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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前,怕是寒寂城内众人都不曾料到而今这般宫内外水深火热的节骨眼上,宫墙之内早已一手遮天的寂和琳还会准许礼部替一朝宫妃大肆操办生辰喜宴。
恰如此刻,尘封已久的眺星楼内丝竹之音靡靡绵绵,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不尽的红绫华缎,三丈之高的琉璃宫灯彩光熠熠恍若晴空白日。
虽以现下纾云从一品夫人的品级,今夜举办于此的这番宴席并不及往日般奢华隆重,但眼下毕竟时处于特别时期,有这般格外的优待,已是不免惹人侧目纷纷。恰如此刻那些款款坐落于席中那些应邀而来的后宫女眷,大多皆是目光不定、神形各异,大抵犹是不明这场忽如其来的宴席究竟寓意为何?
汉白玉台下纤纤玉指撩动丝竹的宫廷乐姬们虽各个体态纤柔姿容秀美,可若将她们与今日的主座中人相比拟,到底是一天一地。
今日独一无二的主角纾云身着一袭气度雍雅的绛红色蜀锦镶玛瑙华服,头戴珐琅芙蕖宝冠,青丝全数编盘成双股惊鹄髻。惊鹄之髻精致灵巧,使人远望去犹如其发顶停驻着一双丰羽之鸟展翅欲飞。
在这寒寂城中,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大公主,怕是再也无人能敌过容瑛夫人那份与生俱来的华贵雍容了。
纾云的戴着一对金镶玉镯的双手正随着台下的曲调轻拍着,唇畔亦优美地微微上扬。可唯独她心底明白,此刻自己心内究竟有多心乱如麻!
而在贤玥眼中,这最危险的地方,指不定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入夜风微凉,贤玥一人静伫于眺星楼下的青石角楼中。
在她身后不远处便是天家宴席歌舞升平的盛景。多少年前,在太师府中,亦或是姨母的重华宫内,她或许亦曾隐隐地向往过那一份繁华。可此时此刻,她的眸中所凝望着的却唯有重重宫墙外盛京城内数不尽的万家灯火。
楼上大抵已换了三四支曲子,而此刻悠然扬起的前调便是贤玥素日里较为喜爱的楼桑谣。
贤玥终而听闻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她一时有些欣喜地转过了身去,却不想在见到来者后的一瞬面色却是徒然一变。
来者身着一袭藏蓝色丹顶鹤官袍,步伐稳健、身形笔挺,容貌犹如往日般俊美无尘。在寒寂城偌大的御医局中,能将这暗色官袍穿得这般风仪卓越的,除了姜璃,又能有谁?
“你怎么来了?”
贤玥眉心轻蹙,随之很快地便侧回了身去。
就算她的神情细微如斯,却不曾逃离姜璃的眼睛。眼见贤玥待自己似有些许不耐,姜璃不免心下一黯,声色略为沙哑道,“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了?”
“我如今身体无恙,自然不用常常见你。”贤玥继续回望于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语调平静到仿佛天经地义。她一手轻抚着小腹,一手抬起绾过被夜风吹散的鬓角,随之其微扬着唇畔道,“你若常来,又怎不令人生疑?”
语意凉薄。
一瞬间的迟疑后,姜璃还是选择微步向前,随之又靠近了贤玥半步。他揣度着她大抵是有了难言的苦衷,才会对自己这般刻意的泾渭分明。
不过须臾,鼻息中已然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暗香。在短暂的屏息后,姜璃终而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继而面颊微红地向贤玥轻启声道,“可若见不到你,我一日都无法安心……”
“姜璃哥哥,你说笑了。之前的那么些年,你我二人天各一方,终日不知对方身处何处。可你看,你我不都也过得很好吗?”
贤玥犹是沉静地阐述着,清冷的语气中恍若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情感。
姜璃英气的眉梢微挑着,“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吗?”
