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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国庆起床喝了一碗小爱做的拌汤,味儿还行,但口感真不那么习惯。
彭路自己盛了一碗,坐在餐桌旁陪着父亲国庆一起吃。
“吃完去上班吧。”国庆对彭路说。
“嗯。”
一碗饭的时间,两人就这一句对话。
饭后,国庆回自己卧室关上门准备去银行需要的证件。
彭路背起包走在去单位的路上。从没娘在的房子里走出来,彭路感觉自己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检查自己衣领有没有翻出来,手机和钥匙有没有落下,再看看时间,确定一下今天是周一,走过去单位还来得及。
国庆收拾好证件,跟单位请了假,拿起公文包也出了门。这次打车走,想着早一点过去中行,尽量不排队。这周一的大早上,叶勇怎么也该先去单位一趟吧,早点过去也省的见了面麻烦。
很快,中行到了,国庆付钱下车迈向中行大门。刚准备伸手推门,一只手抢先抓住手柄将门推开。
“叔,我老远就看到您了,您先进。”叶勇推门的架势,让门口的保安看起来,就是一个特小号版的保镖。
国庆差点以为,叶勇会隐身术,突然在他身后现身了。
“叔,上周不是办完了么,今天需要办什么?”
“哦,今天简单,你去忙,不用耽误工作。”国庆讲话简明扼要,表达明确。
习惯见风使舵的叶勇自然能明白国庆的意思。识趣地呆在一旁等待自己的客户,两只小眼不停地在那扁平的小脸上放光打转,国庆取钱的整个过程,叶勇可是和银行柜台一样清楚。
包好钱,国庆提着现金袋不回头,不打招呼直接走人。叶勇像瞬间离弦的箭冲到门口,帮国庆打开玻璃门。
“叔,您慢点走,我有客户要过来,就不送您了。”
“好,你先忙!”国庆抬手致谢,示意留步。
叶勇合上门又回到了等待客户的地方,开始琢磨国庆取那么多现金究竟会有什么大动静。
返回家中,国庆将刚刚落笔的离婚协议又重新斟酌一番,然后小心地放进了公文包。他想,按照昨天见到的那位从事过法律工作的熟人提供的几点建议,以及参考了几个相似家庭的协议内容之后,他写的这份,应该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这个中午,加班之后的彭路躺在办公室沙发上很快睡着了。
“国庆和粉蒲不知什么原因又在吵架,粉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彭路跑遍了很多地方去找粉蒲,筋疲力尽的时候,在一间陌生且简陋的小屋发现粉蒲躺在床上,彭路喊‘妈妈’,粉蒲没有动,彭路摇动粉蒲,粉蒲依然没有动,彭路紧张害怕起来,将手指放于粉蒲鼻子下,粉蒲已经没有了呼吸。彭路瞬间崩溃,哭成了泪人:‘妈!妈!你醒醒,你还没有看到我结婚生子,我还没有让你放心,我还没有为你尽过孝,我不能接受你离开……’”
顿子轻推了彭路两下,彭路睁开眼后依旧在极度悲痛中流泪。
“路,你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伤心?”顿子问。
彭路听顿子问到梦,下意识地看看办公室的一切,想起刚才还在加班,逐步确定自己刚从梦中醒来。可是心跳依旧超快,想着母亲粉蒲现在应该一个人呆在丽苑。彭路慌忙颤抖地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粉蒲的电话,每一秒的嘟嘟声,都让彭路愈发紧张。
“喂,彭路,打电话有事吗?”正在收拾床单被套的粉蒲接起电话。
这下听到了母亲粉蒲的声音,彭路断断续续将一口长气出完,心情一下子平稳了好多,可身体还没有办法瞬间放松。
“没事,妈,我就想问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重新整理拿过来的包袱,整理好的就放回柜子里。你中午在家吃的什么饭啊?”
“哦,中午加班,和同事一起,在饭店吃的,没回家。”
“这样啊,不想回的话妈晚上给你做饭吃,早上妈刚出去买了些米面。”
“不是的,妈,中午就是因为,因为工作。”
“好了好了,也快到上班时间了,你别操心妈,好好上班。”
“嗯,知道了!”
