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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荣国府。
话说这日黛玉午睡起来,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坐在窗下看的仔细,大丫头紫鹃和雪雁在对面绣帕子,不时悄悄的商量两句花样,二等丫头春纤在修剪着一个盆栽,认真而专注的样子,让黛玉不由得淡淡的笑了起来。她已经来到贾府三年了,也不知道在家里的父亲过的如何。虽然在贾府,老祖宗非常照顾她,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宝玉,比贾府三位姑娘还要好些,但是黛玉还是觉得很没有安全感,像一缕浮萍,没有根基。
“林妹妹,林妹妹!”宝玉高叫着,掀了帘子就闯了进来,带来了一股寒气,虽然残冬已过,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但由于黛玉体弱,屋子里到还是依旧点着两个炭盆,紫鹃慌张的迎了上去:“二爷,这是火急火燎的是从哪儿来,外面可冷?快烤烤火。”
宝玉这才想起,林妹妹体弱,要是这股寒气冲撞到,保不齐又会病一场,忙收住了脚步,站在炭盆前,一边揉搓着手,一边笑着:“外面到是不冷,很多花都见了骨朵,林妹妹身子爽快时,不妨出去看看,总比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强。”今年宝玉十一岁了,但是依旧养在贾母身边,虽然也为宝玉准备了外书房,但是基本上都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这么急,可是找我有事儿?”黛玉放下书,依旧坐在窗前,眼眸流传,顾盼生辉。
宝玉被黛玉这么一问,猛的想起什么事儿来,快步来到黛玉的身边:“妹妹可知道,外面来了一个自称林姑父嗣子的人,正往老祖宗院子里来呢。”
黛玉顿时瞪大了眼睛,站了起来,把书放在书桌上:“什么?我父亲的嗣子?怎么会?”
“妹妹没有听说过吗?林姑父给你的信也没提过吗?”宝玉也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难道是个骗子?不行,我得去告诉老祖宗,让她赶紧把这无赖之人乱棒打出!”宝玉又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了,只剩下黛玉在屋子里愣了又愣。
“姑娘,咱们……?”雪雁欲言又止,雪雁今年也十一岁了,比起刚入贾府的时候,自是要通透了许多,虽然平日里黛玉的贴身照顾多依仗比她大了两岁的紫鹃,但是,作为唯一一个被选来陪黛玉北上荣国府的丫头,除了早慧乖巧,恐怕林如海看上的就是这份儿能屈能伸的淡然从容了。自从到了贾府,雪雁就发现,贾府里的规矩和自家有很大的差别,再加上贾府人多口杂、各种小圈子层出不穷,雪雁见贾母把身边的二等丫头给了姑娘做大丫头,审时度势,自是事事以紫鹃为先。
此时,见扬州来了人,雪雁自是要提醒姑娘一声:“姑娘,咱们还是先看看情况,也许真的是老爷的安排也说不定。”黛玉稳了稳心神,一双美目微微低敛:“紫鹃,你去探探消息。有消息之后立刻回来告诉我。”
紫鹃看了黛玉一眼,躬身退出,向贾母的正厅快步而去。三年前,贾母将她拨给了林姑娘做大丫头,让她的份例一下子从二等跨到了一等,虽然说,不可避免的是粘到了自己爹的光,但是林姑娘的出现,还是让她走了捷径。听爹的意思,林府没有年长的女长辈照看林姑娘,而林大人又怕自家女儿受委屈,这才送到贾府,这一送,恐怕就要一直住到出阁了,不会让紫鹃和他们骨肉分离,所以他还是十分愿意紫鹃来伺候林姑娘的。但是紫鹃却讽刺的想,什么骨肉分离,让她来伺候林姑娘,只是为了让贾母还在的时候,对他们另眼相看吧。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只是这突然出现的嗣子,会给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儿,带来什么变故吗?
