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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清让循声转过头,在废墟中寻到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灰白泥粉几覆其身,又因压了重物无法动弹,只有嘴唇颤抖着出声,音量虚弱到难辨。
盛清让认出他,连忙弯下腰,吃力地将压在他身上的重物搬开,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双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几乎碎了。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只喃喃重复这一句,声音愈来愈低。
盛清让面对这状况显然无从下手,只能转向宗瑛,有些为难地唤了一声:“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楼梯入口处,并没有注意到求助声。
她出过很多现场,也接触过大量尸体,但都与眼下情形不同。有人从楼上猛冲下来撞到她,她这才回过神,听到了盛清让的声音。
宗瑛紧抿着唇越过地上的尸体走到他身旁,见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家大哥。
“你让一下。”她讲。
盛清让避到一旁,又听她吩咐“找几条干净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楼去寻。
大哥伤势严重,宗瑛蹲下来检查了一番,一声不吭抬起头扫视一圈大厅。这年头医疗条件不甚乐观,即便是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医疗资源恐怕也难以顺利应对这样大的事故,等到及时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让快速下了楼,将毛巾递给宗瑛后,只见她动作麻利地替大哥压住了伤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厅里逐渐混乱起来,有人进有人出,还有人出去呕吐,被灼烧过的气味似乎愈发重了。
宗瑛双手压在毛巾上,扭过头同盛清让讲:“盛先生,你大哥必须进行截肢,需要立刻手术,请你尽快联系车辆送医院。”
饭店经理这时从吧台后面爬出来,手抖着拿起电话,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几度占线回应之后,终于接通。
“派救援车来!救援车!华懋饭店!救援车!我们要救援车!”他语无伦次地大声呼叫,整个人颤抖得更厉害,一直将听筒紧紧贴着耳朵不放,即便对方已经挂断。
盛清让走到他面前,手越过吧台拿过他手里的电话听筒,迅速拨了电话出去。
他打给公共租界医院的医生朋友,却是护士接的电话,护士讲:“抱歉盛先生,我们刚刚接到求助,大世界剧院也发生了爆炸,那里伤亡更重,救援车优先派往了那边,卡尔医生现在也进手术室准备了。”
大世界剧院也炸了。
那里刚成立了救济点,上千难民在那领取粮食和物资。他们挤破头从战区逃入租界,却没有料到会迎来更残酷的命运——堪比屠杀的轰炸。
盛清让沉默几秒过后挂掉电话,又拨向另一个号码——工部局。
一个英国秘书接起电话,听完盛清让的请求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盛律师,我会安排车辆去接,请您再耐心等一会。”
等待格外漫长,盛清让低头看手表,指针每一格的移动都牵动紧张神经。
车辆姗姗来迟,饭店外等不到救援的伤者见到工部局的车,恳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机神色凝重地拒绝了,他关好车门进饭店,又帮忙将盛清祥抬入车内。
宗瑛与他们一道上了车,这时候才有暇打量饭店外的状况。
两颗炸弹落在饭店门口,路面被炸出坑来,街上行人无法幸免,死伤状况比大楼内更为惨烈。
一辆林肯汽车在路上燃烧,驾驶位上有一具烧焦的尸体——是盛家的汽车,盛家的司机。
宗瑛移开眼,想起刚刚在饭店入口处看到的挂钟,它在气流冲击下停止了转动,时间永远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4点27分。
她将唇抿得更紧,汽车在潮湿血腥的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无助伤者,车内则是另一个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谈不上公平。
然而抵达医院也并不意味着脱离危险,瞬间多出来的伤者几乎占领了整栋建筑,医务人员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到每一个需要救助的人。
药品紧缺、床位紧缺、人手紧缺——没有一项资源够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无奈告知:“盛先生,我们的医生几乎都在做紧急手术,实在无能为力。”
盛清让问:“要等多久?”
对方摇摇头。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紧唇——一贯努力思索的模样,她只讲:“必须立刻手术。”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犹豫半晌,突然皱起眉问:“有没有上过台的实习医生?”
对方答:“有一位,但他没有主过刀。”
宗瑛闻言用力咬住下唇,随即又松开,抬首道:“请他做吧。”
“这位小姐,请问你——”
宗瑛没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赋,她略略侧过身,挨近盛清让,将这个任务移交给他:“请你说服他们。”
盛清让压低声音反问:“宗小姐你要上台吗?”