下午下班后,彭路先回了丽苑。打开院门,轻喊一声“妈”,无人应答,楼下的窗户望进屋里,只有灰暗和空洞。彭路飞奔上二楼,慌忙开门,茶几上,沙发上处处是破布旧衣,粉蒲站在高木凳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正往顶柜里塞打包好的包袱。
粉蒲看到彭路,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妈基本上收拾完了,剩下的那些不往起放了。”
“太好了,妈,扔掉以后家里的柜子也会变轻松很多,我帮你。”说着,彭路将茶几上的衣布撮成一团抱起。
“放下,不是让扔的,谁让你扔了。”粉蒲急的从高凳上下来,把彭路抱在怀里的破衣烂布重新放回了茶几上。
“妈,你要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怪占地方。”
“这些衣服虽然没人穿了,但我都洗的特别干净,你看,这块儿格子布是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腰后爷爷买给妈的,样式是有些过时,但质量没得说,现在要买这种质量的布料,价格可要比那时候贵很多倍。我计划着把纯棉的浅色布料做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尿布,以后你生了孩子可以用。布块大的可以拼起来做两床褥套,反正褥子上还会铺床单,不美观也不要紧。特别小的可以直接当抹布用,布料不好的,零碎的,可以剪成条做拖布,专门用来拖院子。过日子啊,就是得这样计划着,一辈子长着呢,该省的不省,就是铺张浪费。”
“天底下人都像你这样省,那真要坑死生意人,超市里的东西都不知道该卖给谁了。勤俭节约本是优良传统,但你别时时处处都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节省上,别一边节省,一边负累,东西是省下了,可时间浪费了,还有你的体力消耗,健康成本,这些问题你从来都不考虑,怎么就绕不过这个弯儿呢?”彭路真的希望自己能在某个时刻点醒粉蒲,使粉蒲做个有正常生活理念,懂得善待自己的人。
“那我闲坐着不更是浪费时间么,什么都花钱省劲儿,我怎么把你和你姐养大,不会干活倒挺会说,跟你爸一样。”说着,还不忘给彭路一个白眼。
彭路沉默。
“行了,妈下楼去做饭。吃完你早点回,天黑了你回的太迟我也不放心。”
彭路先一步下了楼。
吃过晚饭,彭路走在暮色里,独自回家。电梯在五楼打开,家门口放着一双瘦版的男士皮鞋,显然不是国庆的,家里还会有谁呢?
打开门,茶几上放着一小袋水果,沙发上坐着国庆和叶勇。
“彭路回来啦!”叶勇热情的像是这个家的主人。
“嗯!”彭路很反感地吱了一声,压根就没张嘴巴,更没有一丝友好的笑脸。
国庆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彭路,总是情绪脸,常常使家人很没面子。
“小叶,又在外面吃的饭吧,我叔正想着你怎么还没回来,这就回来了。”叶勇依旧笑容满面,不减热情。
彭路一听这话,加速走进了卧室并关上了门,心想:“这人真是内心强大脸皮厚,还‘我叔想着你没回来’,你叔再牛叉他也是我爸,诚心本末倒置,总在我爸面前装出一腔赤诚,明显的打探内情来了,以往除了过年,也没见来过”。
彭路趴在床上一边翻着手机一边思索,一定是白韵莲泄的密,活到老了都唯恐天下不乱。仔细一想好像也不一定,白韵莲这人跟谁都不亲,她很清楚国忠一家对她什么态度,内心精明的很,她不会把这事儿主动说出去让人家一家人对她评头论足。
难道是父亲国庆自己告诉叶勇的吗,国庆那么要面子的人,铁定是不会的。还是冷静下来,听听他俩在外面聊些什么吧。
“今年啊,我们单位条件好的越挣越多,像我这样没啥钱的也起色不大,股市向好,有本钱的投的多,赚的也多,没本钱的就只能小打小闹,看着别人挣干着急。”
叶勇的声音忽小忽无,要不是白韵莲和小爱已经睡了,彭路很难听得清楚。
