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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伶眸中蕴着复杂神色,沉默的打量着对面座上——微垂着头、一脸局促的芳芳。
脸颊竟比先前圆润了,又泛着几分粉嫩的桃花之色,眉梢眼角……更是满满的漾着柔媚娇娆……
这样的变化虽然微妙,却也足以让人猜到,芳芳和之恺的关系……已经到了何等亲密的地步。
安伶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她这般模样,不禁让安伶忽然想到了芳芳的亲生母亲,也曾经是这样一副不胜娇柔、楚楚可怜的姿态……心情不由得更沉郁了几分。
安伶越发皱了眉头,转头去看袁光正。
袁光正只是枯坐着,一动也不动。
若是平日里,安伶稍稍一个眼神,袁光正立刻便能捕捉到,马上就会打起精神来应付,不论怎样的事情,全部都能滴水不漏的圆场过去,胸有成竹得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微微别开头去,并不肯面对安伶。
芳芳忐忑不安的等了半天,只觉身子都开始僵了,也没听见有谁说话。
她心中惴惴,不禁微微抬首,小心觑探两人,见两人皆是面色沉重,一时只越发觉得心惊。
安伶本想让袁光正来说,然而袁光正显然并不愿接下这事。安伶一连盯了他好几眼,他仍是不动如钟,兀自沉吟只作不见。
安伶轻咳了两声,只好自行开口。
“芳芳,昨天……皇上请我回宫去,说起你与之恺的婚事,表示……基本同意了,并打算择日赐婚。”
芳芳本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等来这样一番话,怔愣着“哦”了一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既羞涩又喜悦,却更觉得纳罕——为了他们的婚事,之恺在帝后那里,不知软磨硬泡了多少次:皇后倒是十分热心;但是,皇帝那头,虽然没有明言说反对,却也从未明确表示过赞同。
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痛快了?
芳芳不敢太过欢喜,只敛眸等着下文。
安伶沉沉的叹了口气,再一次转头去看袁光正。
袁光正依然偏着头,出神的眺望窗外春光明媚,偶尔掠过一两只燕子,飞来飞去的在屋檐底下衔泥筑窝。
“但条件是……”
安伶又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话说一半却又顿住。
居然还有条件?
芳芳心惊肉跳,一时紧张得发抖,不禁将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里。
“条件是你祖父必须要致仕;而你爹,则要从吏部平调到工部。”
芳芳愕然的望着安伶,心中不觉灰了大半。
祖父袁肃,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尚且康健,远没到老眼昏花不中用的时候,凭他多年积淀的经验和能力,再发挥余热几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皇帝逼他致仕,自然是觉得他碍眼了。
至于父亲袁光正,他执掌的吏部乃是六部之首。而工部,不过六部之末,说起来倒是平级调动,然而这其中的疏弃之意,却是明显得很了。
如此一来,袁家的大势……便都去了。
拔了尖牙,剪了利爪,再放入森林中……就算是一只猛虎,也再无力兴妖作怪、搅乱风云了。
皇帝仍是忌惮的。
致仕、调动,表面看来都与贬斥无关。皇帝这一接连的打压,虽然毫不留情,竟也煞费苦心的回避了“打压”二字,给袁家……还有安伶,都留足了面子。
芳芳如坠冰窖,浑身格格打颤;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又觉有成千上万只苍蝇蚊子在里头嗡嗡乱撞,一时心神都恍惚起来了。
她启唇好几次,勉强发出声音来:“所以……又该我做什么了么?”
安伶戚戚一笑,“这话问得好。”一壁说着,一壁冷冷瞥向身侧依然还作旁听状的袁光正,“这个恶人我再不当了,横竖都是你爹的意思,让他慢慢跟你说罢。”
安伶说罢起身便走。芳芳满心惶惑,连起身相送都忘了,战战的去看袁光正。袁光正没法再回避,只得叹了口气坐正了,欲言又止的思忖着,到底应该怎么说出来……方是委婉。
芳芳见父亲为难懊恼,心里也极不好受。
“爹,既然早晚都要摊牌,不如早些说出来罢,也免得大家悬心了。”
袁光正闭目片刻,缓缓的点了点头,复又睁眼来看着芳芳。
“这整件事,都正如你刚才听到的那样。皇上已经决定了,并会在赐婚之前,处理完毕。但是,皇上却先告诉了夫人……因为皇上还留有余地,让我们可以考虑,并且……选择。”
芳芳心中一沉,“选……择?”
