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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越走越远,黑夜里四周雾气浓密,加上诺拉对伦敦并不熟悉,很快就无法再辨清方向了。她收起之前懒洋洋的心情,直起腰盯着路边的所有建筑物,试图记住经过的路线,但很显然成效微弱。
就在这时,旁边的福尔摩斯来了一记神补刀——
“罗彻斯特街,”他缓声地,介绍般地念道,“现在我们要走进沃克斯霍尔桥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是从萨里区边上过去的——啊,没错,现在上桥了,马上我们就能看到河水了。”
他的话立刻就得到了验证,泰晤士河粼粼波光在眼底闪耀,街灯照着宽阔静谧的水面,马车的影子如鬼魅般在桥上闪过,快速驶向河对岸,转向了迷宫般的街道。
“沃滋沃思路,修道院路,拉克雷尔街,斯托克维尔广场,罗伯特街,冷港巷……”福尔摩斯镇定地说道,“……这可不像是什么高档的地段。”
“……”路盲诺拉面无表情地斜斜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用害怕,莫斯坦小姐。”华生热心安慰道,“您要知道,您面前的这两位,可都是对付地痞流氓的好手呢。”
“……”福尔摩斯和诺拉同时斜斜瞅了他一眼。
玛丽莫斯坦忍不住眼里的笑意,但却非常识趣地保持了沉默,看向华生的目光既温柔又明亮。
这地方的确陌生可疑,周围都是一排排灰暗的砖墙房,转角才见几家装修简陋粗俗的酒店,随后就是一栋栋二层楼别墅,每家都有一片小花园。最后马车停在了沿街排屋的第三个屋门前,旁边的屋子都是漆黑没人住的模样,唯有这一家,除了厨房的窗子透出了丝丝光线,看起来和别家一般无二的黑暗。
四人下了马车,福尔摩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门立刻就打开了,看上去就像是等候多时。一个人戴着黄包头,身穿宽大白衣缠着黄腰带的印度仆人,非常恭敬地说道,“我的主人正恭候您光临,先生们。”
福尔摩斯还没说话,一个尖尖的,有些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请他们直接到我这儿来,吉特穆特迦。”
走过一条杂乱而灯光昏暗的通道,那位印度仆人推开了尽头的门,黄色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一个看上去年轻,但是秃头,面容普通甚至略微丑陋的男人对他们微微一笑,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视过,然后高声道,“莫斯坦小姐,愿为您效劳。”
说着他示意道,“先生们——哦,还有这位迷人的姑娘,请进,房间很小,但都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式布置的,这是荒老的伦敦南郊沙漠中一个小小的文明绿洲,不是吗?”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稍稍有些得意,他们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装饰和外表极为不符——窗帘和挂毯极为华丽,墙边精巧的画境,角落东方风格的花瓶,踩在脚下的琥珀色地毯又厚重又柔软,两张大虎皮横铺在地毯上,屋角的席子静静伫立着一只印度大水烟壶,中央悬挂着一盏银色鸽子形状的挂灯,灯火里隐隐飘出一股清香,整个屋子看上去极富东方意味的华美。
真奢侈——这是诺拉·仇富·夏普的第一印象。
屋子的主人站起来,他身量不高,脸上带着微笑,可是眼睛里的神情却焦虑不安,“我的名字叫塞德斯·舒尔托,这几位是……”
莫斯坦小姐介绍道,“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是华生医生,这位女士是诺拉·夏普小姐,医生助手。”
听见医生这个词,这个小子立刻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啊!医生,您带着听诊器吗?我能否请您帮我听听,我心脏瓣膜可能有些毛病,大动脉还好一些,我需要您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华生点了点头,走上去听一下了他的心脏,然后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您的心脏非常正常,不必着急,放心吧舒尔托先生。”
小个子明显松了一口气,“莫斯坦小姐,原谅我这么着急,不瞒您说,我最近老是感觉到憋闷心慌,总怀疑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您的父亲要是能够控制自己,不伤害自己的心脏,可能他现在还健在呢……”
华生一顿,露出恼怒的神情,大概是在责怪对方说话不够小心谨慎,也许会伤害他爱慕的姑娘。
玛丽莫斯坦看上去倒是很镇定,虽然脸色苍白,但语气足够平和,“我心里其实早就清楚我父亲去世的事实。”
舒尔托脸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我想我应该尽可能地将事情告诉您,并且为您主持公道——不管我那哥哥巴索罗缪想说什么,我都应该这么做。您的这些朋友可以当做这件事的见证人,我们不需要外人参加,警察或者官方的人都不需要,如果事情公开了的话,我哥哥巴索罗缪是肯定要阻拦咱们的。”
他说完,用黯淡的蓝眼睛注视着他们,露出期待的神色。
福尔摩斯思考了一下,“我保证,舒尔托先生,我们都不会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塞德斯舒尔托松了口气,有些絮絮叨叨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好的,好的,这简直是太好啦!莫斯坦小姐,想要来杯香槟酒或者透凯酒?我这儿没有其他的好酒,你不喝?好吧,我想你们不会反对我抽一下这种有柔和东方芳香的水烟吧,我有点紧张,它可以让我镇定下来……”
他点上了那个装饰华美的大水烟壶,雾气缓缓从烟壶里的玫瑰水中冒了上来,他手指微微颤抖地吸了一口,放松吐气,顿了半晌,才用略微忐忑不安的声音开口道——
“请原谅我将见面弄得如此麻烦,因为我不喜欢与人来往,甚至算得上是个孤僻的人,我天生不喜欢任何粗陋俗鄙的事物,我的生活你们也可以瞧见,四处都是文雅的氛围。我认为我是一个天生的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爱好——那副风景画真的是柯罗真迹,有些人可能会怀疑那副萨尔瓦多·罗萨的画是赝品,可那绝对不是,我特别喜欢现在的法国派……”