“你们年轻人头脑转的快,能随机应变,我都往六十数的人了,不行了不行了,这辈子我从来都不碰任何高风险的玩意儿,玩不起,更输不起。不光是不会买,听人介绍都觉得多余,别人挣再多我也不心动,不往那条路上想。”国庆把话讲得干板利索,态度坚定明了。
彭路心想:父亲国庆最让人佩服的,莫过于他身上自带的强大气场以及他从不含糊的做人方式。
“叔,你这年龄段的人一听都这态度,我爸他不怎么会表达,但想法和你一样的,我完全能理解。只不过我干的就这工作,跟你坐下来也就随便聊聊。既然你不感兴趣,那我记住以后不聊这个话题。”
国庆不作声,一个哈欠打上来,努力的眨了几下眼睛。
“叔,你困了,早睡是个好的生活习惯,我再聊下去,就影响你休息了,我先回。”
“平时睡得也不早,今天中午没休息好,现在不到时间就困了。”
叶勇起身,换好了鞋,进电梯前依旧不忘说长辈最喜欢听的话:“叔,奶奶睡着了,我就不打扰她了,平日里你们需要我做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国庆只是目送叶勇进电梯,没有语言的回应,目光却瞬间变得柔和。不管叶勇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话都暖到了国庆的心。
国庆对叶勇的拒绝,让彭路稍稍把心放下。可进家门之前,叶勇和国庆聊了些什么,彭路却不得而知。但粉蒲不在家,这是个事实,彭路断定叶勇回去后必定会和他阴谋多端的妈幸灾乐祸,说三道四。
想到这儿,彭路倍觉无力,只能以错不在自己来自我慰藉。
国庆关灯躺下,合上眼却无法安下心,内心的怒火在漆黑的夜里燃烧的愈发猛烈,国庆的内心在挣扎中思索着:余生还有二三十年的光景,是时候按照自己的夙愿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了。丽苑的房子留给粉蒲,粉蒲从不舍得花钱,靠退休金足以维持生活。两个女儿都大了,无需自己太多牵挂。好聚好散,无声无息的把婚离了,周围人也不至于很快知道。三四年后,自己也就退休了,可以带着自由与尊严正式开启一段美好的生活。或早或晚,相信最终孩子们能够理解自己的决定,倘若不被理解,也不强求,人世间就这一遭,自己对自己负责最重要……
叶勇一路哼着小曲,开着车,两只小眼睛贼溜溜的转,突然把车停靠在了路边。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自家妈曾花英的电话。
“喂,儿子,妈正准备睡呢,有事儿吗?”曾花英正趴在床上享受着丈夫叶国忠的按摩。
“妈,有件事儿我想单独和你说一声,我爸有在你旁边吗?”
“你爸正给我按摩着呢,今儿打了一天麻将,颈椎腰椎都难受。”
“那,妈,我微信上跟你说吧。”叶勇立即挂掉了电话。
“妈,我叔要离婚了,应该是真的,昨天在银行见他提现了好多钱,刚刚去他家,我婶婶也不在。”叶勇迫切地将文字发送出去。他一点都不担心父亲国忠看到,因为国忠从来都不用微信,拿着最便宜的老年机,连短信都不会看。
曾花英刚看完其中半句,噌地爬起来:“行了,不按了,不按了,我得加件衣服再出去活动活动,你把我昨天换下来的秋衣秋裤洗了,等我回来一起睡。”
“行吧,你穿厚点,当心着凉。”说着,国忠将厚外套披在了花英身上。
走出屋子,叶二爷儿子叶明家的灯还亮着。可爱的星光洒进老叶家的四合院,曾花英只管握紧手机,低头往外走。
叶明老婆月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悄悄拨开窗帘窥视:“这曾花英成天到晚能的跟颗豆似的,这么晚了,又要出去,鬼里鬼祟的。外面那么冷,这国忠哥又披星戴月洗衣裳呢,真是可怜。”
“行了,咱过咱的,人家过人家的,一起在这院子里多少年,曾花英什么德行,谁家心里不清楚啊,不过现在这院里就剩她和我们两家了,你没事儿最好别老窥视她。首先她不是什么好人,其次,你也别给自己找事儿。”
走出大院一段距离,曾花英拿起手机给儿子叶勇拨了过去,激动之余,不禁打了个寒颤。
“喂,妈,怎么打过来了呢?”
