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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脏的灵魂需要火来净化。”
主教坐在雍容华贵的椅子上, 面对窗外, 只给诸位司铎留下一个遮盖一切的椅背。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 毕竟这样的判决他已经下过千百次,这一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主教大人,我认为此事还有探查的余地, 福克斯的死背后还有蹊跷……”
汤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卡在他枯树皮一样的皮肤细纹之间, 他的样子看起来越发苍老了。
“适可而止,汤米。”
主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口中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两个死者都和他扯不开关系。”
“……他只是个普通人, 从小在教堂中长大,如何有那样的能力和坏心?”汤米的嘴唇止不住抖,他说话的过程中喷出许多唾沫, 样子已经极为激动, 在用仅存的理智在保持应有的恭谨。
另外三位司铎神情各异,其中一个不赞同地扯住了汤米的胳膊, 冲着他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 杀死福克斯的东西是魔物吗?”主教缓缓地站起身,扶着窗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汤米。
“……不。”
“如此, 还有什么疑问?”
……
几位司铎在主教的殿外分别,汤米浑浑噩噩地走出来,门外的神子立刻上前来搀扶。
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神情很是恍惚,直到回房的路上了遇见几个年轻的神子在角落里小声谈话——
“没有想到,那位神子竟然是如此可怕之人。”
“或许正是神明的旨意,让他从原本的分教会来到这里落网。”
“可怜的福克斯大人,愿真理神的庇佑笼盖他的灵魂。”
“可能福克斯大人正是发觉了那人的不对劲,过去打探,才……”
汤米看过去一眼,身边搀扶着他的神子立刻心领神会,发出一声轻咳。
站在彩窗下交谈的几位神子听了动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就此噤声。
汤米垂下眼,心中积郁,他拖着年迈的躯体,却并未回房,而是在神子不赞同的惊诧视线下指路去向地牢。
“司铎大人……”神子顿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你若不愿意,就唤个别人来。”
汤米的腿脚已经极为不便,他年轻时受过许多伤,比一般的老人更加虚弱。
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有旁人的帮助,很难顺利移动。
那位神子满面犹疑,最终还是抿着嘴迈开了步子。
汤米叹了一口气,在对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主教堂,顶着烈日灿阳向一所黑漆而阴暗的地下建筑走去。
守在门口的壮士们看见了来人,面露难色,他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给开门。
好半晌,似乎是其中一个离开的人回来通报了什么消息,趴在壮士耳边道了几句话,汤米终于被允许进去。
生了锈的铁栏门被拉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里正是主教廷的地下牢,关押一切邪恶的灵魂,关押一切对神明有所不敬的恶魔,关押每一个有违规诫的罪人。
所有罪恶都需要被封闭在这个阴暗又潮湿的角落,重见天光之时,就是行刑之日。
神子顿在外面不敢进来,便小心地另请了里面的壮士来帮助汤米走下曲折而狭长的陡峭台阶,自己守在了外面。
地牢暗无天日,四周只有一些昏黄的烛灯,脏兮兮的墙壁无人清理,脚下的土地潮湿黏腻,鼻腔盈满腐臭的气息,让人浑身不适。
汤米缓缓地向前走,略过一间又一间空荡的牢房,越往近走越能听见一些属于人类发出的动静。
这一批犯人都被关押在内部,三天之内会接连行刑。
能够送进教廷地牢的犯人,大部分都是需要执行火刑的程度。
在拐过弯后的第二间牢房外,汤米停住了脚步。
凭着昏黄的烛光,能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深棕色头发的青年。
他穿着属于神子的衣袍,背对着牢门,面向墙壁坐在枯萎的杂草之上,一动不动。
汤米觉得,自己曾经看过那样的背影。
那是在他的少年时代。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绒绒的羊羔们簇拥着的人在中间的树荫下读着被自己扔掉的课本。
他去叫人回来时、或者去托付自己不想完成的作业时,总能看到那个背影。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他们的名字甚至也相同。
汤米陷入了回忆的沉默中。
地牢的空气不好,他气喘的毛病快要发作,很快就出现了胸闷气短、呼吸受限的症状。
但是他还是强忍着留在这里,他呼喊那个熟悉的名字——
“摩恩。”
里面的人没有反应,像是同样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不愿再与现实连接。
“……对不起。”
汤米喘着粗气,喉中哽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却又好像知道。
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的小胖子,任性而骄傲,每天与表哥暗中较劲,只会为领结的颜色单调、西装的款式落伍而烦恼。
直到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令他讨厌的表哥。
然后他在灾难中失去了此生最尊敬的父亲。
再后来,灾难明明已经过去,真理神耶弥伽的旨意传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和平和宁静笼罩整个大陆,但他依然在失去着。
他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
他亲手将母亲送上火刑架,仅仅因为她随口说出了五十年前的秘密。
他满心只有智者口中的正义,他像每一个狂热的信徒一样不允许世界上存在半点掌控之外的东西。
其他神明的存在不允许再被提及,哪怕是母亲,也没有资格惹怒耶弥伽神明。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把因为他的告密而抓走他的母亲架在木堆之上,看着他们举起正义的火把,投掷而下。
看着母亲在哭喊中呼叫他的名字,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在流着欢欣的泪水。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跟着疯狂的信徒们一起呐喊。
那时他想,母亲是有罪的,她冒犯了神明,这是对她的净化,只有这样神明才能原谅她的灵魂。
他因为积极,因为狂热,因为灭亲的“伟大”举措,一步一步向上爬,最终他竟然爬上了这个离神明那样近的地方,他成为了千万人之上的教廷大司铎。
午夜梦回,他会想起母亲的脸,会想起母亲把家里的三颗鸡蛋分出两颗给他的样子。
每一次,他都在梦中惊醒,向神明祷告。
可是为什么?
