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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外面又下起了倾盆大雨,直如银河倒泻。
不是为了洗净污秽,更不是为了滋润干涸的土地,仅仅如同一场淋漓尽致的宣泄,将费尔加大陆上长久的压抑和消颓通过这场雨彻底爆发出来。
一夜之间小溪里的水涨了好几米,建房的木头被水浸泡后泛出浓浓的霉味,第二天墙角就冒出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菌菇。换作普通人常年住在这种地方,不出两年就得落下一身毛病。
雨是半夜时停的,早晨的雾气和湿气交织在一起,在雨后烈日的炙烤下却依然没有蒸发,反使得气候更为闷热了一些。
戈兰多一向睡得不深,在雨声停歇后他就醒了过来,随即睁眼到天明。他从被窝里抽身,打了个呵欠凝视着外面被雨水洗刷一新的丛林风光。
朝晖下低语森林的寂静与夜间的喧闹形成反比,加之雾霭所致的朦胧感,倒也称得上几分美丽。
这几天罗诺耶体内的法阵安静如昔,不见任何异动,看样子他们还得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听未来的自己说,外面的邪鬼这几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猖獗,作为王都的斯塔西城恐怕马上就要沦陷大半。
审判教里的那只恶魔大概要等不及了,通过带有诅咒效力的黑水的传播来吸食人类的灵魂固然保险可行,直接以邪鬼本身为载体来扩大诅咒范围的方式也富有魅力。
经过了几年的积累,它离当年的全盛之期怕也是没差多远了,而今能压制它的那位神便如蒸发般销声匿迹,高阶的圣职者和魔法师里也有不少人变成了邪鬼,就费尔加境内而言,人们并没有可与它一搏高下的能力。
不知是不是病变程度加深的原因,大皇子的睡眠总是格外绵长,他们落脚低语森林的这几天,大皇子每日都要睡上近十五个小时,清醒的时候也总是神思倦怠,精神低迷。
就和他们在贫民区见过的那些贫民一样,好似全身的生机都被抽走了,只留下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日头逐渐升高,阳光愈加灿烂,戈兰多下床穿好衣服,走到了大皇子贾斯提斯的床边。
成年版戈兰多推算大皇子最多一周便将完全病化成邪鬼,大皇子本人也无意延长自己的性命,但在罗诺耶的再三恳求下成年版戈兰多还是为延缓大皇子的病变做了一些措施。
短短的几天中,大皇子的肌肤已开始大片大片地溃烂剥落,吃下去的东西也很快就会吐出来,从那呕吐物里的残骸可知大皇子的胃部已经不太具有消化能力了,混在其中的还有点点星星的血液,醒目地揭露着残忍的事实。
——同那个妓/女萝丝所说的如出一辙,这些全都是即将成为邪鬼前的症状。
大皇子在睡梦中的呼吸微小到细不可闻,说明他已经极度地虚弱,即使他的身上还覆盖了一层棉被,戈兰多也能清楚看见他腹部凹陷下去的一块,在那处的内脏或许已烂了个七七/八八。
这样活着肯定是非常痛苦的,何况大皇子并没有饮用过减缓病变的黑水,发作起来会比那些贫民更受折磨。
如果说在没有采取措施前,大皇子尚能痛痛快快地于剧痛中赴死,那么在采取抵御病变的相应治疗之后,大皇子是连速死都不行了。
他的皮肤,器官跟内脏一边腐烂一边再生,他就像是活着体验腐化,又像是死亡的过程被强制拉长,剧烈的疼痛和麻痒交替出现,使他抓坏了自己新长出的皮肤,把穿着的衣服都染成了可怖的血衣。
他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徘徊,天堂不收他,地狱也拒绝他,留他在人间不人不鬼。
而导致这个结果的元凶……
戈兰多看了看还在被窝里蜷着的罗诺耶。
成年版自己的确告诉了他们延长大皇子的死期同时也是加剧了他的痛苦,可双方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级别的“痛苦”。
大皇子理解罗诺耶的善意,也顾虑着他的善意,他的温柔使他忍耐下了痛苦而没有向三人寻求死亡,可这也是他的极限了。
再过几日,等他连思维和人格都被慢慢吞噬,这最后的温柔可能也将迅速地消失。
最后悔的人毋容置疑是罗诺耶。
是他自私地恳求成年版戈兰多延缓了大皇子的死期,是他愚昧地站在所谓正义的角度想要留住贾斯提斯舅舅的性命,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在做着“正确”的事,却根本没有考虑到对方接踵而至的生不如死。
可是后悔已然无用,便是现在立即停止治疗,贾斯提斯也要再经受几日的折磨才能死掉。
这对罗诺耶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要是几天前有听从那个戈兰多的劝告就好了……他无时无刻不这么想。
而今天,是停止治疗的第一日。
戈兰多驻足在大皇子床边观察了片刻,直到身后有了动静才转过头去看刚起床的罗诺耶。
