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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琬和安笙等了小半个时辰,大夫才从里间出来,檀香走上前,低声询问,又备了好礼与诊金,命人将大夫送走,这才回到正厅,回禀道:“晏郎君的皮外伤虽惨烈,却没伤及根本,不过是疏于诊治罢了。苏四郎君的那一脚伤了他的心脉,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见檀香欲言又止,秦琬眼皮也不抬,神色淡淡:“说下去。”
“大夫说,晏郎君这是新伤,还有治好的可能。若用上等药材养着,不做重活,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指不定还能有三十载的寿命,若是不然,只怕没几年好活。”
檀香之所以不想将这事告诉秦琬,原因很好理解,因为她觉得秦琬救了晏临歌已经仁至义尽了,实在没必要,也不需要在晏临歌身上花那么多钱。而且她觉得,秦琬为晏临歌得罪苏苒、莫鸾甚至整个苏家,实在做得够多了,怎会让自己身上多背一个大麻烦?既是如此,还不如装聋作哑,佯作不知道,省得旁人以此为借口指责秦琬不将好事做完。
她的心态,秦琬能理解,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往往会觉得主子的计划不够好,擅作主张地进行修正,惹出一堆祸事。若放到政事上,这种人,秦琬很少用,至少不会重用。后宅嘛,不用严防死守得那么厉害,只要把好膳食与防卫就行,看在檀香还算有问必答的份上,秦琬也就得过且过了。故她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便道:“药材从我的账上支,过几天他能起身了,我便回一趟王府。”
对代王来说,不沾政事的善事,他做多少都不嫌多。晏临歌被苏家人欺凌成这样子,苏家是不是往代王脸上扇巴掌且不说,代王看见晏临歌的情状,也会对他多几分同情。有代王的庇护,晏临歌不至于太惨——苏家再怎么势大,能大得过王府去?
檀香听了,暗暗咋舌,心道县主实在太大方了些,哪怕她库房里的好药材堆积成山,卖出去也是不菲的收入,何须给一个没利用价值的人用呢?安笙倒是很能理解,感慨道:“他也算苦尽甘来了。”
秦琬不置可否,略过这个话题,问:“我去看看他,你呢?”
安笙立马道:“同去。”
关心对方的病情是一方面,好奇是另一方面——她先前光愤怒去了,晏临歌的发髻又散乱,身上满是尘土和血污,她还没看清这个乐师长什么样子呢!
秦琬笑了笑,与安笙一同进了里间,就见晏临歌斜倚在床上,脸色苍白到瞧不见半点血色,却有种不属于尘世的空灵之感,与他出尘绝俗的容貌相映衬,恍若谪仙,全然不似凡尘之人。
安笙的脚步下意识地迟缓了,秦琬也有些惊讶。
她也是见过晏临歌的,在五年之前,由于晏临歌的样貌太过出色,她对那个自矜自傲,骨子里又有些自卑怯懦的少年印象深刻。如今再见到晏临歌,却发现他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昔日的稚气早已不见,岁月和磨难沉淀在这张成熟的面容上,化作凛冽的傲骨。就如同寒梅,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晏临歌的视线移向二人,刚要下床行礼,才动了动身子,就觉胸闷非常,苍白的面孔上也带上了一丝不自然的潮红,险些喘不过气来。秦琬示意使女帮他顺气,同时也上前几步,叹道:“五年前,阿兄答应了晏郎君,为你和令堂放良,奈何……今日我来兑现承诺,还望晏郎君海涵。”
“多谢县主美意。”晏临歌避开了秦琬的目光,轻声道,“家母……已故去多时。”
安笙看似冷淡,实则感性非常,骨子里又有些少女心性未曾褪去,见晏临歌的神情,已然红了眼眶。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苏苒已爱晏临歌爱得要死要活?又不是委身于男子,只是对付一个爱慕他的官家千金罢了,晏临歌真要施展魅力,苏苒还不得死去活来,为了他与母亲兄长对着干?此举虽然风险极大,成功了却是光明坦途,晏临歌却不肯妥协,可见品行极好。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因身份不够……
秦琬也明白,晏绮罗的死与苏家怕是有些关系,哪怕不是苏家人动手,十有八九也因担忧儿子而起。若非如此,晏临歌也不至于心存死志,冷淡到苏苒几乎疯狂。
她对有风骨的人钦佩非常,明白晏临歌的心结出在哪,便直言劝道:“我听阿兄说过,令堂的愿望无非是你能放良,置几亩田地,娶一房妻室,生儿育女,香火有继。令堂见你安好,纵在九泉之下,也是安心的。再说了,过了三代,你的后裔若有幸参加科举,得个一官半职,列祖列宗也会欣慰的。”
按理说,儿子继承得是父系的香火,可晏临歌生父不详,秦琬这样说,显然就是将他当做了晏家的传人。想也知道,他的外祖曾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做到了东宫属官,何等光宗耀祖,虽只是昙花一现,到底存在过。晏家若在后裔是贱籍的时候便绝了后,那该有多难堪啊!