而黛玉此时仍坐在屋子里发呆,一条手帕卷来卷去都要拧成麻花了,雪雁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怕打扰了姑娘的沉思。黛玉知道,没有儿子是父母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母亲在世的时候,尽管百般不愿还是张罗着给父亲纳妾,但是林家的子嗣却一直兴旺不起来,好不容易有个哥儿,养到3岁的时候也去世了,母亲就是因为这件事儿打击太大,才会一病不起。
只是,如果父亲有认嗣子的打算,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而且据父亲说,林家五辈以内已经没有近亲,就是在姑苏老家,也不过是些远亲罢了,而且自家这一脉早早的分出,单起族谱,和老家也没什么联系了。这嗣子又是如何说起呢?更何况,父亲也没有在来信中说起这件事儿。黛玉这时,已经从潜意识里认定这个嗣子一定是冒牌的。
而此时,在贾母的正厅里,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一本正经的答着贾母的问话。只见这个少年,一身绛紫色的锦袍,头发束起,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玉带绑起,看起来干净利落。鼻子坚挺,剑眉入鬓,眼睛神采熠熠,面容棱角分明,隐隐有一丝当年林探花的风采。贾母看清这少年的面目之后,心里的疑惑已经去了五分,再加上少年谈吐不凡,就越来越相信了。
“回老太君的话,小子叫林皓睿,先前是姑苏清平县丞林正英的嫡长子,由于一些原因,母亲带我投靠父亲家里,经过父亲的考察,已经在去年年下正式过了宗祠,进入林家族谱。现在小子是扬州林家第六代家主林如海长子。”林皓睿一丝不乱的说着:“这是父亲的亲笔信,和让小子带给老太君的物品清单,请老太君过目。”
林皓睿将信件和清单双手平举,微微躬身,鸳鸯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接过单子递给贾母,贾母带上老花镜看了看林如海的亲笔信,又随手放在了榻上:“今年多大了,可曾读书。”
“已经十四岁了,只随父亲粗读了一年的书,现下和师傅在游历中。因师傅要来上京,所以父亲交代小子一定要来拜见老太君,并见过妹妹。”
“师承何处?”贾母见林皓睿如此说,便随口问了一句。
“小子三年前拜在大明寺慧净禅师座下,是关门俗家弟子。”林皓睿恭敬的说。贾母一惊,沉吟着:“慧净禅师?可是先皇钦赐法号的那个慧净禅师?”
“正是!”林皓睿答着。贾母不由得透过老花镜的上沿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秀的少年,要知道,那慧净禅师可是来头不小,说是一个大和尚,但俗家身份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家后裔,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太上皇的亲弟弟,是当年战功赫赫的燕王殿下。
当初,燕王舍弃满身的荣耀,一世的富贵,说自己连年征战四方,杀戮太重,甘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举动满朝皆知,圣祖皇帝万般劝解无效,盛怒之下屠杀了燕王府大大小小的奴才整整四十九人,依旧不能让燕王回心转意。最后,满朝文武跪在太和殿死谏,才平息了那场是非。最后,燕王出走江湖,游历为生。燕王离开皇宫时,曾给自己的父皇留下了舍得二字。圣祖爷思虑良久才在那年年末明发了圣旨:大皇子亲善宽厚,博学多才,立为太子。
但是,圣祖爷还是因为这件事情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没撑两年,就驾崩了。太子继位,年号宣德。宣德帝一继位,就昭告天下,赐出家在外的燕王为慧净禅师,入主大明寺。自那之后,扬州的大明寺闻名天下,而慧净禅师的法号更是天下皆知,满天下的官员、学子、江湖侠士,哪一个都要卖几分面子的。这林皓睿小小的年纪,竟然拜在这位大师的座下,不容小觑啊。
“老身听说,大明寺那里出资建造的学子堂,在江浙一带甚是有名,皓睿可有进去学习?”贾母的笑容和蔼了几分。林皓睿依旧面色如常:“前年已经通过了入学考试,但并不曾按照进度上课,只是同师兄一起在那里挂名而已。师傅请了学子堂的陈师傅为皓睿和师兄单独开课。”
贾母自是知道,林皓睿口中的陈师傅,恐怕就是老齐国公的二儿子陈瑞诚。当年皇子出家,圣祖爷偷偷的派了很多亲信追随,这陈瑞诚就是其中之一。陈瑞诚是齐国公的小儿子,自幼聪颖异常,是燕王身边不可替代的谋士。后来宣德帝给了燕王正式的称号,并将大明寺归于慧净禅师的私产。老齐国公夫人便出资在大明寺建立了学子堂,为自己的儿子挣一份家产。
正说着,外面的丫头叫着:“宝二爷来了!”话音刚落,一个面如玉盘的少年便闯了进来:“老祖宗,您不能听贼人乱说,胡乱给林妹妹认下亲戚。”
“胡话!”贾母声音虽严厉,但是眉眼都在笑:“快来见过林家表哥。”说罢又对身侧的丫头们说:“让太太们过来。”贾宝玉向林皓睿看过去,只见林皓睿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不由得把心里的疑虑又去了几分,果然是个以貌取人的小哥儿。
