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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君梦终于得出空来回督军府去,家里并不比军中安生,每个人也都是人心慌慌的。报纸每天刊登绥军战败的消息,这于大军绝非好事,就连绥州几省的百姓都变得惶恐不安。惟怕哪一日一睁眼就打到家门口来了,到时候战火纷飞,哪里还有太平日子过。
见她走进来,几个人一股脑的涌上来:“君含,现在时局怎么样了?我们绥军会不会有事?”
“听说现在状况很不好,绥军已经吃了败仗。”
“会不会打到青云城来啊?”
……
林君梦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方觉出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明智的。
只道:“一时半会儿打不到青云城来,有什么好恐慌?绥军虽是吃了败仗,却也不到那种惨败的地步。”
她这话一点儿安抚人的作用都没有。
几个女眷想要拉着她再问,林君梦已经径自上楼去了。
她说回来取几样东西,王思敬和近戍侍卫便一直候在厅外。林君梦没有呆上多久便下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精巧的箱子,倒也不设防,顺手交给王思敬,让他拿到清风苑去。
回去的路上感慨:“真不知还有多久的太平日子可以过。”只觉得过去的好时光跟做梦一样,一溜烟跑走了,就再遥遥无期。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时局闹成这个样子的确让人沮丧。
王思敬自镜中瞥了她一眼,暗暗数算着王朝幻灭的日子,怀里总像揣着一块烙铁。他本来就是行旅出身,战况看得多了,隐隐觉得战火不用蔓延整个绥州大地便能止息。运城本是军事要地,许多年来又被梁晾虎视眈眈的看守。除却林君含那一股军力,俨然要是绥军里最强的。而清军何其聪慧,最先攻陷华夏城,这一下就如同扼在运城的咽喉命脉上。如此一来,运城朝不保夕,梁晾这股势力也就随之倒下了。
只是运城这一战势必悲壮,梁晾豁出最后一丝力气也想还生,苦的只是运城周边的百姓。
战争本就不可避免的伴着死伤,这一回两军对垒又极其惨烈。战场上死伤无数,雨水冲刷之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咸腥之气,连雾气之中都氤氲着一层狰狞的血红。这样的乱世,便整日被这种凄厉的肃杀之气包围弥漫着,透过惨淡的云层哪里看得到一点儿光亮。
梁晾这样长年征战沙场的老将是不会服输的,偏巧棋逢对手,付江沅和付东倾携肩并战,这一仗打下来自是十分吃力。
连续几日阴云不散,积了厚厚的湿气。已有很多士兵的身体出现不适,两军的战斗力均有削弱。
付东倾端了盏热茶过来,见付江沅披着件军大衣坐在那里脸色苍白,递到他手里问:“又是头疼的厉害?”只是担忧道:“你这样子立刻回江城吧,别又生出别的毛病。”
付江沅接过杯子抿呷一口,淡淡道:“现在战况吃紧,留你一人在这里,我终归是不放心。”
“可是,你这样如何上得了战场?”向帐篷外看了一眼,大雨仍旧哗哗的下着,如同下到人的心坎上,几日过去阴霾不散。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是天公不作美,这一场仗打得着实惨烈。再僵持下去,将士们也当真是很难吃得消。”
付江沅盯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出神,那样一汪染红的雨水在脚底下流淌,他比谁都痛心。嘶杀痛喝,哪一样不是在他的心口上划刀子。可是,许多时候真的也只是没有办法。
“等到这一战告捷,定要好好祭奠战士的亡灵。等到天下统一了,便不会有现在的战火连绵。”
可谁又知道那是多久之后的事呢?