“……”玛丽莫斯坦沉默了几秒,“舒尔托先生,我很抱歉,我来到这儿是因为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希望我们的谈话能更简短一些。”
“好吧……但至少也需要点时间说清楚,因为我们还得一起去上诺伍德找我哥哥巴索罗缪,我们都得去,我希望我们能说服他——合情合理的方法他不以为然,而且他对我很不满,昨晚我曾和他争论了许久,你们绝对想象不到愤怒的他是多么难对付。”
华生忍不住说道,“如果我们还要去上诺伍德,能不能现在就动身?”他担心太晚回去玛丽会不方便。
小个子笑了笑,“这可不行,太突然的话大家都没个准备。我先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东西吧——”
“你们大概也知道我的父亲,约翰·舒尔托少校,十一年前他退休了,之后才住到上诺伍德的樱沼别墅里。在印度他发了一大笔财,带回大批贵重古玩和金币,连同几个印度佣人。在之后我父亲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他只有我和巴索罗缪两个儿子,两个继承人。”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莫斯坦上尉失踪引起的轰动,因为他是父亲朋友的缘故,我们得以随意地谈论这件事。有时候我父亲也很我们一起猜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因此我们完全不怀疑他知道整个秘密,只有他知道阿瑟·莫斯坦的下落。”
“但我们也知道一些痕迹,有可怕的事情,非常可怕的事情藏在他的心底——他轻易不敢独自出门,还特别雇佣了两个拳击手看门,今天给你们赶车的就是其中一个。我父亲从来不提他害怕的究竟是什么,但他对装着木腿的人尤其留意,非常防备——有一次他还拿枪打上过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一个上门推销东西的普通商贩,我们赔了一大笔钱才了结。如果这不算什么,那么请仔细听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那是八二年的春天,我父亲收到了一封来自印度的信,看完后差点晕了过去,之后就病了,直到他死去都没人直到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但是我隐约看到信很短,字也很潦草。到四月底的时候医生已经诊断他没有希望了,他吩咐我们去听遗嘱,他是这么说的——‘我快要死了,这辈子唯一有件事我很遗憾,那就是对待莫斯坦孤女的行为,我很惭愧,因为我不可饶恕的贪婪,她没有得到这份属于她的财宝,至少一半是她的——可笑的是我也没有使用它,只用它放在我的身边,我才能感到安全。你看这盛金鸡钠霜旁边的一串珍珠项圈,这是为了送给她才挑出来的,你们应该在我死后还给她——’”
舒尔托的语气慢慢沉重下去,“‘你们一定想知道莫斯坦是怎么死的吧?多年以来他的心脏十分脆弱,只有我知道这个情况。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许多惊险事故才收获这些财宝,我把它们带回了英国。在莫斯坦抵达伦敦的当天晚上,他就风尘仆仆地赶来要他应得的一份儿,我和他因为分配的问题产生了分歧,争论得很厉害,他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一变,浑身颤抖,突然一头就撞在了箱子的一角上。我吓坏了,立刻去扶他,没想到他已经断气了。我开始想到了报警,可是后来一想,自己肯定会被指认成凶手,他头上的伤口对我很不利。’”
“‘我正在思考这件事,看见仆人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随手关上门,他说他知道是我害死了莫斯坦,让我把他藏起来。他不相信我并没有对莫斯坦动手,他说他会为我保守秘密,我无法辩驳,和他一起把尸体给埋了,几天之后就看见莫斯坦失踪的新闻。’”
“我父亲正在告诉我们:‘你们靠过来,我告诉你们财宝藏在哪儿,他就藏在……’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脸色大变,两眼直直盯着窗外,张大嘴,用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声音叫道‘赶出去!把他赶出去!一定把……赶出去!’我一回头,就看到窗子外面,一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们,一张多毛的脸,眼睛就像是刀剑一样锋利,恶狠狠地瞪着我们所有人。我们马上跑了出去,他已经不见了,回来后就发现父亲已经失去了脉搏。”
“那天晚上我们检查了花园每个角落,除了窗台花床下有个明显的脚印外,没有任何其他痕迹。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父亲卧室窗户洞开,而他的橱柜和箱子都被翻过了,箱子上还订着一张破纸条,上面潦草写着‘四个签名’。虽然他的财物没被盗,但我们都知道,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讲述的途中,玛丽莫斯坦小姐听到她父亲的死亡过程,脸色惨白得险些晕过去,华生为她倒了杯水,她才缓缓恢复过来。夏洛克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诺拉听完这段离奇的故事,不禁笑了笑,轻声打破了之后死一般的静寂。
“现在好了,福尔摩斯先生,在我看来,您将会有一段时间不用抱怨人生枯燥无味了。”
至少眼下,就有一个她辨识里三颗星难度的案件将对他的智慧进行一次不小的考验。
这句话让福尔摩斯睁开了眼,他灰色的眸子在昏黄灯光的映射下显出了一种厚重而深邃的光芒,小半边脸被藏在阴影里,看上去有如一尊深刻坚硬的雕塑。他听到诺拉这番类似嘲讽的话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是露出了一个像是兴高采烈,又像是意味深长的微笑,凝视她略显冷漠的侧脸,缓缓的,低沉地说道——
“事实上,自从您来到了贝克街,我就极少感受到有关无聊、乏味一类的情绪,诺拉·夏普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