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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琬品度圣人心意,沉吟片刻,又道:“土地之策,乃是国本,一旦有所触动,兵制也会动摇。”
是的,这也是均田制不能贸然改动的原因之一。
大夏的府兵制与均田制密不可分,百姓农忙时耕地,农闲时由当地折冲府军官负责训练。一旦有战事,民皆可为兵,征召何府,何府就要上战场,此乃铁律。
百姓耕作着官府的土地,为官府效力,天经地义。倘若均田制有所改动,府兵制必要动摇,若从府兵变成募兵……百姓多半愚昧,兵卒又好拉拢,即便知晓皇帝,明白忠君爱国,终究不如眼前实打实的利益,反容易成为将领手中的利器。可能对着异族,也可能对着皇室。
正是顾忌到这一点,本朝一向是训练与统军的将领分开,折冲都尉只管练兵,边陲将领只管带兵。虽事急从权,边境多募亡命之徒,却也不敢真破了祖制,麾下将士仍是府兵居多。一旦开了幕兵的先河,别的不说,朝廷对边境将帅,怕是再难安心。
秦琬思来想去,斟酌许久,方道:“为今之计,需先检括逃户,以增赋税。土地、税法、兵制的改革,应徐徐图之。”
她所说得也正是圣人心中所想,但检括逃户也是一桩难事,一是要寻到合适的人,二……“虽是检括逃户,也要百姓心甘情愿才好。百姓既是受不了沉重赋税,方成流民,想要他们回来……”
需减免赋税。
这一点,很令秦琬犯难。
大夏与突厥的战事,虽大胜而归,消耗的财帛却也不少。若是圣人龙驭宾天,边境来犯,钱粮更是一桩大消耗。还有便是,秦恪若登基,修陵也要开始提上议程。若这皇陵是秦琬的,她当然可以一切从简,但这是她父亲的皇陵,兹事体大,断不可等闲视之。若再遇上天灾人祸,哪怕是太平盛世,钱粮赋税也是不够的。
说来说去,还是战争的祸,兵戈简直如无底洞般,一股脑地往里头添。这也是秦琬迫切地想提拔玉迟的原因,实在是有经营之才,精通数算的高官,几乎找不到多少。
一想到这里,她又想到被众人轻视的“明法、明算”等科目,越发头疼。
“傻孩子。”圣人见秦琬眉头紧缩,不由笑道,“流民若归,减免些赋税怕什么?”总比他们什么都不交好吧?
秦琬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咱们没有足够多的田分给他们啊!”
“不急,慢慢来,先选好人。”圣人见秦琬于这些还有些生疏,不由微笑,“再看看这份折子。”
秦琬打圣人手中接过折子,平复一会儿心情,才将之翻开。
这份折子由穆淼所上,观其颜色,怕是有些年头。秦琬算一算穆淼做扬州总管的时间,心里大概有数。
关陇之地,论丰腴本是不差的,尤其是长安诸县,本是极富饶的地方。许是由于历经战火的缘故,这些年却越发贫瘠,粮食产量不高,偏偏人口又稠密,粮食便有些入不敷出。加上前朝定都得是洛阳,天底下最大的两个粮仓洛口与回洛都在洛阳附近,大夏将都城定在长安,虽说洛阳也是东都,到底不是政治中心。朝廷也不会冒着动摇民心的危险,腆着脸开仓,大肆取其中的巨额存粮,故许多粮食都要从江淮一地运来。
自打前朝开始,运河的修建就一直未曾停止过,前朝太祖徐然在鸿沟的基础上,主修了通济渠,连接了黄河与淮河,又改建了邗沟,兴建山阳渎,以通漕运。奈何山阳渎还未修建完,燕朝便受了什么诅咒似的,包括徐然,接连三代祖孙都在十年之内去了,许多人都说,这就是窃国的代价。
燕朝第四代皇帝年纪轻轻,压不住场子,令世家之威凌驾于皇族之上,日子越久,越成痼疾。自那之后,运河的修建也不了了之。直到大夏立国,为提防北地游牧民族,震慑容襄旧部,以及更好地调运河北一地的粮食,太祖皇帝起意,太宗皇帝着手,修建永济渠。这条运河直到圣人即位二十余年后才算修建完毕,本是好事。奈何本就艰险的东南运路又出了些故障,粮食难运,花费的财帛极多。
穆淼任扬州总管的时候,实地考察了当地诸多地域,发现余杭一代地势低平,河湖密集,经前朝和南朝疏浚,已有一定规模,此地的鱼米又实在丰腴之极,断不能便宜了当地世家。故穆淼上书朝廷,欲拓宽长江以南的运河古道。如此一来,连同通济渠、永济渠和山阳渎,恰好以洛阳为中心,东南、东北二地的漕运才算真正活了。