付东倾十几岁就随父出征,到如今天下仍旧四分五裂。各军阀战事不断,百姓只能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
他盯着自己铮亮的长靴看了一会儿,低低道:“生在这个乱世委实不易,男人尚且疲于应付,又何谈一介女流。”
他的感慨不由自主从心底里迸发出,其实他对林君含是充满敬畏的。军旅间行走,也见过许多的女英雄,却没哪一个像林君含那样只手撑起整片天的。
眼风瞥向付江沅,知道他日以继夜无非就是痛这一点。或许那痛在心里不堪负重,便反应到身体上。自从林君含出现意外,醉生梦死,到现在也没说好过。
就像心里生出了一种顽疾,只比身体上的还要可怕。
付江沅怔怔的没有说话。
付东倾说:“三弟……”
付江沅便立刻打断他的话:“二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知道他想说什么劝慰的话,他们一定以为他这样是疯癫或者魔征了,没有哪一个人可以沉浸在一个梦里到死都不用醒来。他一定想说林君含已经不在了,而他总要试着改变心态,起死回生。付江沅却觉得自己并非自我催眠,他觉得她一定还活着。只要他不停的找,不停的找,找到死,找到老,终是可以找到她的。
他攥拳咳起来,带动额角的青筋一阵阵的抽疼。
恶劣的天气,加之糟糕的驻扎环境,以他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能撑多久。
你看,命运多喘,又是如此公平。欠下的,通通要还回来了。
付江沅终于和梁景真在战场上相见,枪林弹雨中目光交错,只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直刨开血脉一般。那血就那样猝不及防的涌出来,一波一波,汹涌如泉。
梁景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恨意,可他对付江沅也不见得友善。战场上针锋相对的敌人,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选。
这一战流血淋漓,死战不下,两边皆是伤亡惨重。喘息时肺腑中带着潮湿却又干涩的疼意,那一股子绝望几乎铺天盖地,直压得人透不气过来。
付江沅势必要把这绥州的江山夺下来。而梁家失之一隅,只怕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就是那样决绝的交锋,几乎是撕心裂肺的。
付东倾整个上午心神不宁,一直在办公室中打转。部下端了茶盏上来,也被他一伸手拂开了。战报频飞,江城的电话也不停的打来。而他无论如何没办法交代,付江沅带兵出发的时候,温度直烧到四十度,消瘦挺拔的一副骨架子,裹在笔挺的戎装下,那一张脸并无半点儿血色。付东倾远远的看着,心中阵阵的不安,只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而付江沅整装待发之后,还是带兵上了战场。
他打小便决绝,有些事情容不得,便拼死也要有个了结。
付东倾是了解他的,所以劝不下他。这一仗他终是不能代他去打,就只是这样干干的等着,一颗心苦苦的煎熬。听到是付府来电,握着电话的那手总在微微的打颤。外面暴雨如柱,电话里电磁波“嗞嗞”的响着,说的什么又总像听不清楚。
他嗓音嘶哑,底气不足道:“江沅打小便诡计多端,不会有事的。”
付俊仲便嚷他:“糊涂。”
付东倾想,他就是糊涂了。
巧云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呆呆的注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气,这样的连雨天着实令人烦躁。整个花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房檐的滴水声,“嘀嗒,嘀嗒……”不绝于耳。
茶几上的茶水已经冷掉了,她端起来喝了一口,仿佛是稳了稳神。起身去卧室叫王修文。这样的雨天无事可做,吃过早饭就一直呆在花厅内,小孩子哪里受得住,之前执拗着也是想要走出去。小翠和巧云都在花厅内哄他:“现在下着雨呢,可不能出去,否则淋病了,是要打针的。”
王修文听到说要打针,蹙起了小眉头。虽然不再吵着出去了,可是整个人仍旧闷闷不乐。
巧云便哄他说:“等雨停了,我带你去街上走一走好不好?那里店铺很多,不知道比太平镇繁华多少倍,还有很多的好吃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买给你。”
王修文一脸企及:“妈妈,你是说真的吗?”
