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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宫。
皇太子陈俨沉默地跪在建章宫的宫门外,他今天刚刚赶回上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求见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他的父皇。
让人伤心却又是理所应当的,他没有得到召见。所以他只能跪在建章宫的宫门口。
榆林失守其实实在是怪不得太子,榆林虽然比之沉都,兵多将广,但是它毕竟还是一座后方的供给城镇,或者说,是中原地区的粮草到达边境的中转站。
当粮草在的时候,榆林自然固若金汤,少说也有个六七万人马在。可是北蒙和胡戎又不傻,他们就是趁着大军护送粮草去边疆的时候,才悍然攻城的。
那时候城内兵马和沉都一样,仅仅两万人而已。虽然这些都是久经百战的老兵,战斗力强劲,而且榆林的城池也比较坚固,武器精良,但是这些所谓的优势在敌军六万大军的面前,其实很难起到作用。
论单兵作战,人家的骑兵能一个顶三。
所以太子逃跑,或者说是撤退,实在是很正常的选择。要真是死守城池,那才是腐儒,是傻子。
何况,你就算灭掉了对方六万骑兵,但只要对方灭了你皇太子一个人,那就是大胜!
这种情况,不跑是脑残。
只是太子以及太子身边的谋士和守将都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的目标并不是榆林,而是榆林身后的腹地——沉都。
谁都没有想到,北蒙和胡戎会将那座几乎没有任何战略作用的城池作为目标,并且不顾生死地攻进去了。
太子在撤出榆林的时候,心情还是很稳定的,虽然有些丧气,但是这实在是非战之罪。
他身边也仅仅只有四千人的太子六率在护送而已,在回京的路上,太子听闻了沉都的消息,他一下子就傻了。
他是知道他的父皇在沉都避暑的,所以当时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言喻,不过恐惧占了绝大部分。
路途中他才得知他的父皇提前离开了沉都,所以并无大碍,那个时候,太子是松了一口气的。
所以他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上京,榆林之事,虽然在当时看来,他的做法是没错的,但是引起的后果还是很严重的,而且不小心还可能受到父皇的猜忌,所以他起码是要为自己的失职请罪的。
可惜,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上京之后,收到了更为全面的消息,他,懵了。
沉都,是只有皇帝和华芝公主提前回来了,而祈贵妃和九皇子、十皇子并未回来。
太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然后便跪在了建章宫的宫门口,希望能够见到父皇一面,当面陈情。
起码,他需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能让这个时候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皇帝,对他产生更多的、完全无稽的猜忌与愤恨。
这个时候,其实皇帝和太子都在等。等待远方的消息传递回来。
太子的膝盖已经从疼痛变成了麻木又变成了刺痛,身后的奴才是又担心又恐惧,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而这时,有清晰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那是明显的军人的脚步,身上一定还穿着铠甲,那铠甲上细密的铁片在走路时互相摩擦撞击的声音,太子并不陌生。
那个人脚步很稳,似乎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太子能给感觉到,那一定是一个身材高大、气壮如牛的悍将。
“臣,护军杨濂求见陛下。”男子果然又高又壮,只是眼窝深陷,形销骨立,那健壮的身躯似乎只剩下了大大的骨架,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协调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这个男人的气势,任谁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神,大约都会感觉到刺痛。
宫门的小太监闻言,身子一抖,立刻打开了宫门,弓着身子道:“皇上一直在等将军。”
杨濂站起身来,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进去。
太子慢慢抬起了头,望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知道,他日后的宠辱就要靠这个男人带回来的消息了。
建章宫,内殿。
皇帝的脸色一直是苍白中透着蜡黄,显现出极为不健康的状态,的确,在这种煎熬下,年过五十的皇帝很难依旧保持体魄康泰。
那日晕倒之后,太医的诊断是心疾。
虽然太医说,这个心疾和四皇子的先天心疾并不同。当人上了岁数,心脏是必然会出现一些问题的,尤其是大喜大怒大悲,极为伤身。
但是皇帝总是恍恍惚惚地想着,或许小四的心疾真的是遗传了他,只是更为严重罢了。
陈喜在皇帝身边苦劝多日,皇帝也依旧神情恍惚。
沉都的事情被皇帝下令封锁了,起码,在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之前,他不希望朝中有人妄议。
这里面涉及的人太多了,分分钟揪出三国的皇亲国戚来。
而且皇帝也十分担忧小四的身子,那个孩子是最经不得刺激的,若是他知道了消息,这十几日的煎熬,根本熬不过去吧?