神再也没有降临,真理也不复存在。
汤米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是在很多年后,在他完全成为一名“大人”后。
在中年时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曾经犯下过何种罪孽。
他因为愚昧的忠诚,亲手将母亲送上死亡之路。
“对不起……”汤米喃喃着,冲着黑漆漆的牢笼,喉咙里发出了呜咽。
他抱着头,不顾壮士的搀扶坐下身,像个无知的孩童一样大哭。
他崩溃地揉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这颗头上已经很久没有抹过发油了。
这一次,他还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他向上爬,他踩着母亲的尸骨向上爬,为了接近神明、接近真理、接近正义。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笑且卑劣的小胖子了。
他再也不用藏在英雄的后面担任被拯救的角色了。
终于,他也成为了被世人尊敬的“伟大”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战争中、在灾难下、在火堆边只能抬眼张望的无能的人。
他的失去依然没有停止。
这一次他失去了信念。
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愚昧吗、是粉饰太平吗、是让无辜的人为之死去吗?
真理什么都不是。
神明什么都不是。
神不会让死去的生命回来,神不会让应被惩罚的人受到惩罚。
反倒是愚昧无知的人,举着神明的名义,向同伴伸出无情的屠刀。
这片土地上没有真理。
这片土地上只有荒谬。
壮士看着这位向来只会严肃板着脸的老人涕泗横流,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里面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汤米大人痛哭?
不管是谁,都必定是个肮脏的灵魂,不然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而堂堂司铎大人,为何与阶下囚关系不同寻常?!
壮士的眼神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一点点向后退,最后转过身快步地跑开,向地牢之外奔去。
爬上狭窄的台阶,他大口呼吸,不忘在同伴和神子的惊呼下把身后的铁门关上,留一位头童齿豁的老人独自呆在阴冷的牢中。
“汤米大人与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怕他们暗中存有勾结,这件事得汇报给主教大人!”
他义正言辞地说。
……
“喂,那边的小子。”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扔掉手中在地上画画的小石子,冲着隔壁的牢房喊道,“你门口的老头死了。”
说完他换了一个蹲姿,吊儿郎当地拢了拢衣服。
斜眼瞥过去,发现隔壁的犯人仍然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原地,便捡起地上的石子冲着人扔了过去:“我说,你门口死人了!”
石子打在摩恩的胳膊上,他迟钝地低头看过去一眼,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对,自己被关了起来。
那天醒来后,就被闯入他房间里的执事和神子们压住了身形,在他们的尖叫中被送上圣坛审判,再之后,就来了这里。
摩恩望着光秃的墙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天醒来后,他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比他自己姓甚名谁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
这让他完全失去了生活的积极性,甚至不知道自己虚无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那种感觉无法轻易用语言形容,但却实在地使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他失去了自我。
胡子男挑挑眉,随手抓了一把杂草叶顺着牢房之间的缝隙扔了过来,散得到处都是。
“呆子,吓傻了?”
杂草带来的粉尘让摩恩打了个喷嚏,被这么接连“攻击”,他的神志勉强找回了一二,于是转过身皱着眉头望过去。
“你门口那老头死了。”胡子男呶呶嘴。
摩恩一愣,飞快地看向门边,地牢走廊中的烛火更亮一些,他努力辨认正躺在他牢房外的老人,看出那身上穿着的制服证明了这位大人尊贵的身份。
较为肥胖的身躯,粗糙的手,虚弱苍白的病容和遍布全脸的皱纹……
那是……
曾经救过他的汤米大人。
摩恩站起身走向牢笼口,反应了片刻,赶紧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探向汤米的身体。
还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隔着衣袍触碰到的体温也尚且温热,可能是暂时性昏迷了。
“来人啊!救人啊!”