不一会儿贾家的大太太二太太都到了,王熙凤也赶了过来,林皓睿一一认过,行礼。王熙凤见这林家的哥儿进退有礼,显然是一幅小大人的模样,不由心里暗暗琢磨,这林大人果然会调教人,比起宝玉来,可是成熟很多。
“这次来,父亲让我给妹妹带来了一位教养嬷嬷,父亲特意交代我,一定禀告老祖宗,不是他信不过老祖宗,而是这教养嬷嬷是当初夫人的旧识。”
本来林皓睿刚刚说起的时候,贾母微微有些不快,但听说和自家闺女相识,起了十足的好奇心:“快传进来,让我看看。”
说话间,一个年过三十的妇人慢步走进了正厅。虽然身上的衣服样式还是去年的款,但做工精细,料子出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嬷嬷。
“宋绣拜见老太君。”妇人行了一个标准的见礼。
“你是?”贾母恍惚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倒是王夫人在嬷嬷一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来了,忙回话:“母亲难道忘了,当日大姑娘为蕴婷长公主伴读时,那个宋大人家的小姐。”
“这仔细一看,可不是!”贾母笑着,她当然知道,当日长公主选伴读,自己的女儿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任选,可想而知这宋家的小姐也必定是优秀异常,只是好景不长,宋大人因贪墨被御史弹劾,宋家也没落,家产充公,家人被卖。还是长公主求到了先皇那儿,这宋小姐才能继续留在宫中,只不过身份就天差地别了,从伴读的小姐,变成了三等的宫女儿。
“奴婢和林夫人在皇宫时就曾戏言,以后出宫一定来担任林姐儿的教养嬷嬷,谁曾想到世事多变,奴婢出宫了,林夫人却已经不在了。奴婢本是要回乡度过余生,却被林大人所救,这救命之恩大于天,所以厚着脸皮求了林大人一圆年少时的夙愿。还望老太君成全。”虽然是恳求的话语,但是宋嬷嬷却说的不卑不亢,也让贾母反驳起来不太容易。贾母见这林家也没有要把黛玉接回去的打算,也就不再细问了,只交代了琥珀带着林皓睿去见黛玉,并先把林如海的亲笔信给黛玉送了过去。
要说这贾母是打从心眼儿里疼爱黛玉,怕黛玉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先给黛玉打了预防针。至于为何没有叫黛玉来正厅,恐怕是怕黛玉在众人面前没有办法细问,从而心底里有疑惑。
黛玉住在贾母的院落里,虽然得尽贾母的疼爱,但比起原来在林家的生活,还是拘束的多。此时她正坐在自己的小厅里等待着那名义上的哥哥。父亲的亲笔信她已经看过,刚才宝玉和紫鹃也都说,这哥哥长的一表人才,不像是个坏人,但是黛玉依旧深深的疑虑着父亲的考量。
大概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到琥珀领了一少年儿郎往这边来,后面浩浩荡荡的跟着好些个小厮丫鬟。黛玉有些忐忑的站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却又生生的站住了。
琥珀首先笑了出来:“林姑娘恐怕是等不及了吧,这不,老太太说,让林姑娘好好和林少爷说话,午饭就摆在姑娘这里,不用去前面了。”
林黛玉轻笑:“帮我和老祖宗道声谢。”说着就随手从桌上的笸箩里抓了一把铜钱,给了琥珀:“多谢琥珀姐姐了。”琥珀接过铜钱,笑着行礼,下去了。黛玉这才重新把视线投到林皓睿的身上,带着几分疑虑,亦带着几分打量。
林皓睿也不躲,大大方方的让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打量个够,虽然听父亲说过,自己的这个妹妹从小体弱,但是林皓睿却没有想到竟单薄至此。要说今年,黛玉也有十岁了,但是看上去竟显得更小一些,柔柔弱弱的站在那里,似乎打风一吹,就能被吹跑了一样。
“妹妹!”林皓睿双手抱拳,深深的作了一个揖:“可否让为兄进去说话?”黛玉一听,瞬间羞红了脸孔,自己真是被这一番变故给弄糊涂了,她连忙侧了下身子,轻轻的说了句:“请。”却没有带任何的称呼。林皓睿轻笑,自是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得到认可的。
林皓睿走进这间小厅,悄悄的四处打量着。小厅不大,布置的倒是很雅致,屋子里的摆设虽然不贵重,到是有一股高洁之气。只是,这样的小厅,对于黛玉这林家嫡出的大小姐来说,还终究是委屈了。
“妹妹可曾看过父亲的信?”林皓睿坐在圆桌的左首边,自是不准备给黛玉怀疑的机会。
黛玉也在暗暗诧异,这个自称哥哥的人还真是奇怪,年龄看起来不大,却是一副干练的样子。来到自己这里,也不管自己这个主人有没有让,就自己坐到了主位上。
“刚刚看过。”黛玉在右首的位子上也坐了下来,继续虐待着自己的帕子。
“还是有疑虑吧!”林皓睿轻轻的笑着:“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本来父亲要提前写信来,但是我想,总归我是要跑这一趟的,所以就拒绝了父亲的劳累。”说罢又指着走进小厅的宋嬷嬷笑道:“这是当年林伯母的旧识,我认亲这件事儿,宋嬷嬷也是全程参与的,等晚些时候,妹妹再跟宋嬷嬷了解一二吧!”