这份折子,圣人一直留中,却未知会任何人,显然有着自己的算盘。秦琬细细斟酌,也明白了圣人的顾虑——开凿运河并非朝夕之事,所需极大的人力物力。即便开凿了,那也是肥了洛阳,而非肥了长安。东南运路的险峻始终是重中之重,事情需有个轻重缓急,若是洛阳有粮,却运不到长安来,那才叫头疼,少不得再在洛阳附近修个巨大的粮仓。
真要走到那一步,圣人第一个就不放心,实在是洛口、回落两个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太多,再来一个的话,一旦有人叛乱,占据洛阳,即便是闭门自守,那些粮食都够数万人的军队吃上近百年的。
秦琬本想说使流民以工代赋,对彼此都好,权衡片刻,又觉需仔细筹划——百姓安土重迁,若给予土地,减免赋税,他们自是乐意,会为朝廷歌功颂德。若是流落他乡,还要服役,开凿运河又是大工程,成天泡在水里对身体也不好,很容易死人,免不得怨声载道。
圣人见秦琬蹙眉深思,也不打断她,只见秦琬思虑良久,才道:“江南运河一事,我得请教穆大人,方能判断得失。”究竟是疏通东南运路重要,还是开凿江南河重要,两个又哪个比较简单……不问清楚,她没办法下定论。
“这个不急。”圣人悠悠道。
他嘴上说不急,心中却比谁都急,否则也不会一股脑将帝国的问题都摊在秦琬面前——土地、税务、漕运、兵制,若再加上盐政、冗官和四境局势,就能齐活了。
这几桩事情,每一样都干系甚大,能牵扯出无数是非来,一不留神就会动摇国本。可若是不加以改变,大夏便如一棵被蛀虫盯上的参天大树,外壳仍威武雄壮,内里却日渐腐朽。待到大厦将倾的那一日,却一用力,便会轰然倾塌。
每个政策,执行的最初,多是好的一面大于不好的一面。但随着时日的推移,需有些变化,才能令朝廷再次焕发生机。身为人君,本就当有这样的远见,窥见繁盛下的腐朽,而非火烧眉毛再来变革。到那时,一是改革受到的阻力极大,二便是,你焉知自己是治了标,还是治了本呢?
秦琬见圣人举重若轻,心中极是羡慕,免不得也将自己的雀跃和担忧收起几分,转而忧思国事。
她盘算一下自己得用之人,忽然想到高盈的夫婿林宣外放回京的日子怕是近了,不如将他派去江南?漕运和盐政,皆为国事之重,乔睿……哼,乔睿虽有才干,她也会重用,却是不敢深信的。倒是林宣,沉稳有毒,进退得宜,可以一试。
圣人一直留心秦琬神情,见她始终在思考,并没有轻易下论断,也未露任何退缩,怯态,满意点头,笑着问:“你的女儿想好名字了么?”
秦琬的思绪被打断,听得圣人和她絮叨家长里短,有一瞬的惊愕,却很快就反应过来,微笑道:“阿耶定的名字,取得‘晗’字,宗正寺选的封号,是为长乐县主。”
这也是取了巧,按理说,秦琬只是个郡主,不,应该说,就算她是公主,她的女儿也顶多是正四品郡君。但谁让这个孩子身份特殊,圣人判了归母亲,又姓秦呢?朝臣拦着不许破例,太子殿下非要破例,亮相权衡,大家各退一步,封县主,给俸禄不给封邑,以嘉号而非封邑相称。
晗者,天将明也,秦恪取这名字……圣人叹了一声,又问:“今年冬天,你就双十了吧?”
“正是。”
“男子二十及冠,成家立业,终是大人。”圣人颇为感慨,望着秦琬,“朕先前愧你良多,如今你深居宫闱,游乐不便。朕记得春熙园旁还有好些宅子,不若修缮一番,为你建个行宫,权当做你二十生辰的贺礼了。”
秦琬正思国家财帛之事,怎愿为自己而大兴土木?推拒的话刚吐出来,圣人便笑道:“这些钱走朕的私库,怎么,不愿朕这个老头子为自己孙女修建一处消暑之地?”说到这里,竟有几分促狭,“你的小情人,至今也没给他一官半职的,又不准他出入东宫,该怎么安置?朕知你行事极有分寸,虽妥善安置了他,却不愿以权谋私。但他当年舍身救你,如今又不肯娶妻,显然不是利欲熏心之人,对你一片真心。朕就借这个机会,予他一些好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