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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之变来得又急又快,毫无先兆。
帝国与西凉接壤的西北十城一连失守,边境军情告急,堪称百年未见。
盛京城内自是乱成了一锅粥。普通百姓各个人心惶惶不说,可那些已享了近百年荣华富贵的皇亲贵胄与门阀世家大多亦是岌岌自危,生怕其数百年来的荣宠优越,不日付之东流。
太极殿内的奏折一时堆积如山。
如今朝中已调集盛京周边五省二十余万军马,随时准备着听令出征西凉。而今日光明殿内所议之事,便是寂泽修将任命谁人为此征之领军者。
麒麟匹匹、气魄之至的光明殿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肃穆之中,众人心内大都揣度着一会儿陛下上朝时公布的领军者之人选。
料想昔年帝国之猛将纳兰法已故多载,且如今朝中司空阮建邺年事已高,而现能以统领此番大局的大抵便是慕容世家家主、大都督慕容靖宇了。
可贤玥却已待不及了这一刻,于是早在今日上朝前,她便遣着悦岚将昨夜在羽林军中守职的贺钊相约于沁泉廊中小会。
所幸贺钊倒未让贤玥久候,不时便迈着稳健的步伐而来。
今日他身着藏青色的雪隼朝服,项带紫檀玛瑙朝珠,望之自是雄姿勃发、英俊威武。
“微臣参见俪贤妃娘娘。”
半坐在荔枝木廊上的贤玥忙忙起身,只见她一袭湖蓝色素雅宫装,发钗耳环皆用以最简单的银饰。诚然倾世风华半分不减,可举手投足间却难掩着憔悴之态。
“将军不必虚礼,今日这般急切唤你来,着实失礼,可我亦委实寝食难安,担忧的紧……”
木廊外白色的辛夷花盛放正好,满树若雪,毫无杂色,让人望之不免陡生敬仰之感。而头顶廊檐挂落下的彤鹤宫铃犹然随风摇曳,发出着与如今宫内肃穆氛围甚是相违的清越之音。
贺钊却一如檐下之宫铃般云淡风轻,神色柔和且淡然。
“娘娘安心,此番远征,微臣必将全力保护陛下安危。”
“你是说他,要领兵御驾亲征?”
“正是。”
“我是曾料想到了些许,可却不想竟是当真。也罢,若是调离京中大多将士,待在此处对他而言指不定更为危险……”贤玥言至此处不免有些哽咽,但却极力地克制住情绪,继而忙忙从袖中取出两个赤金色的莽纹锦袋交予贺钊温厚的掌中,“将军,请你务必将这两物收好,其中鹓雏符本为我所有,可号令纳兰家暗卫三千。而这青鸾符则是我前日从晋德太妃处取得,亦可凭此召令沐家暗卫两千。这些暗卫们自小便受着严格的训练长大,各个武艺出色高强。待你们离京出发之际,必要让他们一同紧随着以备不时之需!”
片刻间,贺钊望着手中那小小的二枚金符,只觉沉重异常。
他的心内一时感念万千。水火之中,又有谁知道平时看似对陛下最为淡漠寡情的俪贤妃,恰巧又正是细致入微地关切着他的第一人?
“娘娘,您放心。待我军凯旋之音传来之际,必定亦是你与陛下二人团聚之时。”
“日日在一方天下也不曾团聚,又何必企图往后呢?”贤玥抬眸一笑,可那极美的笑靥之中蕴着的却尽是化不开的苦涩之意,“只要你们此去能一同平安归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贺钊一时微怔。
她说,要他们一同平安归来。
而这个他们之中,自是包含了要与寂泽修一同西征的自己。
这短短的一句话,小小的一个词,便让此刻贺钊的心内澎湃汹涌,就算初临沙场亦毫无畏惧。
不过须臾,在稍而定下心神后,他便神色犹然沉着镇静地躬身抱拳,并对着眼前那纤弱楚楚的身影恳切道,“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望!”
贤玥心内骤然一暖,随即痛快地扬眉启声道,“好,待将军凯旋归来之际,我便定然犹在此处邀你月下酣饮一番!”
“那届时待臣而归,一定不忘来讨娘娘的一壶酒。”
廊下宫铃摇曳之音依旧,而贺钊丰神俊逸,薄唇紧抿成浅浅的笑弧,眸色深沉如蕴汪洋,一时恍若有了让贤玥难能读懂的情感。
正在此刻,本候于廊下的汐岚在接到斓秀宫守门内侍的通报后,随即只好回身沉着地走到廊上,向贤玥如实地通报道,“娘娘,容瑛夫人方才去宫中寻您,见您不在,正欲启身过来寻您。”
“知道了,帮我带话给她说我即刻回去,让她稍待我片刻便好。”
良辰美景终须散,能在出征前拥有这短暂的一刻,他心内便已知足。继而贺钊攥紧了手中的两枚金符,微微地垂下了修长的眼眸,“娘娘,若无其他吩咐,微臣这便告退了。”
“好,还望将军一路珍重。”
此刻的贤玥不知为何,隐隐担忧的眸色之中忽而蕴含了些许不舍。眼前这个高大稳重的身影,一定要带着那个人一同毫发无损地回来啊……
可待她回神之际,贺钊远去的身影已变成了小小的一点,并即将消失于回廊之中。一股极度的疲乏之意骤然袭来,片刻间她不禁倒退两步,并重重地抵靠在了木栏处。
不时,幽于层层花丛中的木廊上忽而响起了轻快且急促的脚步声。
贤玥心内轻叹一声,暗道她还是如此急性子,继而缓缓地抬首舒眉一笑。
“姐姐,你来了。”
“好妹妹,你可知此番西征寂泽修派了谁去?”匆忙而至的纾云一时倒也未注意到贤玥苍白的面色,而是急不可耐地宣泄着自己心内的愤然,“他竟派出了他自己,他要御驾亲征!你说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姐姐,你先别急。”贤玥上身倾前,安慰似的执过纾云那双微微发颤的玉手,复而温言相询道,“你可知此番出行,主副将皆为何许人也?”