“我一个人出来了,你详细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妈,刚才我在我叔家里,他亲口告诉我日子过不下去,决定不再将就了,而且昨天我亲眼看见我叔去银行提取现金。今天晚上,我婶婶也不在家,看样子是正式分居了。”
“你叔真这么说,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彭路也大了,一半年之内成个家,也就都安置妥当了,他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那你叔有没有提到财产怎么分割?”
“这个没说。”
“你现在在哪儿?”
“开着车在马路边靠着,这不正准备回家呢。”
“那你先回吧,路上注意安全。”
花英挂掉了电话,拨通了自己哥哥兆英的电话。
“哥,你帮我介绍一个免费的或者便宜些的离婚律师呗。”
“六十多的人了,胡闹个啥呀,遇到什么事儿了,你跟哥说说,哥帮你想办法。”
“不是的,哥,是国忠他弟国庆要离婚,这不是托我跟你说一声想让你帮个忙么。”
“哦,是他要离啊,国庆跟他弟之间不是从不联系吗,怎么这会儿想起找你帮忙来了。”
“是啊,也不是多大事儿,既然说出来了,也不好意思不管不是。”
“那好,我先跟律师沟通一下,一会儿把律师联系方式发你手机上。你让国庆本人亲自和律师沟通。”
“还是哥好!”
花英挂掉电话,攥紧了外套往回走,推开院门的时候,丈夫国忠正将洗好的秋衣往绳上搭。
“回来啦,你看满天星宿,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国忠边搭衣服边对花英讲。
“再好你也够不着,冷死我了,搭完赶紧回来睡。”曾花英在叶国忠面前,永远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王。
国忠仰头望向夜空:“我说明天是个好天气,你偏要说我够不着星星,这本来就不是一回事儿嘛。”国忠自言自语,弯下身接着洗秋裤。
夜深人静,身边的国忠睡的深沉。花英辗转反侧,想着如何才能让国庆将离婚事件起诉到法院,将事情搞大,使之夫妻关系彻底决裂。粉蒲这女人既然招回了上门女婿,又生不出儿子,过日子还嘴不饶人,落得个这般下场真是活该。回头国庆还欠我个恩情,叶家就我叶勇这么一个男儿,国庆自当全力相助。
吱吱两声,微信消息发来,花英匆忙打开微信:“牙律师,手机138XXXX6868。明早可以直接联系,收费减半。”
曾花英开心地回复:“收到,谢谢哥。”
高冷的月光照进叶家小院,照进千家万户,照透了人世间苦乐哀愁。
黎明的天刚蒙蒙亮,国庆终于被满脑子的愁绪压的疲惫不堪,轻轻地睡着了。
国忠起床倒完了便壶,开始准备早餐。
花英洗漱完毕,披上了厚外套,坐在床前思索了片刻,又往院外走去。
“饭马上就好,用不用给你盛上?”国忠望着往出走的花英问。
花英似乎没听见,径直走出了院门,她拨通了儿子叶勇的电话,彩铃响了好一阵子。
“这么早谁的电话呀?”叶勇老婆彩霞迷迷糊糊问叶勇。
叶勇睁开惺忪的睡眼,摸到手机,拿起一看,立刻接起:“喂,妈……”接着悄悄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听到我电话你才醒吧,就知道你们天天睡懒觉,你现在给我发过来你叔的手机号,发微信上。”
“妈,你要给我叔打电话呀,你准备跟他说什么。”
“你别管了,电话发给我就是了,迅速一点。”
“哦,好的好的,妈你稍等。”
不到二十秒,花英收到了儿子叶勇发来的手机号码,直接拨了出去。
刚睡着不久的国庆又被惊醒,他最讨厌休息时被打扰,一看陌生号码,直接挂掉。
胳膊刚伸进被子,手机重新响起。国庆无奈地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再次拿起手机,仔细的看了两遍来电号码,实在没有印象。
来电很执着,国庆稳妥接起,用不带一丝睡意的声音讲话:“喂,你好!”