巧云看了小翠一眼,只道:“当然是真的。”
这会儿去小被子里将王修文抱起来,附在他耳畔轻轻说:“修文,醒一醒,妈妈要带你去街上玩。”
王修文揉着惺忪的睡眼,讷讷:“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不醒过来,我们是没办法出去的。”
这样一说,王修文才打起精神。
巧云牵着他的手走出来,对正好走进花厅的小翠道:“这雨终于是停了,闷得骨头都要发霉了。我们一起去街上走一走,买些零碎的东西去。”
小翠犹豫了一下:“夫人,不如我们就在院子中透透气吧。你要想买什么,不防说给我听,我这就差人去买。”
那边王修文已经厥起嘴巴,之前巧云郑重其事的跟他保证过,他自是不肯。
“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街上转一转,吃些好东西的么。你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巧云便很是无奈的望向小翠,又道:“去转一下便回来,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的。”她身上没带任何的东西,只拎了一个小手提袋。
小翠一时间也是无话可说,想起巧云平日待她不薄,又不像是个会耍心计的人。就说:“那夫人就带着小少爷去街上转一转吧。”她想去给什么人打电话。巧云随口叫住她:“只是出去走一走,就别劳烦三少了,他在战场上哪里顾及这些。我们转一转就快点儿回来,也省着你犯了难为。”小翠这才作罢,想着片刻的时间该是没事。就说:“那我们快去快回。”
雨后的江城油然一股春意,只觉得盎然。沿街的河流涨起水来,桨声四起,时有泊船人摇着桨不紧不慢的划闪过去。
连那石板路都被雨水冲刷得当相干净,深灰的石子均匀堆砌。
付江沅说的没错,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候,江城着实算得上一方清幽的小天地。
巧云牵着王修文的手只是无心风景,一直想往那繁华的地方去。小翠跟在一边说些不打紧的话,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转了两条街,终于来到江城最喧闹繁华的地域。
便说:“我们找一家馆子先吃点儿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再逛。”
小翠对这里熟悉,知道哪家的大菜好吃,就给她推荐。
巧云乐呵呵的:“我自是信你,今天咱们姐妹就一起好好的吃一顿饭。”
她总是这样以姐妹相称,之前小翠还不敢受,次数多了也就适应了。比起付府的那些女眷,巧云自然是十分好相处的。而且又听她说也是贫困人家出来的,心里便自发的生出一种亲近感。
三个人去了不远的餐馆,坐等上餐的时候,巧云忽然道:“对了,修文,昨天晚上你不是吵着说特别想吃冰糖葫芦。我们这一次出来之后,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再上街了,你要想吃,妈妈去给你买。”
王修文明亮的眼睛骨碌碌的转着:“我很想吃。”
巧云要起身。
小翠马上道:“夫人,还是我去吧。”
巧云笑了声:“那也好。”接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几个钱来递给她:“剩下的就自己看着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吧,女孩子总需要些胭脂水粉什么的。我见你自己平日里也舍不得买。”
小翠一阵感激:“谢谢夫人。”
巧云目送着她离开之后,马上牵起王修文的手说:“修文,我们快走。”
出了餐馆直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奔码头的方向去。之前王思敬明确嘱咐过,如今是战事的紧要关头,车站都用来运送枪支弹药和物资,荷枪实弹,盘查一定严格。一旦他们逃走的风声走露,只要一个电话那边设下关卡拦截也顺手许多。而他在江城的码头正好有相识的人,早已做了安排。他们逃离的时候只要按着他的指示过去找那人,便会安排他们迅速离开。
巧云生平哪里做过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心里如揣了一面鼓似的“怦,怦,怦……”的跳着。一只手紧紧的将王修文揽在怀里。
王修文只比一般的孩子要聪慧许多,见巧云急匆匆的拉着他就走,也不问为什么,动作异常麻利。
巧云知道很快全城就会通缉搜捕他们,到时候天罗地网,想逃走,哪里是那样容易的事。
短暂的时间里口干舌燥,其实这些天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总是睁眼到天亮,只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如果她不带着孩子逃出去,王思敬就如同被人掐正软肋一般动弹不得。而他又不愿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巧云是懂他的,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斩断他的一切后顾之忧。
如愿见到王思敬预先安排的人手,正有一班船要开出去,赶得那样巧。那人将一个包裹交给她,只道:“这是王副官嘱咐我交给你的,里面有足够的盘缠,告诉你只是别委屈了孩子。等到祸乱平息,他会过去找你们。”
巧云全身发冷,接过时那手一直在瑟瑟发抖。点点头道:“你让他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那人便道:“快上船吧,马上就出发了。”
巧云将自己包裹严实之后上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锋利的刀刃上,硬生生的将她的心口割裂了,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只是强忍着不能掉下泪来。那汽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眼见就要驶出港口。忽然一阵哗啦啦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无数荷枪实弹的卫兵聚集,为首的长官下令将那船只开回来。
巧云凄厉的睁大眼睛,一张脸顿时惨白。眼睁睁的看着那船掉转方向之后,一点点的向岸边靠近。
如果抓回去了会怎么?