宗瑛讲:“不,但我会全程候补。”
她开口寥寥,却莫名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着不见底的冷静,盛清让同她对视几秒钟后,最终拿定了主意,说服工作人员允许这台手术进行,但对方也告诉他:“没有多余的手术室可用,只有办公室还能腾出地方。”
盛清让为难地看向宗瑛:“可以吗?”
宗瑛咬肌绷了一下,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抽出来:“只能这样了。”
手术条件差到极点,设备聊胜于无,宗瑛换了衣服套上口罩进入临时手术室,麻醉已经开始。
实习医生只当过助手,面对临时的抽调比谁都紧张,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宗瑛,讲:“那么——”
宗瑛大半张脸都被口罩覆盖,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她讲:“我会告诉你怎么做。必要时——”她顿了一顿:“我会帮你。”
语气中透出权威与稳妥,实习医生只能握稳了手中的器械开始工作。
双腿截肢不是小手术,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更是巨大考验。天气炎热,房间内血腥气弥漫,只吝啬亮着一盏灯,宗瑛鬓角额头都渗出汗来。
她指导实习医生分离断面的血管和神经,指导他更稳妥地进行结扎和缝合——自始至终都没有拿过一把刀,一双手悬在空中,右手隐约有些神经性地微颤,额颞血管始终绷着。
手术结束时天都黑了,实习医生自认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口罩还没摘就急着向宗瑛道了声谢:“感谢老师指导,老师贵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积了疲惫,又嘱咐对方:“密切观察患者体征,辛苦了。”
讲完这些她去洗了手,末了摘掉口罩走出房间,一抬头,迎面就见到走廊里站着的盛家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们接到消息刚刚赶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显又是一愣,眼前这个人从“过路朋友”变成“三哥哥助手”,现在又成了“医生”,多重身份的变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小姑娘也仅是暗暗吃惊,并没有完全外露在脸上,只是扭头同身后的盛清让讲:“三哥哥,手术好像结束了。”
盛清让抬起头,宗瑛的视线此时只落在他身上。
她没有别的人需要交待,径直走向他,说:“手术还算顺利,但病人还在危险期,需要时刻留意。”说罢将双手□□白大褂口袋,压低声音问他:“盛先生,天黑了,我们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确,时间不早,距晚十点越来越近,他们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较妥当。
这时二姐却同一个护士争执起来。
护士先是告诉她“医院没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驳:“怎么会没有床位?高级病房也不能安排?”,护士讲“无法安排”,二姐便来了脾气:“医院今日这样乱,我们也不乐意住,那么这样,你们派一名医生去盛公馆值夜也行!”
护士态度亦十分强硬:“没有医生可派。”
二姐一气之下指了她道:“你等着——”说罢踩着高跟鞋马上去院长室。
可她趾高气昂而去,却憋了一口气归来,明显是被拒绝了。
她到这时才注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刚才做手术的医生?今天医院里忙成这样子,待在这里不过吃力不讨好,不如去公馆,给你开十倍酬劳如何?”
宗瑛侧过头,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打算作回应。
盛清让却立即反驳:“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没能认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让带去公馆的“助手”,略不屑地开口:“有什么好特殊的?不过就是个医生。就这样决定了,我马上叫他们送大哥回去——”说着看向盛清让,几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账还没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了盛清让的神色变化,又瞥了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了一下盛清让的手,声音极低:“盛先生,你做决定。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只有盛清让能带她回到属于她的时代,她别无选择。
盛清让选择了回公馆,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一行人坐车离开医院返回静安寺路上的盛公馆,一共两辆车,宗瑛与盛清让、盛清蕙坐在后一辆车里,气氛凝重,平日里话多的清蕙,也因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变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侧过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贴到最近才能听清楚。
盛清让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她语气恳切:“我很饿。”
“我知道。”盛清让同样低声回她,“实在是对不起,请你……再等一等好吗?”
盛清蕙这时突然递了一颗糖过去。
盛清让接过糖,拧开脆脆糖纸,一颗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着银光的糖纸上。
他将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飞快地拿起来塞进嘴里,别过脸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一路都是平静的,一到家却又翻起大浪,简直同外面的台风天一样难以理喻。
一众人将大哥安顿在卧室,二姐将盛清让喊去隔壁问话,房间里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会儿就下了楼。
宗瑛留在房内,隐约能够听见隔壁气势汹汹的斥责声:“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断然不会去找德国人转让!更加不会约到华懋饭店去!好好一个人现在居然残废了!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断你的腿!”