“主将是他自个儿的表兄兵部尚书洛云州,副将则是那荣惠宫小蹄子的异母兄长阮瑾轩。”
贤玥瞬间定了心,随即向纾云宽慰一笑道,“如此甚好,倒不失为最稳妥的安排。”
“妹妹,你在说些什么?”纾云眉目怔然,喃喃开口,“我为何全然听不明白?”
自方才到来之际,沁泉廊的出入两口就早已让贤玥遣人围了起来。且这荔枝木回廊一面临水,一面乃为深深花海,外人难近其半分。于是此刻贤玥也不忍让纾云再被蒙在鼓中,所幸坦然开口询道,“姐姐,你想想这些年,宫中谁人与西凉走的最近?”
纾云裙裾微扬,面色之中尽是不屑之意,“和西凉走的最近的自是寂和琳吧?你看每次西凉那肥头大耳的世子一来,就知道和她献媚儿!”
“没错,和西凉走的最近的,一直就是这位被帝国给予了无上尊荣的护国长公主。”言至此处,贤玥凤眸之中的嘲弄之意渐深,“不但西凉王世子素来对她唯命是从,且镇守西凉与帝国交壤之境的牧州御史,亦是她乳母的儿子王忠灿。姐姐,难道你不觉着这场战火,来得太过蹊跷吗?”
须臾间,纾云如饮醍醐,如梦初醒。
“天哪,她是想造反?”
“至少她不愿再给泽修留活路。众所周知,先帝在世之时她受尽荣宠,近乎将半个帝国的财富尽入囊中,没有人知道她手上到底养有多少出色的暗卫……”贤玥眉目沉静地注视着此刻神色惊惶的纾云,继续从容不迫道,“如今盛京周边五省的大多军马已遣派调离,宫内羽林军亦唯剩九千,且当下兵权在握的慕容靖宇正是她母亲慕容康珏的亲弟弟。泽修此刻若还不离宫,便才当真难操胜券!”
“妹妹,这太忽然了,我有点害怕,”纾云柔媚的面上一时愁云惨淡,她不禁上前紧揽住贤玥的肩头嗫嗫道,“寂和琳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是要作女帝吗?”
贤玥颓然一笑,“你可曾记得殿选前夜,她在我们面前,不正以夜帝喻以自身?”
眼前的湖水平滑如镜,可纾云一想到寂泽修如今正置身于水深火热中,心内便有着难言的郁结,更有着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并不爱自己,可她却是那样怕他一去不回。
“我真不明白,一个女人,儿女双全,自小享尽世间之荣宠珍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想去要自己弟弟的命?”
“姐姐,你猜这一切,是谁点拨的我?”
檐下宫铃犹然肆意作响,纾云美眸圆睁,仿佛难以置信道,“难道不是你和泽修会了面?”
“不是他,”贤玥眉目淡然,轻轻地摇了摇头,“而是韵迟宫的那位妍承徽。”
“她,怎么会是她?”
“寂和琳的那位状元驸马柳之康,原是她的竹马恋人。”
纾云哑然失笑,红唇畔透出的讥嘲之意甚浓,“近日宫中唯她甚为得宠,她怎会如此大胆地告诉你这些,难道寂泽修对此毫不知情吗?”
“他知道,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草木欣荣,晨光骤起,一时映得贤玥清透的美眸之中如蕴天光,“于是他们二人做了个交易,待泽修此去千里完胜而归之际,颜净植亦会在寒寂城内搜集出寂和琳种种谋反之罪证。登时真相公之于众,罪人伏法,她只求换回自己的爱人足矣……”
纾云双眸微眯,脑海中缓缓地映出了颜净植与柳之康那两张模糊且美好的面容,“倒不想她竟是个奇女子!可就怕到了时候,她那宝贝心上人也和寂和琳一样难逃干系!”
结果固然重要,可那追逐的过程,又何尝不难能可贵呢?在颜净植清明且坚毅的神色中,贤玥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已然消逝的些许意念。
她深知自己回不去,亦握不住,可却又真心地希冀着他人能得偿所愿……
“谁知道呢,世间之人,不都是受着****之驱使而不断成长。”贤玥莞尔一笑,复而坦率启声道,“说来我对她也有些钦佩,明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若是被寂和琳发现便必死无疑,可她却犹然义无反顾,愿意拼上性命一搏。”
“那他呢,”纾云心底的愁云仍是难以消褪,“妹妹,此去千山万水,他当真能够万无一失吗?”
“我不知道,可有些事情他不去承担,便没有人会去帮他承担……姐姐,这终是他的家国,是他的天下,到底须得由他自己来守。”
言至此处,贤玥亦是难免心下一动,随即心内忽而忆起了两年前在她十九岁生辰之际,自己与寂泽修二人共处于青池山中的画面。
彼时待她万般体贴温柔的他,一步步地执着她的手,带她一同置于云雾缭绕的山巅之处,共赏这锦绣盛世的大好河川。
这便是她爱人一族世世代代守护的王土江山,万事皆具纲领,万物皆有作息。所见之处尽是山川蜿蜒,万木参天,芳草繁盛。
那般的天高云阔,豪情壮美,又怎能不令她永志难忘?
诚然如今二人嫌隙渐生,情意不再,可她却犹是万般不愿看到原属于他的一切有朝一日落入别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