罗诺耶的样子看上去很疲倦,眼睛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连他白于常人的皮肤也不如以前有光泽。
他是被自责跟罪恶感压得脱了形,继而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
罗诺耶默默起床喝了一杯水,随即将被子握在手里呆然不语。
“要吃东西吗?”戈兰多问道。
罗诺耶弧度微小地摇了摇头。
小少爷好看的眉自始至终拧得很紧,脸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阴影。
“您做噩梦了吗?”戈兰多试探性地问。
“我……”罗诺耶开了个头,但马上又咬住了嘴唇。
他是做了噩梦,而且还是他不太愿意回想的噩梦,这个梦让他一度彷徨失措,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他的潜意识里拒绝否定他之前的人生,但事实又一次次打了他的脸。
他渴求着一个倾诉的对象,不是为了坚定己心,他只是想把憋了多日的话说出来。
戈兰多是可以信赖的人吗?
思索了一阵,罗诺耶还是放弃了这个选项。
他忽视戈兰多的问询,改而去找了那个未来的戈兰多。
进了对方的房间,合上门后,他笔直地坐在成年版戈兰多的对面,如一个虔诚的教徒做好了告解的准备。
带了几分迟疑,罗诺耶向成年版戈兰多坦白道:“我昨晚梦到了安洁莉娜。”
成年版戈兰多对罗诺耶找上自己的举动毫不惊讶,另一个罗诺耶也是如此,总是会找到他谈论一些自己认为烦恼的事情。
他移动着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脸上没有出现别的表情。
——安洁莉娜在这个世界已经身亡,罗诺耶的这个梦与他预言之子的身份并无关系。
确定好第一点,他问:“具体呢?”
这次罗诺耶的声音小了一点:“我梦到了她被绑在十字架上焚烧的一幕。”
随着这句话,在他脑海里随时都要忘记的记忆糅合着梦中的情景一瞬间鲜明了起来。
他记得安洁莉娜洁白飘扬的裙摆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血液,也记得活烧圣女的火光有多么明艳耀眼。
观察着罗诺耶的神态,成年版戈兰多抬抬下巴示意小少爷继续。
“她一直都……很痛苦。”罗诺耶深深低下头,“她怪我为什么只是看着,没有去救她。”
“可她活着也一样痛苦,就像大皇子殿下那样。”成年版戈兰多提醒说。
罗诺耶似乎没听到成年版戈兰多的话,仍旧自责地道:“为什么我这么弱小,为什么我没有能力去救他们?安洁莉娜还有贾斯提斯舅舅,他们本来是可以得救的……”
“他们无法得救。”
“可是……”
“可是你的能力能够救以前的他们。”
成年版戈兰多咬重“以前”两个字,并向罗诺耶打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说着他举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例子:“在河边捡鹅卵石的时候基本每个人都会想着尽量多拿一点,可你抓得太多的话,没有落进手心的那些就会逃走,人生本来就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取舍。”
想把每件事都做得完美是不可能的,同时什么事物都拿到心中天秤上去衡量也是不可行的。
小少爷最在意的是他那救人的行为却使被救之人更加痛苦,他的追求和抱负在传送到未来后被现实的巨浪拍得摇摇欲坠,几近支离破碎的边缘。
成长很痛,可每个人都必须成长,便像是小少爷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有很多想要在将来完成的理想,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之高,越是这样他越不能逃避,无论如何也要接受成长带来的代价。
举完例子成年版戈兰多又说:“您不是神,您是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的。”
“但要是够强呢?”罗诺耶不由反问。
“可您明显还不够强。”成年版戈兰多阐述着事实,“但您也有力所能及……啊,是非您不可的使命。”他收回手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什么是不能逃避的,什么是应当舍弃的,您会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和另一个我回去后,您多想想我这些话,如何?”
说完成年版戈兰多懒洋洋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是时候去看看皇子殿下的情况了,走吧。”
他没有等待罗诺耶,健步如风地走出了房间,罗诺耶注视着离去之人的高大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