一到了责骂怪罪的时候,就又当作是一家人,甚至连祖宗也要被架出来。
宗瑛觉得似曾相识。
隔壁二姐怒气不减,言辞中却少新鲜内容,无非是将大哥受伤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盛清让身上。
但宗瑛分明记得,是大哥自己约在华懋饭店,并且主动将时间从早上改到了下午四点半——倘若不改时间,既不用逼得盛清让一大早着急忙慌赶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袭。
甚至连她也不必被扯进来,更不用经受从爆炸中死里逃生的创伤。
宗瑛坐在椅子里不出声,房门突然被推开,盛清蕙端了一个木托盘进来。
托盘里摆了四个菜碟子,还有一大碗米饭,一碗汤,冒着热气。
“都是热过的。”盛清蕙放下托盘同她解释,“是三哥哥下车时悄悄同我讲的,叫厨房给你准备一点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讲了一声“谢谢”。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说:“你救了大哥的命,应该我家谢你才对的。”她对宗瑛充满好奇,但这时候又不好多问,就只能看着对方吃。
宗瑛进餐快速,却看不出半点狼吞虎咽的不雅。
她节奏和动作都控制得很妥当,盛清蕙想。
十分钟后,托盘上的饭碗、汤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双手置于托盘两侧,盛清蕙回过神忙说:“放在台子上就好了,佣人会来拿的。”
既然清蕙这样讲,宗瑛就容托盘这么放着,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只手伸进裤袋。
听着隔壁没完没了的训斥声,宗瑛在犹豫要不要抽烟,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对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宗小姐……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吗?”
宗瑛穿着昨天下班换的便装,短袖长裤运动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还是鞋子的式样,看起来都与现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测是舶来品,加上她觉得宗瑛作风很不寻常,就更愿意相信她是从异乡来。
宗瑛面对探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盛清蕙又问:“所以你实际是……医生?”
是医生吗?曾经是,现在可能也算,但严格意义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问:“重要吗?”
盛清蕙被反问住了,她探询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但她又实在看不明白对方的意图——这个人为什么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里,又为什么装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很久,宗瑛见对方不再发问,起身打算出去抽烟。
盛清蕙转过头去看她往外走,却突然见她伸手扶住了门框,紧接着几乎是瘫下来。
可能因为经历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术过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头痛发作得虽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连忙上前询问,但宗瑛发作起来全身肌肉都紧张,哪里还能多讲一句话?
恰好佣人这时候上楼来,盛清蕙就喊她帮忙,将宗瑛送到自己房间里去。
隔壁房间里,二姐从大哥遭遇空袭这件事一路扯到工厂迁移,她讲“现下河道也被封锁,想要迁厂,只能从苏州河绕路,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这个事情多么危险”的时候,盛清让频频低头看手表。
时间一点一滴逼近晚十点,一向沉得住气的盛清让也坐不住了。
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讲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辞。”说完他起身拉开门,直闯隔壁房间,然房间里哪还有宗瑛?
盛清让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过去——一无所获。
他手心在瞬间渗出汗,茫然四顾,喊道:“宗小姐?”
客厅里的座钟响了,铛铛铛地敲了十下。
在卧室中护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开门走到楼梯间,问佣人:“刚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佣人不确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没有发现盛清让的身影,咕哝着“见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点三十分,薛选青在699号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队的通知,因为她的车违停在马路中央,而且停得离奇到吓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目击者声称:“那个车开到那里,遇到红灯停了一会,红灯结束之后就死活不动,跑过去一看根本没有人!册那,见鬼啊!连门都没有开一下,也没有人下车!”
抛开罚款扣分不谈,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举动简直不正常到了极点,这让她非常担心。
因此上次趁着换锁,她留了一把备用钥匙。尽管很不道德,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十点三十一分,她听到脚步声,又听到钥匙的响声。
薛选青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她辨听出外面的人正拿着钥匙试图插.进缩孔,但不知道是钥匙拿错了还是什么原因,死活无法如愿。
钥匙声消停了,薛选青突然压下把手,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