他扒着门口的栏杆大喊,可惜空荡的牢房里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
“你可真吵啊。”
胡子男本来正在在他的牢房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这时便无奈地捂住耳朵,对着摩恩嘀咕道,“老头刚才向你道歉呢。”
可能是摩恩的呼喊隔着厚厚地层传到了上面,地牢入口处真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另一位中年的司铎领着几个执事和壮士走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汤米倒在地上时,立刻就冲过来了,有几个壮士还惊恐地看着摩恩,好像人是他伤的一样。
“……”
摩恩依然扶着牢门,沉默地看着几个壮士在司铎的指挥下带走了汤米。
一位跟在后面的执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向这边走过来,抬起脚,像是要踩上摩恩扶着牢门的手。
摩恩下意识地松开手向后闪躲,防备地看着这个充满恶意的陌生人,就听“呸——”的一声。
隔壁牢房里的胡子男冲着执事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道:“把鸡屁股安脖子上装脑袋的恶心走狗,还不快给爷爷滚!”
那个执事一言不发,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人全部离开后,胡子男突然扒拉起来地上的杂草,揪出一根不那么湿哒哒的草根叼在了嘴里,满不在乎地开口问道:“你犯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摩恩怔在原地。
莫名被关押在地牢,他没有感到分毫的愤怒,只有庞大的茫然和无意识笼罩在心头。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哦,那我讲讲我为什么进来了吧。”
看着摩恩又开始进入到那个不被外界“打扰”的自我封闭状态,胡子男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个写书的,我只写真相。我看你穿着神子的衣服,没准你还烧过我的书呢。
你们这群呆子就是教廷手下的走狗,是蠢驴。有时候觉得你们挺可怜的,从小被教廷洗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做傻子。
别的都不提,现在这个世上可没有什么你们敬爱的耶弥伽神,不信你听我骂他几句,看有没有雷来劈我?”
他眯起眼睛拿着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突然仰头大喊:“耶弥伽,你这个在粪坑里不停抽搐的恶心蛆虫……”
“看吧,我还好好的。”他转过身来,摊摊手,很是得意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安娜。不用笑,确实是女孩儿名。”
摩恩并没有笑,他甚至并没有听见安娜先生的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纹丝不动。
“这你不懂,都是战术。哪儿能轻易让人看透自己啊,只听过我名字的人会以为我是位女士。就像我这一脸胡子,你猜我多少岁?”
安娜看着牢房的角落,自问自答道:“去年二十二岁,今年二十三岁,明年二十三岁,后年二十三岁,永远二十三岁……”
然后他停住了,拖长的尾音停滞在空气中,气氛突然沉重了起来。
“……你会在哪一天行刑?”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墙壁上的砖纹。
自然等不到回应。
“你比我晚来一天,我可能明天死,估计你后天死。”
“我家里人都是被火烧死的,我们一家都爱写书,聪明又机智,可太巧了。要是生在早年间,估计一家子都是智慧神芙兰伊多的信徒吧。”
“我看起来,是不是不像个怕死的人?”
“呵呵,我挺怕的,我看你倒是不怕,还是说你吓傻了?”
“看来是吓傻了。”
“……”
安娜缩坐回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像是终于说累了的样子。
牢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下一次响动的出现,是地牢的大门被再次打开。
一群人疾步走来,出现在安娜的牢房外,打开门,把人带了出去。
安娜起初是有些无措,但很快他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
“……哎呀,聪明机智的安娜先生,也有算错的一日。
看来不仅是正义之神卡姆西蒙不愿扭转这歪曲的审判,连死亡之神德西忒夫也不肯留我到明日。
想来人还是只能自救的,只能等大部分愚昧的人从这荒唐的梦里醒来,或许要拜托梦神纳罗薇拉了呢,咳、咳咳……”
他的胳膊被壮士压在身后,脖子被绳索套牢,每说一句话,绳子便会紧一紧,说到最后,安娜苍白的脸已经因窒息而憋红。
摩恩浑身一震,他扑到牢房的门边,大喊着:“还有一位神明、还有一位神明对不对……”
明明还有一位神明,那到底是谁?!