她不是没有想过。
却又一下想到王思敬那一腔期盼,那是个有军魂的男人,顶天立地。国难当头,他不是个会软骨头的人,所以她亦绝心为他了断一切牵绊。
船终于是靠了岸,卫兵端着枪上来检查。为首的男子犀利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闪过去。直到望见巧云,终是不可遏制的停了下来。军靴踩踏船板,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巧云的唇齿颤抖着,脸色发青,嘴唇却发紫。
那人眯着眼睛盯紧她,伸出手就要拉她。
巧云一时间竟生出一股蛮力,甩开手臂,转身冲奔腾的江水中跳了下去。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一切都结束了。
为首的那人神色一怔,反应过来马上招呼着卫兵下去救人。
“扑通”几声,几个卫兵下去之后将人打捞上来。只见那水面晕染出妖艳的血花,水波中急速扩散,仿佛枫叶正红的时节,那一簇簇的,只如红花一般好看。
卫兵将人平放到甲板上,才发现跳下去时额头撞到了水中的石头,崩裂开,鲜血如注。眨眼就蜿蜒了一地,暗黑的颜色,比不得水中的艳丽,那样狰狞的一幕直让人不能呼吸。而巧云已然断了气,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漫天不算洁白的流云,只觉得最后一定会飘到故乡去,哪怕不远万里。所以,竟然没有掉下泪来。
王修文紧紧咬着唇齿,他是不能哭的。妈妈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再苦再痛都不能掉下眼泪。”
她说很快便来寻他,可是他不知道,她永远都回不来了。
衣衫褴褛的陌生女人抱着他随着大队人马涌出关卡,一直上了火车。那车没有停顿多久,便“咔嚓,咔嚓……”的开出去了。
王修文依偎在她的怀里动也不动,而女人看着他也不说话。只坐下时,看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轻轻感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火车驶出不久,码头上见到的男子就走了过来。
女人问他:“怎么样了?”
苏丰看了王修文一眼,只冲女人微微的摇了摇头。
当时巧云突然改变主意将王修文塞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事情不妙,没想到她真的走上了一条绝路。这样清军就再也休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了,而王思敬也终于再没什么可忌惮。
那时的王修文还小,只有三四岁,一路上跟着陌生人竟然也没有哭闹。只是呆傻的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麦田,想起巧云哄她入睡时唱过的儿歌。她说:“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再苦再累都不能掉下眼泪。”于是许多次他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惟怕母亲知道他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而不高兴。
夫妇两个只走了一站路就下来了,再搭黄包车赶往乡下。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的冒出来。仿佛是天上的星子,一把散开之后,东一颗西一颗的。若是平常的这个时候巧云应该在床上哄王修文睡觉,可是,此刻王修文缩在女人的怀里,嗅着她身上陌生的味道,小小年纪却觉得越走就会离他的母亲越远,他可能很久都找不到她了。
很久,很久……
当时来不及请医生,为首的军官也是有些慌了,张孝全明确嘱咐过,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更不能硬来。没想到却搞出了人命。
转首问道:“有没有医生?”甲板上的人都吓坏了,个个僵怔的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听到问话,也没人敢站出来答话。
军官一眼扫到一个人,是一个消瘦的女人,大大的眼睛里积蕴着莫测的情绪,是痛惜,是悲悯,亦或只是害怕时的无措。那明媚的眼睛娇艳欲滴,鲜艳的嘴唇也被自己咬出淡淡的白痕。一眨不眨的望着地上声息微弱的巧云。军官直接将人拉了出来:“你认得她?”