“国庆啊,自家人,不用这么客套,我是花英。”
“哦……,”国庆很是惊讶,太多年没有联系,“嫂子”这个称呼已然生疏了。
“国庆啊,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好,一直都挺好。”
花英能想起老母亲,无论为了什么这都是好事,国庆心想。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你的事情,昨晚叶勇顺口提了一句,看得出来,叶勇很难过。我也替你揪心,昨晚为你这事儿考虑了一宿,这一大早醒来,还是惦记着亲自给你打个电话。平日里,我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可遇到事儿的时候,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这番话,那么轻易的暖到了国庆的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主动的,温暖的和自己沟通过。
国庆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粉蒲这人,口无遮拦,还习惯翻旧账,我就担心你婚姻法了解的不够,后患无穷。在给你打电话之前呢,我特意咨询了一位律师朋友,关系很好的那种,她可以帮助你把握细节,少走弯路,尽可能的按照你的想法,帮你争取到利益。”
“找律师啊,这样事情反而复杂化了。”国庆还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可事情往往你想简单,它越不简单,未雨绸缪,周全计划总是好的。这样吧,我随后发给你个律师的联系方式,你跟她当面做个沟通,无需有任何顾忌,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我刚才听你说你已经和律师联系过了,是吧。”国庆问。
“对,我和律师简单沟通了几句,你可以直接找她。”
“行,既然你跟人家已经提过我的事儿了,那我理应买你个面子,请你介绍的律师坐下来吃个饭,总之,还是感激你为我的事情操心,谢谢了。”
“自家人,不言谢,怎么帮都是应该的。”
挂了电话,曾花英小人得志,信心满满拨通了牙律师的电话……
国庆已毫无睡意,坐在床边冷静了片刻。“遇到事儿的时候,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这话说的,有理性、有温度、有涵养。跟粉蒲过了三十年,她但凡能说出一句这样的话,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国庆绝望地摇摇头,起身洗漱,准备上班。
“今天起得早啊,正好,我让小爱摊了蔬菜饼,味道还行,你过来尝尝。”已在餐厅吃饭的白韵莲叫国庆吃饭。
“我先洗个脸,放着吧。”
彭路早已醒来,闻声酸楚,为母亲粉蒲的不值,也为自己此刻的尴尬。
起床来到餐厅,白韵莲抬起眼睛从彭路身上扫过,放下眼神接着吃饭,不动声色。
国庆从卫生间出来:“彭路起来啦,那就彭路先吃,小爱再给我做一个。”
“哦”,小爱吱声的同时赶忙观察了白韵莲的脸色。
“爸,要不我等等,你先吃。”
“不用,我先喝口稀饭,你也盛上稀饭一起吃,吃完早点去上班。”
“哦,好。”彭路坐下吃了起来,小爱打开电饼铛,摊上了又一张饼。
一个人的下午,粉蒲并没有闲着,裁剪了几床破旧床单后,又用起了结婚时娘家父母买给自己的海棠牌缝纫机。戴上花镜,穿针引线,对接布块,双脚轻轻摇起了踏板,哒哒声均匀的提速,又在布块尽头戛然而止。
接近下班的时间,曾花英雪中送“车”的恩情还被国庆端在心头,明知负累,但首先要领情和感恩。“车”在眼前,坐上去兴许能通往远方,也有可能面临悬崖,冒险的事情万万做不得。国庆斟酌良久,终于决定拨通牙律师的电话,约定好饭店,以此方式来给足曾花英面子,表示感谢。
国庆提前十五分钟到达饭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十分钟之后,牙律师来了,并非一个人,一起来的,还有曾花英。
国庆先是觉得意外,马上又很能理解,想着花英也是尽心帮忙,必定是担心他和律师初次见面,有些话不方便直说。
至于牙律师,着装随意,五十左右的样子,面容也看不出知识女性的沉淀。并不是国庆概念里律师的样子。
“你好!”国庆起身帮二位女士拉开了凳子。
“你好!我和花英认识多年,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和需求都尽管说。作为一名受理过多起离婚案件的职业工作者,我会从保障你的个人利益出发,为你提供有利的法律依据。”
“这样,我们先吃饭,想吃什么尽管点。”国庆将菜单递给了牙律师。
牙律师接过菜单的同时,与身边的花英擦出会意的眼神。
“那就先点菜吧,也到饭点儿了,我们边吃边聊。都是自己人,谁都别不好意思。”曾花英很自信地缓解了尴尬。