安娜早已无力回应,摩恩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经历什么荒唐事。
他猝不及防地从诡异的脱离尘世的状态中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他在看着安娜马上要被送上火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殒命。
他却在纠结着世间究竟有几位神明。
“咳咳……”
安娜留下几声微弱的轻咳,去见自己此生最后一次的太阳了。
摩恩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冷漠又熟练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廊道间,用力地踹向了地牢的铁门。
他发狠地伸手不停捶打着那些坚硬金属,却不能将它们击溃。
“我死去了,可是问题也得不到解决,之后还会不停地有生命逝去,这就是您们想要的结局吗?!”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它本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摩恩跌坐到地上,指骨上鲜红一片,血珠滴落到杂草之上,隐没了去。
鲜红的血珠坠入黏稠的深渊之间,滴落在维尔涅斯陷入沉睡的脸上。
神明并无察觉,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深渊之中,手中抚着一颗珍惜的头骨。
那面容安详宁静,像一尊永生都不该被打扰的雕塑。
暗物质们躁动地想去吞了那滴美味的血液,却踟蹰着在原地翻涌,不敢上前。
连它们都知道,惊醒神明是一种罪过。
神不会再醒来了。
从他发觉一切邪念滋生在自己的心底时,就下定决心同深渊一起沉寂。
只要他还醒着,就会生出欲望,为了欲望而离开深渊,深渊中的东西便会一起降临到人世。
从他跳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与深渊同生同灭的结局。
他可以为了一时冲动化成鸟儿、化成圣像、化成神子。
但是他不能再以真身降临人间,为了一个灵魂毁掉万千灵魂。
他本不该再次睁开眼睛。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神再次醒来时,抬手捂着心口。
他面无表情,抬眼看着黑漆漆的熔浆,睫毛轻颤,喉结滑动,手指蜷缩。
可那双茶色的瞳孔却忽明忽暗,随着他的喘息,最终酿出了深渊一般的、令人绝望的黑色。
和他很像,不是吗?
浓稠的熔浆们突然起落而沸腾,像是愤怒的浪涛带着席卷一切的架势,冒气无数炸裂的碎泡。
“为什么要生出那些闲杂的顾忌?你本来就只在意一个灵魂。”
深渊中的声音这样说。
“不知感恩的愚蠢灵魂们,不如就随着他的死,一起陪葬好了。”
它们还说。
下一秒,深渊中空无一人。
只有天穹上出现了一抹光亮,那是门的开口。
暗物质们跳跃着、奔腾着、窜动着,拥挤在一起试图穿去深渊之外逍遥放肆。
然而它们却被困在原地。
那道门,不是神树的封印、不是神明的禁锢。
万千熔浆一起凝固,在转瞬间消弭融化。
像是无数只肮脏的飞蚁,在空中分解殆尽。
它们甚至来不及意识到,神明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了。
那道门,是深渊之主的管控。
——本想同灭,奈何同生。
万籁俱寂。
只有一颗苍白的头骨留在原地。
它在吹入深渊的清风作用之下滚动了一刻,那声音听起来,像极了一句悲哀的叹息。
“咚咚”
黛苏正在整理藏在床板底下的手稿,突然听到了敲门神,她抖了一下,急忙把那些无法见光的文字全部小心地放回去,匆匆忙忙地过去开门。
“黛苏神女,之后的几日都不用去医院做工了。司铎让我来通知上面的旨意,大陆的神职人员们要参与到捕杀鸟类的行动中来,今日起施行。”
传话的神女不等黛苏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黛苏扶着门把手,眨眼望着窗外。
捕杀所有鸟类?