听秦琬这么一说,晏临歌的眼里才渐渐有了光彩,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秦琬一眼,眼中流露得是感激,眼底却蕴藏着最深的绝望。
买田置地,娶妻生子,这的确是他和母亲昔日的梦想。他们沉沦教坊,又是官奴之身,心心念念的就是脱了这戴罪之身,做个本分的百姓。可惜……经历那么多变故后,希望摆在眼前,他却有了更深,更重,不真切到他自己都唾弃的妄念。
这么多年的黑暗、挣扎与沉沦,终于有人向他伸出了手,就如划破黎明的第一道晨光,炫目而张扬。明知道会被刺痛双眼,烧成灰烬,却想成为那扑火的飞蛾,一直一直地跟在光的身边,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秦琬见到晏临歌的神情,颇有些不解,看他没抗拒的样子,便道:“再过几日,你身体好一些,我便带你回代王府。阿耶和阿娘都是宽厚的人,自会容你在王府养伤,苏家这边无需惧怕,他们闹出这么一桩,魏王定会让他们将你的身契送来。我会与阿耶阿娘说,你以后就算代王府的清客了,住在王府也行,隔三差五来王府给阿耶阿娘弹弹琴也好,你意下如何?”
晏临歌收回目光,恭敬地说:“全凭县主吩咐。”
秦琬点了点头,温言道:“你好生养着,莫要担心诊金药材,此事本就是我们失约,区区小钱不足挂齿。不知令堂葬在何处?你若不介意的话,我派人寻一处风水宝地,好生安葬令堂。”
好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最后一步。
晏临歌沉默片刻,才道:“此事多亏常庄头,临歌不孝,并未去生母坟前祭扫。”
“常庄头?”秦琬有些奇怪,“常青?”
“正是。”
“行,我派人去问一声,你勿要多心。身为人子,这些事自然要你去办,我不过是给个方便罢了。”秦琬笑了笑,安慰道,“好好养身子,便是对令堂最大的宽慰了。”
他大病未好,不该过多打扰,安笙也知这个道理,两人离开了厢房,安笙叹道:“晏郎君这样的人品,苏苒竟狠得下心,当真是铁石心肠。”
秦琬闻言,嗤笑道:“哪是什么铁石心肠,不过是自诩高贵,不将旁人当一回事罢了。”
安笙点了点头,十分感慨:“我见书中说,仗义多是屠狗辈,还有些不信。谁能想到这么多管事中,真正为晏郎君出头得竟只有一个根基不稳,才来没几年的常庄头。”
“说到这个。”秦琬为了修园子,与苏府的两个负责打理花卉的庄头也算熟,需要的时候喊一声就是了,也没人会奇怪,故她吩咐陈妙,“明儿将常青喊过来,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妙知秦琬用意,独处之时,免不得说:“县主,常青的嫌疑加了几分。”
他们早就笃定冯达和常青中必有一人是苏府和魏王府都十分信任的人,却拿不定究竟是谁。
冯达是积年的老仆,性子霸道非常,另一个庄子的庄头三五年一换,全因他暗中算计,容不得对方比自己好。魏王妃苏吟需要的花草,十回有八回是他抢着去送的。与他相比,六年前才被提拔做庄头,老实本分得天天被欺负,才干平平,不会阿谀奉承,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常青就没那么抢眼了,若非他木讷的性子,冯达也不至于容他这么久。如今一看,常青竟敢冒着得罪苏家主子的风险帮助晏临歌安葬母亲?此人究竟是太傻太直,还是另有依仗?
秦琬想了想,觉得心腹的要务就是不让主子猜疑,陈妙的说法不是没可能,反过来想,若常青真是个不懂眼色又心怀热血的愣头青呢?故她一边翻阅刑律书,一边说:“明儿问问情况就知道了,顺便收拾一份厚礼出来,若我没猜错的话,魏王妃会来。”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竟带了些看好戏地意味:“就不知道魏嗣王妃会不会跟来,想想还真有些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