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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的书房内,秦琬和裴熙分别坐在书桌的两侧,默然无语。
裴熙来的路上,心中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当他看见秦琬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因为秦琬主意已定。
不知为何,裴熙忽然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秦琬虽然推崇个人的智慧,但更看重群体的力量,但凡家国大事,她总要与重臣商讨一二,听听大家的看法,才会做出最终的决定。
裴熙认识她这么多年,秦琬在攸关天下的大事上,只有两次一意孤行。
一次是她想夺取权力,登基为帝;
一次就是现在。
“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裴熙才问。
为什么忽然做下这样的决定?
听见他这一问题,秦琬心中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下,她没有再犹豫,很平静地对裴熙说:“我忽然想明白了,控制,永远不是真正的强大。”
她知道,裴熙能懂。
裴熙当然明白被人打压,永远不得出头的感觉。但他明白,秦琬做事一向思虑深远,尤其是这件事。所以他非但没有点头,脸色反倒难看了起来:“你可知道,科举乃是本朝国策!”
也是皇族用来对抗世家的最好策略。
这一句话,他没有说。
秦琬的神色渐渐轻松了下来,与裴熙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很高兴,非常高兴。
裴熙果然还是像从前那样了解她,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一心一意为她着想。所以,她带了几分轻松地说:“我听坊间有传言,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风气如此,又有什么办法。”裴熙冷冷道,“人人都想做官,青云大道却少之又少。打仗是一条不错,却不是谁都有命挣得军功,凯旋归来,还不缺胳膊断腿的。更多是埋骨沙场,伤残归乡。与之相比,科举只要********读书就行,哪怕艰难,到底是条看得见前途,也比较安稳的路。”
他的话非常不客气,确是实情。
在大夏,平民百姓、地主阶级们想要改变真正自己甚至家族的命运,只有做官。偏偏做官的途径太少,大夏好歹还开了科举,勉强算是开辟了一条路。要是在前朝,世家垄断一切,出身定输赢,完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秦氏皇族开科举的本意,当然不是纯粹的为国为民,而是为了拉拢寒庶,对付世家。
科举考得科目,之所以以文为主,也是有讲究的——都说穷文富武,从小打熬筋骨的武者,别的不说,光是饭食,一天就少不了满当当的六大碗栗米饭,还有各种肉食与酱料。这种消耗,岂是那等家中只有百余亩地,光靠收租过日子的小地主之家能够撑得起的?不像读书人,哪怕顿顿清粥小菜呢,顶多也是饿得慌,身体差一点,脑子不差就行了啊!
事实上,能够供养的起武者的家庭,在地方上就属于非常富庶的那一类了。这些家族往往又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秦氏皇族并不放心他们,宁愿一直用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勋贵之后,也不打乐意用那些人。
大概是因为开国皇帝得位不正的原因,前朝除了徐然热衷开疆拓土,扬威四境外,他的继承人一个比一个喜欢内斗,精力全都放在了稳定国内局势上。
如此循环,便导致世家一日比一日势大,文风一日比一日昌盛,武人也一天比一天没落,就连审美观都受了很大的影响,从“纯男人真汉子”变成了“面若敷粉好儿郎”。
前朝好歹也有数百年的国运,几百年的风俗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再说了,统治者也喜欢看到这种情况啊!
良民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整天读书写字,最后变成手无缚鸡之力,整天琢磨着怎么做官的书呆子;而不是每天习武,强身健体,有事没事就佩剑出巡,游历天下,见识广博,有自己思想的精英。
年轻人都是很热血的,万一云游天下的时候,看到某某地方豪强不法,愤而杀之。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闹出大乱子。
先秦、西汉时,这种例子已经有过无数了。
天下豪杰愈多,于皇室的统治就愈不利,世家对百姓的剥削也会很不顺。所以接连两朝,当权者都把百姓往前一个方向引,导致天下重文轻武之风愈演愈烈。
这也很好解释,一个书呆子,刀刃加身,死也就死了,闹不出什么乱子;换做一个英雄豪杰,想对付他?指不定谁杀谁呢!