是的,皇帝在恐惧,恐惧会有他珍视的人会离开他。
皇帝强迫自己往好的地方想,时间还是很充裕的,裳儿和两个孩子一定都能给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定能回来的。
可是,那种不详的预感却一直萦绕在心头,这种预感在太子回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危机感告诉他,他一定会失去些什么。
既然太子回来了,那么裳儿和小九小十呢?
他不想理会太子,他也不想知道太子都做了些什么,他现在只想知道,平安的消息。
“臣,杨濂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低沉又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皇帝看着跪在下面,头深深得抵在地上的杨濂,心中一片冰凉。
若是都平安,杨濂不会不敢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杨濂没有听到皇帝的任何声音,慢慢地抬起了头,垂着眼皮,声音带着麻木与悲伤:“北蒙与胡戎的联军突袭沉都,臣奉祈贵妃之命,带着九皇子和十皇子离开了沉都,星夜行军。”
“这一路上,虽无追兵,但是榆林、沉都的陆续失守,使得民间震荡,山匪横生。十皇子喝了安神的草药,睡得很沉,除了消瘦些并无大碍。而九皇子毕竟懂事了,受此惊吓,一路又险象环生,心神受创,在半路就生了重病,高热不退,臣不得不停止行军,延医问药,好不容易才转危为安,只是要好好将养了,也因此耽搁了行程,直至今日才得以回京。”
皇帝沉默地听着,他已经明白了,九皇子、十皇子应该都已经脱险,平安无事,那么在他的嘴里一直没有出现的人,就只剩下了祈贵妃——他的裳儿。
杨濂瘦得有些可怕,眼眶凹陷地有几分外族血统的样子,那深深的眼眶中略带了几分水汽,只是被垂下的眼帘挡住,开口道:“祈贵妃不和臣走,她说,她要代表着皇上、代表着皇室,留在沉都,陪在百姓的身边,站在外敌的面前。”
杨濂微微仰起头,也许这样懦弱的眼泪就不会流下来。
“皇上,臣无法阻止娘娘,那一刻的贵妃娘娘,臣生不起一丁点的对抗之心,臣知道,臣无法将她带走,因为,那是对她的侮辱。”
皇帝神情变得恍惚了起来,嘴唇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因为九皇子的重病耽搁了行程,所以臣在途中,倒也听到了更多关于沉都的消息。贵妃娘娘烧了行宫,娘娘、行宫内的两千宫人,以及两万八千名北蒙和胡戎的骑兵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整个行宫成为一片焦炭,臣在千里之外,仍旧能够清晰地看到天空中的黑烟,那烟飘着、散着,很美。”
杨濂神情木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略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正殿烧得最干净,大量的火油和黄磷让那里一片平坦。正殿内没有任何人的尸首,都已经化为了灰碳。前去善后的沉都中丞,只能靠着上首那杏黄色的宫装来确认娘娘的骨灰。”
“而且已经所剩不多,大风能够带走大火中的任何东西。”
杨濂眼眶通红地看着皇帝,虚浮地道:“沉都中丞善后之后,自刎于行宫之前,留下遗言,希望能够葬在行宫旁,守候着贵妃娘娘散落在四方的骨灰。”
皇帝苍白的嘴唇终于染上了颜色,只不过是青紫色,透着不祥与痛苦。
泪流满面的陈喜赶忙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皇帝,然后尖声喊道:“传太医!”
皇帝的手死死地抓着心口的衣服。
原来,心疾这么痛么?像是心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灌进来,彻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