“如何又称得上是不好呢?”贤玥佯装听不出姜璃语气中的嘶哑与隐忍,她只是强忍着心内的怯意,复而徐徐回眸地巧笑嫣然道,“你看你如此轻轻年纪便已入职于御医局,仕途相较于同龄人自是堪称顺遂。且姜璃哥哥你这般仪表堂堂,怕是在出入宫闱间,早已成了不少官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了吧?他日你若和哪家小姐喜结良缘,自又是喜上加喜的好事一桩,到时候我定亲自为你备上一份大礼!”
此时此刻,先前姜璃那抹蕴于眸中温柔蚀骨的神色早已消逝不见。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脉脉光阴,瞬间又回溯到了数年前二人于驿馆中初见时那般拒世间众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贤玥忙忙侧过身去,不敢再去正视姜璃的目色。
“你就那么希望我去娶别人吗?”
“我为什么不?”在眸底汪洋的灯海之中,贤玥的视线逐渐模糊,可她的心内的意识却犹然坚若磐石,“你这一生注定不属于我,我看得明白,亦想得通透,更不愿耽误你的大好时光。有些事情错过便是且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我自然也该早早点醒你……”
“我明白了。”
眺星楼上一曲楼桑谣犹然。
而姜璃却在冷冷地回应了贤玥后,决绝离去。
他的心内顿时犹如筋肉分离,恍惚间,就连那疼痛是如何滋味都已是感受不能。
他到底未曾说出口,自己这些年来到底经历过了些什么。而他能一直活到今天,又何曾不是因为时时刻刻将她放在心中作为信念!
而贤玥亦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收回了短暂投于姜璃身上那微微闪烁的眸光。她的背脊中似有细密地汗涔涔渗出,隐于袖下的双手更是紧握成拳,心内暗暗懊悔着自己方才对姜璃的语气是否过重了些?
可若不放重话,又如何能使一片痴心的他放下对自己的执念?
夜风拂面,而孑然一人默然垂首的贤玥,眼角终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滑落。
她的心内明了,自己与姜璃说多了,终究是缘分不够。
从前是,现在亦是。
而今就让他陪自己走到这里,也挺好。尔后的路烟雾弥漫,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她最不愿见的,便是他亦因自己而涉险于其中……
“师姐。”
忽而一声柔和清远的呼唤自身后不远处响起,贤玥的心跳顿时恍若漏了半拍。于是她忙忙抬手拭了拭泪,继而即刻回身,所幸只见净植一人手执绢扇自北面的花青石廊缓缓而来。
贤玥虽有些心乱,但倒也不曾发慌。
而款款而至的净植眉眼澄澈,仪态端庄,气质更是毫不落俗。只见她身着一袭碧荷色的银丝莲纹宫装,腰间所系的缎带中还坠着一枚式样精巧的羊角玉佩,贤玥这般抬眼望去,只觉着其清丽素雅得恍若一朵悄然绽放于幽谷中的芬芳百合。
“刚刚,你都听见了?”
“花茵姑娘在长廊那头直接让我过来了。”净植莞尔一笑,柔和的神色中全无半分刻意遮掩之意,“我虽未听个大概,却也能猜出所为何事。我只是想那时我若出现自是不太合适,所以便待那人走远了才过来。”
“谢谢你,”贤玥心下一叹,不欲多做解释,只是略微窘迫地垂眸声道,“但愿我没有太失态。”
净植浅笑着摇了摇头,秀容清素若九秋之菊。遂之她走至贤玥身侧,而那处亦是方才姜璃所立于的位置,“恕我直言,师姐。其实不难发觉,您心内很在意那个人。”
听闻此言,贤玥眉心轻蹙,忙忙下意识地往方才姜璃所离去的方向望去。
所幸只见青砖映皎月,宫灯随风曳。巍巍宫墙的尽头之处,早已不见人踪。
走了,便好。
贤玥的目色之中仍未全数褪去先前的迷蒙,“我如今深陷藻泽,恍若囚中之鸟难以动弹半分,可他却有机会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走下去。我并非不再想见他,只是这世道太乱,总有人该好好活着。”
一席话犹如细针般悄无声息地戳入了净植的心底。
是啊,饶是世道再不太平,她也希望自己心内的那个人不要受到分毫的牵连。
不论成与败,也不论得与失。
“您是一片丹心。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会明白您的苦心……”
“那你的柳大学士呢?”贤玥踌躇须臾,终是向净植提起了柳之康,“净植,他自与你分离之后又可曾知道你的苦楚?”
