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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找到了沈晾一案的律师谭李灵。旁辉刚刚和沈晾见过面,会被监狱方监控一周,这段时间里王国被拜托去和谭李灵谈谈。谭李灵开一个律师事务所,名气不小,预约见面的等候时间都有三天。王国在周四下午见到了谭李灵。
“沈晾的案子……我不方便告诉你。”谭李灵非常直接地回绝了王国。他看了看王国的□□,说道,“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王国听出了一些暗示,他将□□收起来,看着谭李灵说:“这桩案子你不是受雇于沈晾的吧?”
“个人永远是抵抗不过国家的,”谭李灵回了一句,“出于职业道德,我也不能把这宗案子的内部资料给你。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沈晾想要出来,是不可能的。我还想把我的事务所开下去,你们要怎么调查都可以,希望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王国说:“我只是问询这件案子,没有说要把沈晾弄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不是之前也给你发了求助?”
谭李灵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国说:“但是你在庭审上还是没有帮他。”
“我之前根本不知道沈晾这个人。”谭李灵说。
“所以你无视了他的求助。”
谭李灵皱起了眉,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上我的……”
王国看着谭李灵,闭了闭眼睛:“如果你错了,你很可能把一个无辜的对社会有极大贡献的人送进了地狱。”接着他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帽子向门边走去,“我两个星期之后还会再来一次,那个时候我希望你不要拿国家当作挡箭牌。”
王国离开之后跟旁辉用邮件沟通了情况。旁辉早就料到这个情况,但是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国给他留了两周的时间,他要在两周的时间收集足够充分的证据。沈晾已经入狱了,没有出来的先例,旁辉不可能只靠自己一个特警的身份就将他弄出来。
旁辉在寻找帮手的过程中一直从沈晾的角度来考虑他到底会选择什么样的人作为求助对象。王国这样的人,沈晾甚至不怎么认识,却成了人选之一。王国告诉他,谭李灵虽然不承认,然而却同样收到了沈晾的求助。沈晾邀请谭李灵作为自己的律师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知不知道谭李灵在这桩案子上选择了国家而不是他?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选择谭李灵作为自己的律师?
很多人都跟杨平飞一样,在旁辉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沈晾不是……我会真的以为他是杀人犯。
就连从沈晾的青少年时期起跟了他三年的范廷烨,也没能分辨出沈晾究竟是凶手还是无辜。但是旁辉从一开始就做出了一个豪赌一般的选择——相信沈晾。
就像范廷烨说的,那一年沈晾才十八岁。
一个十八岁的经验丰富的年轻法医,应该像天才一样被捧上天,而不是被锁在一个看不见狱警以外的人的监狱里。
跟了沈晾八年的旁辉,如今也有和范廷烨同样的感受。他始终摸不清沈晾这个人,无论他帮了沈晾多少忙,无论他们相处了多久。但是旁辉觉得他好歹比范廷烨更进一步。二十七岁的沈晾,就跟十八岁的沈晾一样脆弱,毫无差别。而沈晾也像当年那样执着于自己是无罪的一样执着于吴不生。
这一点,在前六年都没能体现出来。旁辉思考了很久,为什么沈晾不在出狱之后就开始向吴峦绪——当年致使他入狱的直接负责人——复仇,而是在吴不生离开监狱后才有了这样强烈的反应和变化。沈晾笃定吴不生是导致他入狱的元凶,然而他一直没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而旁辉所能想到的更合理的解释,是吴不生是沈晾追查了那么多年的人,他的出狱,让沈晾之前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沈晾只想将吴不生捉拿归案,吴不生是那个无可替代的人。
旁辉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又隐隐地有些羡慕吴不生。沈晾的生命里几乎没有什么他珍重的东西,但吴不生却是那个他最“重视”的人。
杨平飞就站在旁辉身边,看着还未散去的薄薄的烟雾里,旁辉那有些分辨不清表情的脸。半晌,旁辉站起来说:“走,找王国。”
“哟,我正要找你。”王国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他挥了挥手里的一只白色的纸袋,说,“照片洗出来了,我想让沈晾看看。”