不等女人回答,一个白发老者一步上前。赔着好话说:“军爷,军爷……这是我的孙女九儿,打此路过,怎会认得此人。”扯开他钳制九儿的手又道:“我是老郎中,会看些病疾,让我来瞧一瞧。”
说着蹲下身去看,伸出两指按在她的脖颈动脉上,再左右检查之后,一阵惋惜道:“已经断气了。”
卫兵带着巧云的尸首离开了。
渡轮“呜咽”一声重新启航,甲板上的血迹没人擦拭,江风很大,掀起一片咸腥,晕船的人越发呕吐不止。
九儿扶着栏杆吐得脸色发白,吐到最后将胆汁都吐出来了。那样翻江倒海的感觉,撕拧着五脏六腑,有了千疮百孔的错觉。
纪东阳轻轻拍打她的背,帮着顺了两下,关切的问:“没事吧,九儿?”
九儿虚脱了一般,软绵绵的靠到栏杆上,一直滑坐到甲板上。不等说话,眼风扫到那抹逐渐干涸的血迹上,肺腑中一阵翻腾,再度搜肠刮肚的吐起来。
全身竟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一闭眼,想起女人凄楚的眼眸。听闻心事未了的人死时才会睁着大大的眼,徒劳的望着整个人世。她是有什么不甘么?
纪东阳说:“这样的乱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的人。”接着感叹:“九儿啊,你虽然失了记忆,一切旧事都想不起来,或许正是得老天眷顾,是好的。”
九儿干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栏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是谁?又是从哪里来?
却通通不得而知。
付东倾最先得到巧云意外身亡的消息,沉顿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暂且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付江沅。却又担心王思敬那边发生什么变故,当即密电青云城暗中将人控制起来。
却得知王思敬一早就离开了,四处去寻,并不见他的踪影。
确定他也是逃走了。青云城有许多他的部下,即便被付江沅更换过,可是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敢大肆而为。所以他想离开,简直轻而易举。之前安份守已,不过就是因为有所忌惮。
好在林君梦还好好的呆在青云城里,所以大局到了现在已经趋于稳定。直等运城这一仗打完,绥州几省的天下就成了清军的囊中储物。
想了一会儿,起身踱到门口,天色终于有一点儿放晴,阳光挤破云层洒向大地,他的心里却并不宁静,许多士兵不适的表现越发明显,军医亦查不出确切的症结,只按着一般伤风感冒开出方子。吃了两日并不见效,他不由忧心忡忡的想,不知付江沅手上的兵力战斗力如何。
天气一放晴,温度急速增长,转眼滚烫如火。
穿着戎装只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闷到窒息。付东倾这两日本就脾气暴躁,这会儿直接解了领口的扣子,对着手下人发脾气。
等到几个部下退出去的时候,军医来报。
付东倾转首对副官道:“让他进来。”
医生面色沉重,不敢太声张,只道:“二少,查清楚了,这一回不是普通的病症,我想是瘟疫。周边的百姓也频繁出现这种症状,而且一夜之间流行迅猛,到现在已是死伤无数。”
古往今来,没人不惧怕瘟疫。
付东倾眸光眯紧:“你说什么?发了瘟疫?”