许是先前一刻神色失常,净植倒也未太诧异自己忽而被贤玥提到了软肋。在恍若自嘲般地轻笑过后,她便神态寻常地启声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在等着亲自问他的那一天!”
“自他搬出你家府中后,你们便不曾再见过面?”
“见过两回。不过他身边永远有太多随从,我对他只能相望无言。”
贤玥心内一叹,原来净植和那位驸马的现状并不容自己想象般乐观。既不曾再度交心,那很多事亦无法再作准确的判断。她狠了狠心,继而开口询道,“那你会怪他吗?和别的女人举案齐眉,生儿育女。”
“我不怪他。在我眼中,没有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宫墙之外流光溢彩的灯海中,每一个或静或动的人影都恍如蝼蚁般的小点。这一刻净植言语间的神色极为冷静,可她的眸色却不自觉地投向了重重宫墙外盛京城中那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处府邸,“人只要还活着一日,一切便都犹有着指望。师姐,您说是不是?”
“是……就像我也想让容瑛夫人活下去。”
此语一出,虽是身处隆夏之夜,却让人不觉丝毫暖意。
净植猛然一怔,继而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犹是烛火通明、丝竹不绝于耳的眺星楼。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贤玥缓缓抬首,下颚优美的弧线映着盈盈月光,自是美得难能描画。她遥望着漆黑的苍穹中那一轮洁白无瑕的新月,终是一缕叹息轻逸出口。
“寂和琳身边有位亲信名叫路翼成,这名字想必你大抵亦是听过。那人许是从自己主人那头借来了天大的胆子,而今不仅对纾云言语轻挑,甚至还在骊音宫中当着内侍与宫女的面对纾云动手动脚。今日这场忽如其来的宴席,想必亦是他为了讨好纾云向寂和琳所求而来。净植,纾云是我在宫内的最好的朋友,我担心这般继续下去她必会出事,所以我想尽快将她送出宫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路翼成……”净植微眯着眸子,若有所思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复而轻抬起脸朝着贤玥正色声道,“师姐,只是而今天下如此不太平,出宫的重重艰险不说,您又能将她送到哪儿去?”
贤玥回眸莞尔,可那双带着笑意的美眸之中依旧有着不可动摇般的坚定。
“掌权炙凤的三王子欠我个人情,我本是想将纾云送到那儿去。可后来我想,她到底是泽修的妃子,又有哪儿能比泽修身边对她而言更为安全?”
净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并没有隐藏自己心内的那份疑惑,“可这样,他们必然会日日共处,您就会不介意?”
“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想,甚至害怕失去她。我只要她平安,其他的我都顾不上了……”
贤玥心里笃定着,纾云于自己而言早已形同于不能分离的家人。
唯有她好,自己才能安心。就像每次身至高处,望着万家灯火,贤玥总是下意识地在星星点点中寻觅着太师府的方向。每当想到暖融融的家中父母恩爱、兄嫂和睦,她的心内才能宽慰分毫。所幸在此番帝国皇权的争夺中,不论前情如何,对外中立的纳兰世家想必终是不会受到太多影响。
“既然您已下定决心,我亦愿助您一臂之力。”净植咬了咬牙,复而凑近贤玥耳畔轻声开口道,“先前陛下有一事一直不准我告诉您,可我觉着,此刻您应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