又来了,教廷的胡乱规定又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闭上眼睛捏紧手中的把手,告诉自己忍耐。
再睁开眼时,她的脸上已经再次挂上了云淡风轻的表情。
正要回屋,另一名边跑边大声宣扬着“所有人立刻前往圣坛”的神子又出现了。
黛苏回房的脚步一顿,默默走出来,关好房门,和众多不明所以的神子神女们一起走去了主教堂之外的圣坛。
去了就见到司铎大人一脸凝重地站在那里,身边跟着一位神子。
明明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到了无人搀扶站不起身的地步。
只看了一眼司铎的样子,黛苏就知道必定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接下来要迎来的必定是个前所未有的坏消息。
她做好心理准备,默默攥紧了手,摆出恭敬的模样聆听。
“各位,神子摩恩犯下滔天罪孽……”司铎的嗓音颤抖得厉害,说着说着喉咙已经紧得讲不出话来。
不过单这么一句已经够了。
全场静默无声,过了很久才开始出现一些小声的惊呼。
黛苏同样感到震惊,呼吸都停止了一秒。
他们都太了解摩恩了。
了解到,听了这荒唐的话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在后日行火刑以示众,帕丁利坦教堂需要派遣一位神职前往教廷,记录全程,回来传述……引、引以为戒。”
司铎压抑着自己变形的声线,强作镇定地举起手中的紫地花丁,说道:“这个人选,交由神明来决定。”
说完,他抬手一抛,花朵在空中飞舞了半秒,砸在了黛苏的头上。
黛苏呆滞地把花朵拿下来,放在掌心中盯视了许久。
“是你,黛苏。”
是你,黛苏。
是你……
心脏狂跳,黛苏忽地摇了摇头,慌张地甩开了脑海里那一日的记忆。
四周的温度升高,她举着火把的手也已经感到了酸痛。
她站在大陆中心的广场,围着即将燃烧起来的木堆,仍然感到不愿意相信,这几天的经历怎么会是真实的。
“烧死他,烧死他!”人们大喊道。
坐在高台之上的大人们面露慈悲的微笑,主教亲自到场,主持这场净化。
每一个教堂都要派遣人员过来参与和执行,一众白皙圣洁的教袍混在一起,场面无比壮观。
黛苏的嘴巴紧闭,她站在人群之中大口呼吸,却感觉自己仍旧那样窒息。
这里的空气如此污浊,她甚至想吐。
“烧死他!”人们开始尖叫。
只因为主角登场了。
曾经与她身处同一教堂的神子摩恩形容狼狈地被绑到木堆之上来。
他露出来的肌肤上有一些斑驳的血迹,全身的衣服都占满了灰尘和草屑。
他的胳膊被绑在身后,脖子上挂着一圈粗绳,绳子之下能看出一道道紫红的痕迹。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神情焦躁不安。
嘴唇已经干裂,却还在张张合合着说着什么。
离得太远,黛苏什么也听不清,但是她听见了前排的人对摩恩的辱骂。
他们说摩恩修炼邪术,在鸟群中播散疫病种子,杀了尊贵的司铎大人,还有众多普通人。
他们说摩恩这个恶魔,到了这种地步,还在宣扬着对神明不敬的言论、还在冒犯着教廷的权威。
人们疯了一般地不等主教下令便扔出火把,木头一遇到火星便以迅雷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眨眼的功夫,木堆之上的人已经被火光掩埋。
黛苏手里的火把掉到了地上,她痛苦地捂住脸,不想再去看那画面。
身边的人一脚踩灭她扔下的火苗,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出去。
黛苏被接二连三地人推攘,直到推倒在人群外围的地上。
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哀,她神志不清地呜咽着,明明早就知道教廷的阴暗,她是那样的清楚明白,可是一个曾经就在自己身边的活生生的人,被挂上莫须有的名头抹杀,她仍然无法接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轰鸣雷声大作,黛苏放任自己嚎哭隐匿在其中。
雨水会浇熄这场大火吗?
清白的灵魂可以得到昭雪吗?
黛苏不知道答案。
等她感受到雨水打湿在身体上时,人们愤怒的高喊已经不知何时停止了。
她并未抬起埋在臂弯上的头,只是睁开眼睛看着身下流淌过来的“雨水”,渐渐失去了哭泣的力气。
黑色黏稠的雨、几天前曾短暂的降临过这片土地的雨,再一次,连绵不断地席卷了大陆。
黛苏浑身发冷,她伸手探向雨水,看起来固体的雨却在她的指尖碰上去的那一刻消失了。
可她抬起头,看见的却是许许多多的人被黑雨缠身的模样。
雨水化作实体勒住了那些的脖子,所以他们再也无法出声。
黛苏浑身战栗,眼睛却一点也移不开,她看着那些黑雨像燃料一般引燃,连带着被它们缠上的人身一起肆意焚烧起来,连高台之上的教廷大人们都未能幸免,甚至他们身上的火光更甚。
穹天之上每一滴落下来的黑雨都成了助燃的火把,让火势愈演愈烈。
如此诡异而凄惨的画面,可是黛苏听不见一声尖叫与痛苦的哭嚎。
她抽着气向后爬,连眼泪都吓得干涸,她以为自己在逃离火焰,可是火焰从一开始就并未缠上她的身。
摩恩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吗?
黛苏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立刻就感到无法呼吸,眼睛也开始刺痛。
她慌乱地趴在地上,在黑漆漆的雨幕中抬眼望去,筑起来的木堆上面剩下一些烧焦了的木头残骸……
还有一个人。
一个抱着一具焦黑的骨头的,人。
黛苏怔住,大口地喘着粗气,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爬,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这是否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木堆之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黛苏仅仅是看了一眼,狼狈的动作就此停住。
她倒在了原地。
现场再没有了半点声音。
穹天被稠雨笼罩,大地上火海蔓延。
一切,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