宋嬷嬷站在黛玉的身边,躬身行礼:“老奴见过姑娘。”黛玉一听到是母亲的旧识不由得好奇起来,却忽略了林皓睿对母亲的称呼。
林皓睿继续说:“我已经和老太君说过,从今日开始,宋嬷嬷就留在妹妹身边,王嬷嬷年迈,再加上儿女都在扬州,她的儿子几次和父亲求过,要接母亲回家养老。所以这次,我会带着王嬷嬷一起回扬州。”
“父亲交待的吗?”林黛玉挑眉,虽然说这王嬷嬷来到贾府学的有些偷奸耍滑,但毕竟是自己的奶嬷嬷,这样随意的带回扬州,恐怕有些不妥。
“妹妹放心,父亲已经准备了银子,自当是王嬷嬷教养妹妹一翻的谢礼。”林皓睿解释道:“父亲来时,再三叮嘱,一定要嘱咐妹妹平日多注意身体,有什么不习惯的,不顺心的一定要告诉老太君,不能委屈着自己。还有父亲怕妹妹在贾家吃食不管,特意让为兄带来了很多扬州的小吃,妹妹平日里看的书,用惯了的笔,父亲也一并让为兄带了过来……”黛玉愣愣的看着一进来就没停下的林皓睿,看着林家的丫头来来回回的往自己桌子上摆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无所不有,眼眶不由得微微红了起来。
林皓睿哪有看不见的道理,忙赔不是:“妹妹快别胡思乱想,都是为兄的不好,生怕落下什么父亲的交待。要是惹妹妹落了泪,我可罪过就大了。”说罢又站起来重重的一揖,林黛玉看他的样子反而把眼泪给逼了回去,犹豫了半响,才咽下了满脑的疑问,轻轻的问:“父亲身体可好?”
林皓睿看着黛玉,眉目间笼着丝丝轻愁,身形更是一股柔弱之态,气质脱俗,淡雅若仙,妩媚风流。想起她年幼离家,一个人在这儿偌大的荣国府里孤单的过活着,不由得升起了满心的怜惜,忙微微一摆手:“妹妹坐下吧,父亲很好,妹妹不必担心。”
“……您也快坐,看我,都忘了礼仪。”黛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那个哥字喊出,林皓睿倒是也不气馁,指了指厅里站立的宋嬷嬷说:“以后妹妹有什么事儿,尽可以和宋嬷嬷说。”
黛玉不由得仔细的打量起站在中间的这位嬷嬷来,林皓睿三番两次的介绍,看来这位嬷嬷深得他的信任。宋嬷嬷看到黛玉小小的年龄,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谨慎,不由得有些心疼,忙说:“老奴曾和林夫人一起做过蕴婷长公主的伴读,林夫人自幼遍聪慧异常,只可惜……”说着,眼眶竟红了起来。
黛玉也不由得红了眼眶,忙说:“嬷嬷远道而来,快歇息一下吧。紫鹃,带嬷嬷去梳洗!”紫鹃带着宋嬷嬷走了出去,黛玉轻轻的试了下泪,平稳了下情绪,才转头继续问林皓睿:“在上京会呆多久。”
“我随师父游历讲学,估计呆不了几天就要离开了。”林皓睿淡淡的说着,坚毅的面容上浮现了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