军医郑重的点点头:“我想不会弄错,的确是瘟疫。”
付东倾一口气缓不过来,猛地咳了一声,骤然道:“三少走的时候是发着高烧的。”他的耳朵嗡嗡的响着,少有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不可思议的喃喃:“莫不是……”
军医倒是一声都不敢吭了。
见付东倾脸色骤变,方才慢慢道:“三少许久前就一直身体不适,虽然也是时常发烧呕吐,但我想也该不会是瘟疫。本少无需太过担心。”
付东倾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对副官呼喝着去战地。
当夜战事终于停止,付东倾在大营里见到付江沅,不由心里“咯噔”一声。清俊的脸颊上沾了血迹,还没来得及洗去,而他变得那么憔悴,他险些认不出他。
叫了一声:“三弟。”
付江沅单薄的嘴唇动了动:“二哥。”
他亦是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他来,那眼睛总是一阵阵的发花,眯起眼睛看清他,不过轻轻的唤了他一声,什么话都不待说,眼前一黑,便失去一切知觉。
这一仗两方皆吃尽苦头,将领已是疲惫不堪。一场仗打下来,付江沅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不知道是怎样撑下来的。连梁景真都不由暗暗惊赞他的战斗力,以前只听说是鲜少上战场的。
营地条件有限,又是瘟疫的高发地。付东倾当即决定连夜将人送回江城去,不等付江沅醒过来,就叫着张孝全带上近戍侍卫出发了。
九儿在房间中洗漱完毕后走出来,就看到旅馆有很多警卫把守,瞧那军装的颜色是清军的卫兵。里里外外将旅馆看守起来,东面的房间整个被腾了出来,闲杂人等根本不能上去。
心中好奇,就问纪东阳:“师傅,这是出什么事了?”
纪东阳先前打听过了,只道:“听闻清军的付三少住在这里,所以整个旅馆都被警戒了。我们只管少说话,明天一早也就离开了。”
九儿点点头。
两人去大厅里吃东西,点了清淡的小菜和米饭。纪东阳是个谨慎的人,多事之秋,小心一点儿总没有坏处。就说:“快吃,吃饱了回房间里休息,没事就不要下来转了。”
九儿知晓其中厉害,埋首快速的吃饭。
吃过饭回到房间就准备休息了,却听到楼梯上一阵吵闹声,紧接着有人敲她的门板,是纪东阳的声音:“九儿,开门。”
九儿敞开门,只见纪东阳的身后跟着两个卫兵,肩膀上挎着枪,一副肃整模样。九儿犹自镇定,看了一眼,问纪东阳:“怎么了师傅?”
纪东阳说:“清军的付三少高烧不退,到现在仍旧昏迷不醒,他们听店老板说我略懂医术,让过去一起想法子。你过来帮我一下,打打下手。”
九儿连忙说:“好的。”
两个卫兵将人带过去,张孝全急得在门前打转,看到人走过来,远远的就迎了上去。眼风从纪东阳和九儿的脸上扫过去,整个人狠狠的一怔,最后竟定格在九儿的脸上,见鬼一般:“四小姐,真的是你?”
九儿目光从容的望着他,没有一点儿惊怯的模样,却也是极陌生的狐疑眼神。
看出张孝全唤的是她,摇了摇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什么四小姐。”
张孝全惊怔的看着她,一脸一眼的审视。
纪东阳马上搭话说:“长官,您的确认错人了。这是我的孙女,叫九儿,不是什么四小姐。”
可是那张脸却与林君含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他晓得总不会是林君梦。心中的疑惑被放到最大,但不是探究这个的好时候,一想到付江沅,马上道:“快进去帮我们三少看看,西医生看过了,打了针也吃过药,为何会退不下烧来。”
纪东阳叫上九儿进去。
床幔打开,借着房内的白织灯,九儿看清大家口中的付三少。眉目清俊得好似一副画,只是瘦,清秀乌黑的眉目微蹙着,薄唇也轻轻的抿起来,样子显得安静而乖巧。身上的军装没有换下来,料峭挺拔,而她看到他衣角的血迹,染成细碎的痕迹,像一朵朵的梅花,凌寒独自,凄艳的绽开着。她没想到,竟是这样好看的男子。
纪东阳在一边唤她:“九儿,去把毛巾沾湿。”医者仁心,无论是哪里的人,这会儿眼下的不过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纪东阳从医多年,看出付江沅病得厉害。伸手碰触,身体滚烫,如烙铁一般,不由吓得吸一口气。
张孝全十分敏感:“我们三少如何?”