杨平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辉,果然看到旁辉皱起了眉,然而他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性质比较恶劣。李亮青是被锯断身体的。夏蓝之前有吸毒历史,身体上瘀痕比较严重,法医鉴定她的伤痕可能是由于挣扎,我感觉,像是被人强迫吸入大量毒品挣扎造成的。”王国指着照片分析说。旁辉看到照片上夏蓝的手腕上有明显的瘀青,下颌上有很浓重的青黑色指印,很难想象出那是一个人类的力道所能造成的。
“这几张是李亮青的。”王国把另一沓照片分发开来,拿了一半给沈晾。
沈晾坐在病床上,用苍白细瘦的手指接过照片。眼睛透过眼镜毫无波澜地看着那几张画面惨不忍睹的照片。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电影院里李亮青和夏蓝的说话声、李亮青走回家的画面、李亮青被一刀捅入腹部,接着连续十几刀……
沈晾看见有人向他走来,拉响了柴油电锯。满屋子都是女人的尖叫声,来人看不清脸,他们有好几个人,都将面部蒙上了,身上穿了臃肿的大外套,脚步怪异。电锯旋转的声音将女人尖叫的声音割裂成碎片。沈晾不断后退,鲜血淋漓的身体撞上了电视机。电锯向他的脖子猛扑过来,他惊恐而手忙脚乱地爬到了电视机上。锋利的旋转刀刃在那一瞬间捅入了他的腹部……
疼痛。四溅的血肉。脊椎被切割的声音。
全身都在震动。所有一切的声音都由肉体传递到双耳。内脏在一瞬间变成肉糜。视线模糊。
死亡。
空气中的灰尘悬浮静止,沈晾在一片寂静而没有时间的空间里。他独自坐在病床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仿佛放大了千万倍。他仿佛被埋在水里,整个病房里还在不断涌入水。
沈晾镇定地抑制自己的颤抖,张大了鼻孔断断续续地吸入和呼出带有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他睁大双眼,而双眼却不断试图闭合,使他的睫毛不断颤动。
一只大手从他的耳朵开始抚摸到他的后脑勺上,温热的五指插入他的头发里。
“阿晾。”
旁辉的声音仿佛被什么蒙住,却又瞬间拉近,像一把匕首捅进了沈晾的头颅所埋置的水袋之中,沈晾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而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他大睁的双眼看向旁辉,然后用力眨了一下,彻底从那种状态中脱离。然后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紧紧抓着旁辉的五指。
旁辉的手被他抓出了深深的凹痕,然而旁辉同样用力抓着他。沈晾扭头将侧脸靠在旁辉的另一只手掌里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旁辉的手,打开他抚摸自己头颅的另一只手。
旁辉没有介意,他将那些照片中特别血腥的一部分收起来,只留下了几张。
沈晾接过他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两口,感受到一股温热落入胃里,才彻底恢复镇定。他说:“给我纸和笔。”
王国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起身递给旁辉,旁辉接过来却不递给沈晾:“你手上有针头,你说,我写。”
沈晾停顿了一会儿,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揉了揉鼻梁。他开口说:“28日凌晨一点二十一分,李亮青和夏蓝的家门被敲响。李亮青下床开门,冲进来四个人……”
“能具体描述一下他们的外貌吗?”王国说。
“不能,”沈晾平静地说,“他们都穿着肥大的外套,有头套,分辨不出身形和容貌。”
杨平飞有些诧异,他之前不被允许打断沈晾的话,而王国却能随意插嘴,而且先前旁辉分明是不乐意让沈晾见王国,但王国还是坐在了这里。
“嗯,你继续。”王国沉吟了一下,示意沈晾继续。
“三个人手里有刀,一柄‘猎人’瑞士军刀,一柄95式刺刀,还有一柄砍刀。第四个人身上带着柴油电锯。全部一米七五左右,手持电锯的人一米七三,拇指有一道疤痕。”
“疤痕?”杨平飞愣了一下。
“刀疤。”沈晾修正说,“三个人先捅了李亮青五刀,手持电锯的人将夏蓝拖出殴打,并灌入兴奋剂。夏蓝反抗无果,被殴打致肾脏破裂后失去意识。三人先后捅了李亮青十六刀,然后计划由最后一人用电锯锯掉头颅。李亮青跳上电视后被锯中腹部,切割为两段,当场死亡。”
杨平飞拿着那几张照片,听到沈晾平淡的叙述,感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耸立了一遍。沈晾的情景再现几乎表述出了所有警方需要的细节。他是直接而特殊的“目击者”和唯一幸存下来的“被害人”。
“还有什么别的细节吗……比如他们的鞋码、男女?”王国提示说。沈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能去现场,我也许能分析出来。”
沈晾是法医,他能从一个人的脚印中判断出一个人的身高体重和性别。他的准确率通常非常高。但以他现在的身份,王国却不能带他进入现场。王国也知道这一点。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了杨平飞。杨平飞愣了愣:“我?”
