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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吉回到基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衣服也划破了许多口子,看上去狼狈极了。
但这也理所当然,毕竟任谁在森林里玩了一天一夜的“捉迷藏”,跋山涉水在满是蚊虫野兽的地方跑来跑去,都会是现在这副恨不得倒头就睡的模样。
纲吉已经累到下一秒昏过去也不奇怪的地步,可他还是强撑着冲了澡换上睡衣,从满是泥泞与杂草碎叶的脏衣服中摸出匣子和指环,抓着它们扑到床上,眼睛一闭,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这一昏睡持续了很久,然而纲吉的意识沉浸的地方并不是黑甜的梦乡,反而罕有地来到了那片流光之地。
星陨如雨。
片片流光拖长了光晕划过漆黑的世界,有快有慢,有深有浅。
无数光芒如壮丽的流星雨,它们从不可知的远方来,又要到不可知的远处去。
过去,现在,未来。
从星河诞生之初,到宇宙毁灭的终结。
一个世界的时间都凝聚在这一束光辉中,它展开时绵长如无尽画卷,划过纲吉眼前时却快得近乎瞬间。
而此刻,数不尽的流光划过,它们每一束,都是一个世界的时间。
——无数空间的时间。
【你来了。】
虚空中,未知的声音依然带着令人心弦颤动韵律,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一如这片永恒的流光之地。
纲吉莫名就感到安心。
真奇妙,人类对未知的反应明明是恐惧,但他却在这怪异的地方感受到了难得的宁静与平和。
那沉甸甸压在他心上,对友人与未来的担忧畏惧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拂去,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就像……回到家了一样……
纲吉忍不住茫然,他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内心却无法遏制的全然放松,一点警惕也没办法提起。
虚空中的声音仿佛看穿了他的迷茫,长辈般温和地笑了笑:
【不必着急。你所求的答案,就在不远的将来。】
将来……
纲吉低下头,毫无意外地看到睡前紧握的指环与匣子现在都好端端地呆在手掌上。
——果然,这里从来都不是梦境。
【这里当然不是梦境。】未知的声音耐心道。
他仿佛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除了在白兰事情上,从来没有严厉与冷漠过。
纲吉握紧了指环和匣子,他明明有很多事情想问,很多东西没有弄明白,但真的到了这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就像是知道还没到应有时机,所以意识与身体都禁止疑惑了一样。
【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那声音看穿了他的心情,温和道:
【这是你选择的道路,相信自己吧。】
相信自己吗……
纲吉想到自己在进入这个世界时许下的诺言,想到至今仍渺无音信的友人,迷茫的神色渐渐坚定起来。
那声音笑了。
【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纲吉说,“谢谢您。”
【这可是你自己的功劳。】声音似乎在笑,韵律的音调优美如诗歌。
纲吉刚想否认,就听到这温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而用轻缓又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好了,时间已经很晚了。乖孩子要好好睡觉。】
“等——”
急切的话语才脱口一个音节,纲吉就觉得自己浑身一重,身不由己的骤然下坠,从流光堕入了黑暗。
【送你一个礼物。】
韵律玄妙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离自己越来越远。
纲吉意识昏沉起来,就像身体的疲惫忽然浸入了灵魂。
他试图挣扎,但那浑噩却来势汹汹,轻易瓦解了纲吉全部的抵抗。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
纲吉在做梦。
梦境中,他是一根草,一片叶,一粒石子,一点尘埃。
而有的时候,他又是一只鸟、一棵树、一汪湖泊——或者整片森林。
这是一场视角繁多的电影,他用不同的身份暂停、倒退、快进、放大、缩小着罗贝尔的一举一动,完全抛开感情的束缚,用全然理智的视角学习、揣摩与领悟。
他有时是风,追寻着气流轨迹感受金发男人神出鬼没的动作。
他有时是树,沉默地看着金发男人从树下走过,却连一只虫也没有惊扰。
他有时是鸟,捕食虫子时被忽然走过的金发男人惊到,才发现人类离自己那么近。
万事万物都在看着罗贝尔,纲吉借用它们的视角——观察、捕捉、理解。
他不需要心慌着急,因为在这场梦境中,他拥有无限的时间。
这是礼物。
时间与空间的礼物。
*****
罗贝尔再度来到黑色棺材前时,捧着一束娇娇嫩嫩的西洋龙芽草。
他蹲下身娴熟的把棺材里已经枯萎的桔梗花拿出来,换上今天新鲜的花束。
“几天不见我又来了。”罗贝尔屈指敲了下棺盖,歪着头很高兴地笑道,“今天可是有好消息哦。”
漆黑的棺材沉寂无声。
罗贝尔没有在意,自顾自地盘膝坐下,摆出一副闲聊的姿态语气欢快道:“哎呀哎呀,没想到过去的你还有做杀手的天赋,短短几天就快把我的绝学挖空要出师了。真是的,早知道你有这天赋,我就拉你当搭档,一起把你那老师从世界第一杀手的宝座上踹下来,称霸整个黑暗世界——嗯,到时候我们一定会被叫做xx双煞,听起来超威风不是吗!”
哪里威风啦?!
如果未来的阿纲还在,绝对会一边苦笑一边在心中这么呐喊。
然而他现在不在,所以也无从发表吐槽的言论,只能让罗贝尔继续这样滔滔不绝下去。
“紧急特训昨天就已经结束啦,两个过去的你都圆满成功,进度喜人——难怪你说那时候的自己拥有打败白兰的最大可能,这在高压下爆发的进步也太强大了吧,短短十天的训练就超过了大部分人一生的努力……所以你其实是天才来着?”罗贝尔的话完全没有重点,思路又异常飞跃,通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偏哪儿去了。
他坐在棺材边又侃侃了半天,发觉时间不够了后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说起正事。
“明天就是决战日了。我趁着他们准备的时候溜出来看你,顺便给这难看的棺材搞搞卫生。入江正一那混蛋还是嘴硬的不肯说出你在哪儿,我就只好到这里来和你告别。”罗贝尔耸耸肩喽,说起决战时神情轻松,好似没把这当回事,“白兰那家伙确实很强,不过我也做好准备了。打得过自然好,打不过就带着人跑路,这么一想决战还是挺容易的嘛。”
他伸手碰了碰棺材里新鲜的花束,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没有嘴上那么轻松。
跑?他一个人当然能跑。但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的目的是要创造出泽田纲吉能平安苏醒的世界,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存活,那所有理想都是空谈。
——必须要打倒白兰·杰索。
为此,从过去而来,拥有恐怖潜力与成长性的两名泽田纲吉必须活下来。
罗贝尔嘴角的笑容没有变化,碧色的眸子却渐渐阴沉,宛如骤起风暴的汪洋。
——如果形势极端不利,即使拿其他所有人做饵,也要让泽田纲吉逃出去!
但是,“他”会愿意吗?
“……”
罗贝尔难得地沉默下来,一只手半扶半搭在棺盖上,神情复杂莫测。
“……你会恨我吗。”
良久,他才近乎自语般低声道。
然而渺无人烟的森林没有回答,空荡的棺材也没有回答。
罗贝尔也不需要回答。
——他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