“这样热,人哪里受得住。”叫张孝全将他的军装解开,既然药物没有办法,也只能一遍遍的擦拭。
九儿端着水过来,见张孝全已经将付江沅的上衣解开了,军装下面是一件衬衣。而她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拘小节,沾湿毛巾之后帮他擦拭降温。
纪东阳替他把过脉后,去一边外间的桌子上开方子。张孝全跟着他走出去,等着叫人去抓药。
九儿到底是个女人,低垂着眼并不敢真的看他,只动作麻利的在他身上擦拭。毛巾很快便被蒸干,再重新沾湿拧干。隔着毛巾仍旧感觉到他的胸膛滚烫,这样一个人身上像燃着火,再不退烧,怕会活活的烧死。失神间,手臂忽然被人握紧,那样烫人的温度,却惊得她一个激灵。骤然抬眸,看到付江沅已经醒了,那双沉湛的长眸灯光下凝视着她。汗湿的黑色短发贴着额角和鬓角,清冷如玉的脸颊看起来尽是疲惫。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渐渐的,却闪现异样的光彩,眸中的一丝诧异一时间竟欣喜如孩童。
“君含,君含……”嘴角漫漫的渗出笑,钩子微微上扬。神色温柔的滴出水来。九儿一阵心惊,就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攥得更紧,只是没做任何过激的举动,就那样情深意重的盯紧她。轻音喃喃:“我就知道是你,君含,我就知道……”
九儿静静的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痴了一样。仿佛是没有意识的,只是烧得厉害,意识不清,便开始说胡说。
不知是怎么想的,没有一伸手推开他。听他梦呓一般:“君含,我想你。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找不到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从来都是你……”
手上微微用力,猝不及防的将她拉到怀里去,九儿轻“唔”一声,鼻尖撞到他的胸膛上,西药和着淡淡的香水味。她到底是慌了,却被他钢筋铁骨一般拢紧,痴恋的呢喃:“君含,君含……我想你……”
九儿捶打他的胸膛,挣扎着:“你放开,放开啊……”
纪东阳开好方子折回来,看到这一幕后,几步踱过来将人扳开,紧着将九儿护到身后去。再一看,付江沅眉目一瞌,再度晕死过去。或许至始至终就没醒来,只觉是梦一场。
九儿呼呼的喘气。
纪东阳回头:“没事吧九儿?”
九儿发丝凌乱,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等到张孝全再回来,一切归于宁静。付江沅还在床上睡着,九儿替他将被子盖好。
纪东阳便道:“长官,让九儿随我去熬药吧,火候十分重要。”
张孝全看了看九儿,让纪东阳将人带下去。
据说付江沅喝过药,午夜的时候醒来一次。趁着那个无暇顾及的时候,纪东阳带着九儿从旅馆中连夜离开了。
等到张孝全反应过来,再去找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了。而他着实吃不准那就是林君含,虽有一样的容貌,可是昔日的林君含说话做事一脸冷清,不像个会伺候人的人。之前却见她低眉顺眼的帮付江沅擦拭身体,他在一旁默默的注视她,倒是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加之这个特殊时刻,绥军马上倒下了,几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她真的是林君含,没道理隐匿起来,连自己的天下都不管了,那哪里是林君含会有的行事作风。
所以,九儿的事他也没有对付江沅讲。见他烧退了,不待他真的清醒,又上路了。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终于抵达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