“只要你知道沈晾之后三天都在医院里就够了。”王国笑了笑,说道。
沈晾当天下午坐在轮椅上被旁辉推出了医院,上了一辆王国坐着的警车。而杨平飞却只能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干瞪眼。
王国坐在副驾驶座上,笑着看满脸不赞同不乐意的旁辉和面无表情的沈晾。驾驶座上的警员正是之前过来通知他们夏蓝死了的那位,王国叫他小章。
小章对载着沈晾这么个病人去现场有几分不解,他频频从后视镜里看沈晾苍白的脸色,又一个劲儿看自己队长。王国说:“你就尽管开吧,就你的技术还不怕超速。”
沈晾看着窗外的风景,听到警车顶上的警笛声,心里有些隐隐的怀念。他已经不知几年没有作为一个非犯人坐过警车了。
旁辉一直注意着他的脸色,这时又把保温杯递给他说:“再喝点热水。”
沈晾不耐烦地推开他,然而旁辉一直不屈不挠,沈晾只好默许他给自己倒了水,就着放到嘴边的杯盖喝了两口。
王国看着他们俩,忍不住又笑了:“我之前听阿飞说你俩跟父子似的,我还没当真,没想到还真是。”
沈晾冷飕飕地看了王国一眼,然而王国却不像杨平飞那样识趣。“别介意,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看旁辉对你真的不错,要是换个人,指不定你就浪费了我们把你捞出来的命。”
沈晾的表情有些僵硬,旁辉说:“行了行了,别提陈年烂谷子的事了,都八年了。”
沈晾这时却说了一句:“谢谢。”
王国一直没有听到沈晾对他说过这句话,本来也从没想过,八年之后突然听到他说“谢谢”,立刻愣住了。
王国摸了摸鼻子,说:“不客气。”
四人到达命案现场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沈晾从车上下来,走了两步身体又弯曲了下去。旁辉干脆蹲下让他上来,沈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了旁辉的背。
这幢居民楼的四周已经围起了警戒线,见到又有警车来,附近好事的居民都看了过来。沈晾一身病服被投以了不少的关注。旁辉带沈晾从隔壁居民楼上去,王国则打发那些流连在这里此刻又拥上来的记者。两幢居民楼之间有一个空架的逃生通道,旁辉背着沈晾,稳固而毫不费力地一层层往上走。沈晾趴在旁辉的背上,每一层路过窗口都探出头去看一眼王国是否已经摆脱了居民和记者,然而在第二楼就已经发现下面已经找不到王国了。两个警察站在那里阻拦想要上去看热闹的人,而沈晾和旁辉则通过相对冷清的逃生通道进入了这幢楼,通过逃生通道处的执勤警察关卡见到了王国。
王国指了指上方说:“就在上面这层。”
旁辉带着沈晾向上走。沈晾的手渐渐抓紧了旁辉的背,他在现实里走向那个房间。旁辉走得不快,仿佛是怕自己起伏的背会让沈晾感到不舒服。王国和小章跟在他们的后面。旁辉终于踏上了最上面的那一级台阶,王国在他们身后向站在门边的两个警察示意。两个警察多看了沈晾几眼,然后点头把那扇老旧的半掩的铁门推开了。
小章本以为这个病人会被吓得大叫一声——一般人看见这样血肉横飞的惨烈现场都会有过激反应,厉害的甚至会直接呕吐,但是旁辉和他背上的沈晾都只是沉默。沈晾显得尤其镇定。
王国说:“取证科的人已经来取过证了,尽量没有破坏现场。”
沈晾拍了拍旁辉,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旁辉很小心地把他放了下来。沈晾站在那里,环顾整个现场。沙发和茶几乱成一堆,桌椅全部翻倒在地,好些木腿被砍断,墙上到处是砍刀的痕迹,满地都是血迹。一台翻倒的电视机上有大片没有处理的肉糜血块,像是绞肉机在这里爆炸了一般。墙面上有一道极深的口子。凶手切割李亮青的时候用锯非常混乱,导致李亮青的内脏碎裂成渣,他不是一个擅用电锯的人。
沈晾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血泊里。地上有好多血脚印。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口说:“40码皮鞋,一米七四;42码球鞋,一米七五;42码跑鞋,一米七六;41码皮鞋,一米七三。”他的视线渐渐向前移动,随时观察地面上血迹散落的轨迹。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地面上、墙上、家具上的刀痕。
“……他们分别对应……砍刀,95式刺刀,瑞士军刀……电锯。”沈晾的目光定在了那面开裂的墙上。
小章看得一愣一愣,忍不住说:“他怎么知道……”
“你在大学里学过流体力学吗?”沈晾打断他说。
“我……”
“从血滴溅出的轨迹可以判断出其流速与方向。短刀的出血口较小,由于刀长限制,凶手普遍以刺为主,刺的方式一般有两种:正手刺腹部,反手刺头胸部。李亮青受的伤主要在腹部,以此高度带出的血滴流速与方向有特定范围。长刀主要以劈砍为主,血滴方向主要是侧斜向溅开,分辨度很高。”
小章张了张嘴巴,似乎想反驳“分辨度很高”这几个字。
“95式刺刀带有锯、锉功能,对肉体破坏度比瑞士军刀要大,甩落的血滴里可能带有固体,剩下的一种就是瑞士军刀。三种刀的分辨都非常明显,容易通过角度和速度推算出持刀人的身高。”沈晾面无表情地站定在某一点上,“我在大学里用血液做过实验,不同量的血滴从不同高度落下后呈现的形状几乎是固定的。我是说,扩散开的大小。”他指着地面上的几滴血迹,“光滑刀面上滞留并坠落的一滴血约零点零五毫升左右,这几滴血是竖直滴落的,假设这是从接近静止状态的刀锋上滴落下的血,计算加速度,计算刀长,结合其他的血迹,基本上可以确定持刀人身高。”
沈晾冷漠地看了小章一眼,接着又迈出了一步。
“四个人里有一个是女人。”
旁辉皱了皱眉,重复道:“女人?”
沈晾沿着一个脚印来回走了两次。
“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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