袁光正面无表情的点头,“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你不跟齐王成婚,那我们袁家——便依然维持现状,不作任何调动。”
芳芳跌坐在椅榻上,眼前黑了又黑,一时只觉血液逆流,五内俱焚,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好想想罢,”袁光正面有倦色,疲惫的站起身来,“若决定了,便早些告诉爹爹,爹爹好去回了皇上。”
说罢他转身便走。芳芳终于从震恐回过神来,猛地弹起来,紧追几步拖住袁光正的袍角,“爹爹!”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爹爹,不……不要这样,我好不容易遇到……遇到一个自己喜欢,他也喜欢我的人,又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想……爹爹,我爱他,我不想跟他分开啊!”
袁光正只是苦笑,“你不想,爹爹又何曾想,还不都是没有选择了……”
袁光正一向是极有主意的人,不论大事小事,一律都心中有数。再大的难关,他也每每都能想到办法化险为夷,处理得圆满妥当。
几曾有过这般绝望的时候?
芳芳一颗心凉了大半,可又不甘极了,只越发拖着袁光正苦苦哀求,涕泪俱下……袁光正虽然难过,却也无话可劝,不过说了些诸如“世事无常”一类模棱两可的禅机之语,又一壁哄着她早些休息,欲抽身离开。
芳芳虽然哭得眼花,意识却是清醒的,见袁光正言语间已有敷衍之意,心知他这一走,必是下了决心,要去皇帝面前回绝婚事。她如何甘心,只一面哭,一面说一定有办法……又紧拽着他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松手罢休……
这时门外竹帘一动,目若朗星的年轻男子静悄悄走了进来,却是袁从铭。
瞧着眼前的情形,他眉心一紧,不由得微微摇头。
“小妹!”
袁从铭厉声唤她,浑不似一贯的温和关切。芳芳猛一抬头,见他面带训肃,眸色清冷,一时竟不由得怔了。
他弯下腰,将她的手从袁光正的衣袍上扒开,叹道:“坐下吧,且听大哥说两句。”
他眉间蕴有阴郁之色,唇角微微向下。芳芳见他如此,知道他心情也很不好,方才初见他进屋时,那些本想转而求助于他的话语……话到嘴边,也不得不咽了下去。
袁从铭自己也敛衣坐下,冷冷道:“小妹,你应该还记得,你跟齐王是如何相遇、相识。你们能有今天,全是因为爹爹一手安排,否则,你现在或许早已经随便寻得一户人家,草草嫁掉了。”
芳芳心中大震,愣愣的望着袁从铭冷冰冰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寒意侵骨。
袁从铭……她如此敬重的大哥;从小就对她格外的关爱保护,她受了欺负,总是肯为她出头的大哥……她从来没有觉得他这样陌生过。
而且,还有……她犹记得从前,大哥跟之恺也还是很亲厚的,老在一起说说笑笑,无拘无束,浑不似现在,不过以王爵相称,口气冷硬无半点温情。
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利益之交么?
她恍惚想起从前之恺对袁家的戒备,那时她不明白,总觉得之恺多心,而如今看来,当真是半分错也没有!
芳芳浑身发抖,定定的盯着袁从铭,“因为爹爹安排让我们在一起……所以,爹爹也可以安排我们分开……是么?”
袁从铭听出她话中抗拒,越发蹙了眉,“小妹,你怎能这样自私……”
“到底是谁自私!”
芳芳抬着袖子狠狠擦眼泪,咬着牙倔强道:“是,这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安排!一会儿是谭宇文,一会儿又是严逸……为了袁家的前途,我就是一枚棋子,任由袁家摆布,连个‘不’字也不能说!如今你们自己弄巧成拙了,却要我来承担这一切代价!”
袁从铭眉头紧锁,不觉侧目看了袁光正一眼,他脸色虽也不太好,却不过袖手敛眸,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袁从铭只得道:“小妹你这是什么话?口口声声袁家袁家,说得跟外人似的,难道你不是袁家的一份子?如今大难临头,你对这个家,就没有一点责任心么?”
芳芳抬起一双泪眼,一下一下的点头,“我有责任,但我更有底线。”
她揉了揉眼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态度坚决道:“我绝不会离开之恺,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她说罢,抬步要往外走。袁从铭微微仰头,望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不觉怔仲了片刻,回过神来忙又唤道:“小妹!”
见芳芳顿住脚步,他遂也立刻起身,往前跟了两步,放缓了声气道:“就不能好好商量么?”
芳芳回头冷笑,“你们何曾打算和我商量了?不过是做好了决定,逼我点头罢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袁从铭还想再追过去说些什么,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袁光正却也终于站起身来,摆手阻止道:“行了,天色已晚,明天再说罢。”
“可是……”袁从铭心急不已,“爹,我真没想到小妹会如此倔强,实在不行,那只好……”
袁光正长长叹气,“是的,没办法了。”他微微摇头,“叫人把那汤送过去吧。皇上那头,我明日便去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