扑到人鼻子上来了。张掌柜心里不悦,但知道这位身后的是忠顺王府,自义忠王府凋落,当今的皇子中,只余下忠顺王与昌平王两支实力最强。而昌平王常年驻军西北,势力不及京都,反而忠顺王自小便在京都经营,树茂根深,无人敢看轻。
林铭玉坐在多宝阁后,已经瞧见了这一幕。自然也猜到少年的身份。在京都之中,出身王府,容貌如此出色,又如此骄傲之人,这个岁数的,也只有忠顺王世子涂凌风之子,世子继室夫人所出的嫡子涂硕。
涂硕虽然是继室所出,但比元配嫡子更为受宠,因他母亲吴氏娘家背景深厚,在前朝便是帝后之家,出过两个皇后。在当朝,吴氏的姑姑吴妃也在四妃之列,深受皇恩,只是因难产过世,皇帝悲痛不已。后来忠顺王见着孙子长得与吴妃有七分相似,便带到宫中向圣上献好,圣上果然想起故人,对涂硕极为宠爱,聊以慰藉对吴妃的相思之情。
涂硕要买楼船,也谅着张掌柜不会拒绝,语气中好像楼船已经是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三个书生中,终于有一个忍不住了。
“这位公子,这楼船是我们先看中的,您若是喜欢,再与掌柜的定便是了,这条却是不能让与你,请您见谅。”
说话的书生四方脸,皮肤偏黑,但目光正直,话说得也很客气。他不是莽撞之人,知道眼前之人身份尊贵,惹不起,但这楼船实在是他们的心爱之物,早就定下了用途,却是不好失信于人的。
涂硕只是凑近了瞧着伙计手中的楼船,并不答话。
他身边另一个小厮笑着道:“这位书生,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你们先看中的?这物事是我亲眼见者掌柜的拿出来的,要说先看见,我们家爷还是第一个看见,第一个出声夸赞的呢!宝剑赠英雄。宝物自然是该慧眼识珠之人得到。你还是省省吧,若真的喜欢,不妨再与掌柜的定一个,人家开门做生意的,必没有不许的。”
这小厮长得秀气,说话确实伶牙俐齿,好生丢钻。
书生脸皮一紧,不由得皱眉。
他身后的圆脸同伴已经听不过耳,道:“你这小哥好生胡搅蛮缠。这楼船明明是我们先定了的,也与掌柜的交了定金,今日不过是按照约定来取货罢了。便是被你们瞧见了,也是我们大度,愿意把好东西让各位鉴赏,怎的变成东西就是该你们得了?”
“正是,做生意讲究个诚信,若是论先来后到,自然是我们先,你们家公子后,若是论信誉,自然也是我们出了定金,与掌柜有言在先为可信,怎么着,也不该是你们得啊。我瞧着你们家公子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断没有不懂这个的道理。若真是喜欢,掌柜的自然可以再卖旁的给你,这个我们断然不能相让的。”
“就凭你们?”小青上前一步,手指几乎顶着人的鼻子,三个书生皆是怒目而视。
矛盾一触即发,张掌柜心里叫苦,面上却只能和稀泥。
先对三个书生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躬着身子对涂砚道:“爷,真不是我不卖给您,您也听说了,着实是这三位可观七日前定了的,我收了人家的定金,条子还在人手里拿着呢,做生意最是将信誉,玩玩不敢自毁门庭。您若真是喜欢,凭着不赚银子,我也得亲自跑着替您把货再催着赶制一个,三天,只要三天,保证给您一个一模一样只好不差的楼船,这个,就让这三位客官得了,也是您的一片善心。您觉着,成不成?”
涂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笑不笑盯着张掌柜:“你觉着,把我排在随便阿猫阿狗的后面,成不成?”
“你……”圆脸书生听到他轻蔑的称呼,已经是怒发冲冠,却被他的黑脸同伴制止。
“张掌柜,这楼船是送我们一个外任的同窗临行礼物,意义重大,且我们先前已经跟同窗说好了的,实在不好失信。这个楼船确实不能让,剩下的银子在这里,您收了,我们好把东西拿走。”
这黑脸书生倒是条理清楚,也不与人争辩,只管按照约定交银子提货便是。
张掌柜瞧着涂硕,神色有些迟疑,林铭玉怕他一时压力所迫,做出错误的决定,便走出来。张掌柜已经接过他手中的银票,看了看,说道:“行,还差八百两银子,这都在了,东西您拿走。阿福,把楼船包起来,包好了,给客官送出去。”
涂硕先还带着笑的脸,一下子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