秦琬之前并不觉得这样的风气有什么不对,她的父亲就是纯粹的文人,在她心中千好万好。但她也明白,如果纵容这种风气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举子读书,不为明理,只为做官。”秦琬如是说。
她的评价虽然有些刻薄,却不无道理。
既然书读得好就可以做官,那么天下百姓当然是纷纷读书,至于能从书中得到什么,明白什么,那不重要。
这些人读书,为得是做官;等到做了官,为得是怎么升官,而非为家国,为百姓做点实事。
就像秦琬幼时在彭泽见到的,那位名叫刘宽的县令,他宽待百姓,镇压豪强,并不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是皇长子就在这里,他要做给皇长子看,哪怕皇长子已经没了王爵。但这样的日子,刘宽显然过得很不开心,所以他散尽家财,贿赂邓疆,只盼自己能够离开此处,去一个可以畅快刮地皮的地方。
“家中有百亩良田者,子弟必有一人读书,不事生产,不理家务。坊间蒙学甚至有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说到这里,秦琬面露讥讽之色,“如此举子,纵然得位,又岂能付诸重任?”
“许多举子,谈起家国天下,慷慨激昂。若要问田亩收成几何,庄稼如何灌溉,户籍如何编算,却是一问三不知。”
秦琬的观点,裴熙是认同的。
一个从小就********读书,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的人,未必做的好一方父母官。
相反,若是执掌一支强势的军队,与敌人在血与火之中厮杀,历练成百战强兵的将官,却绝对可以治理好地方!
豪强再怎么强势,在军队面前,也要匍匐称臣;
世家再怎么高贵,在军队面前,照样不堪一击。
一个在前线征战厮杀的将军,再怎么不济,也明白该如何笼络人心,指挥士兵。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人一天需要多少口粮,一辆车马可以运载多少粮食,更不可能对付不了区区几个小吏!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好控制。
对皇族来说,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优点,也比不上这一个缺点。
百姓被盘剥,民不聊生?死就死了呗,反正也影响不了皇室成员锦衣玉食;
世家在地方上耀武扬威,租税收取八成甚至九成?没关系,只要地方上的赋税按时按量交了,世家不与皇室在朝堂上对着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军队实力不强,容易被敌人攻陷?没关系,受苦得不就是边疆百姓么?与中原腹地有什么关系?反正中原有天险护持,守不住的话,将责任都归功于守将就行了。再说了,蛮夷嘛,无非就是烧杀抢掠,喂饱了就行。难不成区区蛮夷,还想夺得中原万里江山不成?就算抢了,蛮夷治得好国家,那才叫笑谈。
秦琬本以为自己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直至现在才发现,她再怎么括户,减税,修河,也只是修修补补罢了。
这个国家,真正要动的,不是筋骨,而是灵魂。
渐渐羸弱下去,不负昔日刚硬风骨的灵魂!
受命于天,不过是自欺欺人,娱人愚己的谎言罢了。
既然生而为人,便会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君臣、主从、性别、世道、规矩、礼数……都不过是人为了各种目的,打造出来的笼子。
秦琬本就是从一个几乎令她窒息的笼子里闯出来的,却险些走上了同样的老路。
好在她清醒了。
这个世间,本就没有谁可以控制谁的道理,不是么?
裴熙久久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皱了皱眉,说:“这条路,太难了。”
武夫当国的前提,便是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一次又一次的大捷作为支撑。而每一次的战争,对人口,对粮食,对金钱,都是巨大的消耗。一旦运作得不好,便可能会令整个帝国分崩离析。
国力、民力,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仅如此,地方官渐渐从文人换成武将,这本就是一项绝无仅有的大工程,想要尽可能不触动固有阶级的利益去行动,那就只有不断地开疆拓土,便如同这次大胜高句丽一般。
唯有接连的大捷,领土的不断开拓,在提高君王威望,武将地位的同时,也让大夏的官员数量造成了巨大的缺口,才能一边点武将为地方官,一边扩大科举录取的人数,借此封住双方的口。
秦琬望着裴熙,微笑道:“我以为,对你来说,天底下没有你做不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