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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生命是用来挥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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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在三年前?或者四年前?或者五年前?我记不清楚了。自从离开学校的数学考试之后,我再也不去记忆任何数字。岁月、金钱、年龄——所有阿拉伯数字,在我这里,一律都是含糊不清的符号。对于我来说,所有数字都没有重要意义,数字记载积累,提醒囤积,而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挥霍的。

    文字才是我的钟情,是我自童年以来唯一属于自己的玩具,因此,文字对我意义远远不只是表达,更是我自身的一种生命性质。比如,早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了“挥霍”这个词语。我以为“挥”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动作,这动作简直就是洒脱轻盈果断大方的化身,例如大笔一挥,挥金如土,挥汗如雨,挥泪,挥师,都是这样的绝顶豪放。而“霍”,又是这样的迅捷,闪电一般,还掷地有声。

    我相信,如果与人有缘,许多文字还会是一种神秘的昭示,一旦相逢,你就会如盲人开眼,突然看见你自己的生命状态。正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某一天,我翻开词典,劈头看见“挥霍”一词,耳朵里就响了一记金石之音,我便会意地微笑了。我相信,我的生命性质正如我的故乡和命运一样,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隐藏在文字里。而我对于它的认识与服从,也一如认同我的故乡和命运,面善得无法陌生,亦无法选择。有一些古人于某些文字的特殊敏感,让我也觉得这可能就是一种人类经验的传承。郑板桥的文字大约就是“难得糊涂”,苏轼可能就是“一蓑烟雨任平身”,而李白也就是一个“酒”字了。

    我是怎样挥霍生命的呢?

    最典型的例子要慢慢说起:大约是四年或者五年吧,看过的一部电影。美国片,中文译名叫做《海上钢琴师》,英文片名是《1900的传奇》。故事说的是1900年的某一天,一个新生男婴,被遗弃在了一艘往返欧美之间的大型客轮上,船上的一个锅炉工收养了他,并用年份为他取名。在客轮无数次的往返之中,1900慢慢长大并无师自通地成为轮船上的钢琴师。在三十多年的人生里,1900从来没有离开过这艘客轮。仅有一次,因为爱情,他终于决心在纽约下船登陆,去寻找那位年轻姑娘以及寻找属于一个天才钢琴师的世俗名利。全体船员集中在甲板上,为1900隆重送行。这个名叫1900的男人,缓缓地走下长长的跳板,然而,他却缓缓地停留在跳板的中间了。面对纽约的高楼大厦,他把崭新的礼帽毅然抛向大海,返身回到了船上,多年之后选择了与被淘汰的客轮一同炸毁的人生结局。

    十分记得,我第一次观看的时候,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个夜晚,成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弃了我一向认为非常重要的睡眠,还放弃了工作。目如寒星的消瘦男子1900,在影片的最后,用这样一段话夺走了我的理智:“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见(纽约的高楼大厦),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见!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怎么可以在没有尽头的键盘上演奏我的音乐呢?”立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之后,想也不想就把整个夜晚的时间全部消耗在回味、体会与联想之中。

    几年以后的前日,很偶然地,我女儿在钢琴上随手弹奏起《海上钢琴师》的一支钢琴曲,蓦然勾引起我重温这部影片的念头。这一重温不打紧,我却发现,看电影的人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现在的我,面对影片,根本看不下去。怎么是这样做作和矫情的一部电影呢?首先它纠合了太多好看的因素,因此失去了合情合理的生活逻辑,露出了明显的编造痕迹。曾经让我潸然泪下的那一段台词,具有典型的大话哲学的肤浅与煽情,尤其还配上了拙劣的镜头:1900毅然抛开礼帽以后,镜头以夸张的特写,将礼帽一次次多角度地抛向大海。这不还是美国好莱坞电影的简单套路吗?我是那么惊讶与惭愧。我自嘲地笑笑,然后连眼睛都不眨地抛弃了这部电影,同时,也把自己被感动的那一个夜晚抛弃了,还把此后的许多生命经历——推荐,联想,回味——统统否定并完全抛弃。

    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无情。我经常否定自己的生命经过,从不寻求任何理由保存往日不再美好的“美好”记忆。我是自己生命里一个没有负担的记忆者。我不相信时间,不相信青春,不相信历史,不相信传言,乐于相信的是自己的醒悟与亲睹,我是一张连自己都深感淡漠的脸。

    前一段时间,我在法国,因出版事务要去一趟南方的阿尔勒小镇。事先的行程计划,是在阿尔勒停留一天,居住一个夜晚。但是到了法国以后,忽然想起了凡高,想起了凡高著名的油画“向日葵”以及许多油画的光和色,于是我决定在阿尔勒多呆一天。真正到达阿尔勒小镇之后,我立刻背弃了自己的初衷,有了另外的故事。阿尔勒小镇的阳光就是与众不同,格外灼亮又光照时间极长,气候在一日之内,由凉爽至温暖至寒冷,色色植物因此都格外鲜艳。原来,凡高画的向日葵就是阿尔勒的向日葵,凡高油画的光与色,就是阿尔勒的光与色,一个有天赋的画家怎么能够不接受大自然的馈赠和生活的秘授呢?顿时,凡高不再神秘,不再是我的名胜古迹,而是一种切实的理解了。

