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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果然将琉璃的六表哥张贲送入幼学馆里。
琉璃的舅家被世家鄙薄,虽身居高位,和大世家却没什么往来,故而馆内众人都不识得张贲的来历。琉璃说他是自己的族兄,众人便只将他当彭城张氏的子弟。
彭城张氏在本朝并不显贵,这张贲也不像琉璃那般容颜姣好、派场华贵,故而初时众人便都不怎么将他当一回事。
张贲也只比如意和琉璃略大一些,才刚刚年满十岁。生得虎头虎脑,天生一双笑眼,十分的健朗善谈。在世家子弟身上,亲和力是一件既泛滥又罕见的品质——因自幼家教的缘故,他们普遍善于交际,但也同样因家教的缘故,他们极少坦率真诚。而这个张贲却兼具二者,兼之年少可爱,时日一久,很快的便得到同窗们的认可。
馆内少年们各有自己的圈子,彼此亲疏分明。就连琉璃,也有因性情不和而疏远她的,可对张贲,馆内却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也只如意和徐仪同他不亲近。
毕竟他的琉璃的表兄。如意能感觉到琉璃对她的敌意,随着太子之争愈演愈烈,这敌意也越发的不加掩饰,她便也从不肯主动亲近招惹琉璃。
她却不知道徐仪的缘故。张贲和馆内其余的少年们也无大不同,很快便察觉出徐仪是众人中优而异之的那个,对徐仪很有亲近之心。就她看来,这个张贲也是同窗中木秀于林之辈,人品、才能都值得结交。徐仪不可能厌恶他,为何要故意疏远?
要说因为她同琉璃不对付,所以徐仪就不肯亲近琉璃的表哥,如意是不相信的。
她既没那么小气,徐仪也不是这么庸俗、拘泥的人。
不过,她也不会刻意去追问就是了。
如今琉璃甚至都不肯同如意一道回宫,每日下学后,如意便独自一个人留下来预习功课,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再走。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徐仪也常推脱掉同窗的邀约,留下来陪伴她。表兄妹二人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多。
——徐仪的学问已远超馆生的水平,博士们几次劝说他离开幼学馆,正式成为国子学生。徐仪却只推脱自己尚年幼。
博士们知道他出身华胄,且又有家学,确实不必特意到国子学里来进修。只能作罢。又隐约听说过他同舞阴公主的婚约,都在心里暗暗叹息,觉着天子实在是不厚道,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人家了,居然又送到国子学里来读书。
——这百年来的公主,在男女关系上都十分的不自律。丈夫还活着时就公然养面首的姑且不论,就连不乱搞的那些,也能做出强迫有妇之夫休妻,乃至直接下旨命人家妻子出家,自己嫁过去的事。实在是公主的地位太超然了,乱世里武将出身的那些皇帝又不怎么讲究礼法名声,故而将她们一个个教养的悖逆人伦,鲜廉寡耻。
这样的事见多了,博士们都觉着将公主送入国子学,就和把猴子送入蟠桃园似的……当真十分败坏斯文。
若一开始就知道学生里有两位公主,他们断然不肯从命。但偏偏天子从来都没承认过。博士们也是在数次向天子称赞,馆里大小徐公子聪明绝伦后,才从旁的渠道偶然得知小徐竟是舞阴公主,而沭阳公主也在馆内。
为国子学名声计,他们既不能张扬出去,还得主动帮忙掩饰。当真十分苦恼
如今他们只盼着两位公主早早觉出学问枯燥无趣,赶紧休学回家。故而讲说的经义都十分艰深,又训导得极为严格,每十日一小考,每三十日一中考,每三个月一大考,直考得馆内学生们叫苦连天。
不过效果似乎适得其反了——接连三次大考之后,学生优劣差距早已显现出来。而不巧的是,舞阴公主竟然身在格外优异的那寥寥数人之中。并且连沭阳公主仿佛也受了什么刺激,变得格外刻苦努力起来。两位公主都全无退缩之意,反倒有不少世家子弟有些跟不上课业,开始抨击博士们雕章琢句,破碎大道……
博士们:……是学渣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承认!
国子学的博士看见这表兄妹每日志同道合的探讨功课的模样,心情真是十分复杂。
不过博士们却是猜错了,如意和徐仪在一起时讨论的更多的,却并不是学业。
十月初,幼学馆里又有一次大考。
太子之争当白热化的时候,博士们出题自然也紧扣时政。所幸平日里考的次数多了,已没有十分新鲜的题目,便别出心裁的强调起“入则孝,出则悌”来。如意一面答题一面就想,这些人莫非指望她阿娘和弟弟主动谦让吗?实则她阿娘确实表态过,维摩长而贤,她并没有夺嫡之心。但想来就算传扬出去,外人也只会觉着她阿娘是作态而已。
年纪越长,见事越多,如意便越是会常想,若真的只需讲讲慈孝友悌就能将干戈都化解了,该有多好啊。
但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考之后天色还早,却没有安排课业。
因第二日便是旬假,馆内少年们聚集在一起讨论游玩之事。独如意一个人坐在窗边,无精打采的撑着下巴望着外头高远的天空,等待众人离开,她好回家。
徐仪见她形神落寞,却不知当如何宽解。思索了许久之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来,低声道,“我带你出去玩罢。”
如意一惊,不觉就坐直了身子望向他。
徐仪看出她眼眸中的期待和顾虑来,便笑道,“你竟是从未想过吗?”
如意先摇头,随即又点头道,“想过,只是怕有人因此受罚……”片刻后又道,“我从未出去玩耍过。”
虽有期待,但或许更多的还是畏惧。因她对外头一无所知,故而茫然无措。
徐仪却笑道,“你眼下不就在外边吗?”
国子监虽去台城不远,但也确实是在宫外的。只因如意身上限制太多,她便只当国子监是皇城的延伸,竟未想过自己来到国子监,实际便已是离开皇宫了。
如意目光不由就明亮起来,虽心中依旧畏惧被父母知道了要受责罚,可外头的天地已是尽在咫尺,想出去走走的诱惑已难以克制。就只差临门一步,不知该如何迈出罢了。
徐仪便又缓缓道,“既未禀告长辈,我们就不走远,只略在国子监四周走走,看一看我们读书的地方,可好?”
如意立刻点头道,“好。”已起身要走。
徐仪见她毫无防备,不觉又有些小小的罪恶感,喃喃笑道,“你可真是容易拐走。”
如意随口反驳道,“表哥又不同旁人。”
徐仪脚步不由就一顿。如意回头等他,徐仪见她目光清澈欢喜,不觉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