    我甚至连大街上的“向日葵”明信片和旅游T恤衫,都没有走近看看。我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古罗马的断壁残墙,在小镇的最高处久久留连,坐看日出日落之下的阿尔勒。晚饭时候,我去一家北非餐厅,吃一种叫做“酷丝酷丝”的北非饭,慢慢地吃到很晚很晚,一边观赏着阿尔勒小镇的人们,一个姑娘,低胸丝绸连衣裙,外套的却是皮大衣,长长的,是冷峻的黑色;硕大的耳环在她颈项侧畔摇曳不停,与她的多条镶流苏的长围巾交相辉映;脚却是赤脚,足登艳丽的高跟拖鞋,染葡萄紫的指甲油,这就是难忘的阿尔勒小镇风情了。

    多呆一天的时间,依然与凡高以及其他著名画家无关。无论是在大街小巷漫步还是静静坐在旅馆喝咖啡,都是因为阿尔勒本身。原来,阿尔勒小镇从古罗马时代就阳光格外灿烂,就颜色格外鲜艳,就人与物都具有格外的风情。我居住的旅馆,是阿尔勒最古老最优雅的旅馆之一,旅馆的好几段墙壁,依旧还是古罗马的城墙。约百年前,法国一个著名女歌唱家,退隐来到阿尔勒,创办了这家旅馆,把它变成了全欧洲的艺术博物馆和艺术沙龙。度假的艺术家们纷纷下榻这里,喝酒,歌唱,吟诗,看斗牛,他们顺便带来了自己的绘画和摄影作品。而每年,在斗牛节获胜的斗牛士,也把自己五彩斑斓金光耀眼的斗牛服挂上了旅馆咖啡厅的墙壁。阿尔勒明艳的夕阳,一直到晚上10点才变成夜幕,几乎每一个黄昏,都是纵情的享受。

    在纵情的享受中,女歌唱家慢慢地衰老了,她丈夫去世了,她再也打理不动生意了,终于有一天她咬牙卖掉了旅馆,在卖掉旅馆的两天之后,女歌唱家悄然离世。这不是写在旅游指南上的故事,是我下榻旅馆的历史由来以及沿袭到今天的装饰风格。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陈旧的老沙发上,背靠一段古罗马的墙壁,长久地注视一张上世纪30年代的摄影作品:北非的一个夜晚,一名裸体的非洲女子,伸出她的手臂,喂食一只生活在他们村庄的长颈鹿。裸女与长颈鹿是如此惊人的和谐与美丽,把我看得无言以对,我的心一刻一刻地变成一个幽深幽深的潭——平静的水面其实在颤动密密麻麻的涟漪。

    原来阿尔勒最著名的是斗牛。它是全法国唯一保持了西班牙式斗牛的小镇。每年斗牛节来到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阿尔勒,与葡萄酒、咖啡、酷丝酷丝一起,与吟唱一般的聊天和神奇的阳光一起,度过美好的生命。

    一切都与中国制造的凡高神话没有太大关系,可我并不后悔以前花了多少时间在凡高身上,时间并不是我生命的唯一价值,我时时刻刻都乐意成为新生婴儿,让世界在我眼中重新诞生。

    一再地删除,一再地重新开始,决不美化和流连于过去的一切,耗费了多少生命时间都无所谓。许多个深夜,有月光,我到户外散步。我心静如水,听得到万籁的悄吟。每当这种时刻,我几乎看得见自己对于自己经历的否定、覆盖、删除和抛弃。我反反复复,无法停止,以至于我的生命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任何一个完美的故事。连一个完美的人生故事都不曾发生,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看上去比较残忍,因为今天女人正在老去,因为明天女人还将老去,因为时间是一个恒定物,它使得老去的生命无法反复。问题的实质在于:那又怎么样!

    我是这样欣喜于自己的善变。欣喜于新印象新思想如野草般丛生。我的否定与变化越多,我感觉自己生命的本质越有生机。我的感恩正是在这里:生命有限但可以无限挥霍。而每一次挥霍都是一次裂变,都可以发生巨大的能量转换,甚至无事生非到让你喜极而泣,总之世界上所有的良辰美景,比比皆是你的意思。如此,我的人生还需要什么完美故事呢?我还需要什么数字来说明生命的丰富抑或贫瘠呢?曾经读到过一段吉普赛人的歌谣,真是很好,他们唱道: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肉体是用来享乐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心灵是用来歌唱的。而我的歌谣,只有一句:生命是用来挥霍的。这一句可以反复咏叹,直到永远。

    一直会对自己说生命是用来享受快乐的,呵呵,看了池莉的说,觉得也对呀,挥霍的丰富内涵按自己最喜欢的来选择一定能享受到很多很多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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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落叶黄,

    一场秋雨一场凉,

    爱惜身体加餐饭,

    天凉别忘添衣裳;

    祝福祝福:

    惟愿朋友多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