“也好,叶先生大可不必有任何顾虑,办理离婚案件久了,怎样的离婚案件我都见过,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只不过,一旦谈及离婚,几乎没有能好聚好散的,大到房子车子,小到家电,生活用品,只要是能分的,离婚时都会两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当然,叶先生这个年龄段的离婚人士从法律上来说不会牵扯到孩子,相对要简单的多。”
国庆很淡定地喝下几口水,没有表情。
曾花英翻开牙律师手中的菜单,用笔勾出了几道硬菜,指给牙律师看:“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要麻烦你多久,今晚可不能亏待了你。不知我点的这几个菜合不合你胃口,你再加点。”
“够了够了,交给服务员吧。”
“那好,先吃着,不够再点,这样也不浪费。”曾花英叫服务员拿走了菜单。
“要说呢,我这兄弟家也就两套房产。至于存款,就好办多了,可以及早做个转移。”曾花英看着国庆的脸色,斗胆亲自和律师开了个头。
“两套房都是婚后财产吗?”牙律师问。
“咱这代人婚前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曾花英抱着自己的水杯嘀咕着。
“两套房都是婚后财产。”国庆终于开口了。
“房子是大产权吗?是在个人名下还是夫妻共有。”牙律师又问。
“不管谁名下,房子都得一人一套,三十多年的婚姻,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分开就是了,没必要太过分。”说这话的时候,国庆坚定中带着沮丧。
服务员敲门上菜,打断了这一片刻的安静。
“叶先生,你的想法我大概了解了,你希望夫妻双方各留下一套房子,用来保障各自今后的生活。想简单分开,不愿太拘于小节,是这样吗?”
国庆点头表示认可。
“如果你能确定你太太也完全愿意按照你的思路将婚姻解除的话,当然,你们直接协议离婚就可以了。”
牙律师话音未落,国庆心里已犯起了小慌。粉蒲和自己抬了一辈子杠,早已习惯把离婚挂在嘴上,从不示弱的粉蒲也决不会在这个时候打退堂说不离。彭纹这孩子,对待我做出的决定,还未有过直接明朗的反驳,可是彭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还不好说。毕竟这次是离婚,不会仅仅是吵架那么简单。
牙律师自觉动起了筷,往碗里夹菜。
“国庆,趁牙律师在这里,你还是多听听她的意见为好,人家见得多,可以帮助你全面的分析。离婚注定是有伤害的,不会什么都好商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对最坏的结局要心中有数,否则很可能反被粉蒲拿捏住,使自己被动起来。”
花英的话句句刺耳,却不失理性。让国庆扎心的同时也清醒地明白,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儿。
“叶先生,你太太名下有多少存款你是否清楚。”牙律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不会有多少,都是挣死工资的人。”国庆直接回应了牙律师,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只知道粉蒲很节省,不爱花钱,却从来没认真的算过粉蒲的开销和结余。
“看样子叶先生你并不清楚您太太的储蓄状况,你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建议你以法律途径起诉离婚。”
国庆微微摇头表示没有这样的打算。
“你不用着急做决定,你只需要把我的话听完。”牙律师拿起公勺,舀进碗里一勺汤。
“首先,您应该提起诉讼并申请法院财产保全,这样,你才能及早掌握你太太名下的储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如果你太太不同意你对财产的分配计划,你也好有筹码应对。其次,倘若你们都不愿意张扬,财产方面能够达成一致,最终选择和平分手,也就是协议离婚,那当然更好,在一切商量妥实之后撤回诉讼,毫无影响。”
“递给法院的诉状还能轻易撤回来?那不是和法院开玩笑吗?”
“叶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看来您从来没有跟法院打过交道。拿起法律武器讲公平与放下法律武器讲道德都是自由的。当然,法院也不是让你白折腾的,提起诉讼要交诉讼费,中途撤回诉讼,讼诉费是不退的。”
“律师也要收律师费,这我知道。那万一撤回了诉讼,律师费怎么退?”
“律师一旦收取费用,就要从各个方面开始为你做足充分准备,所以律师费也是不退的。”牙律师越来越坚定自信。
“对,律师费从来都不退,收费也是按照标的额比例收取的。不过,牙律师是我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这次纯粹是为了帮忙,象征性的收取一些,不会按标的额去计算的。”曾花英说这话的时候,洋溢着满脸的骄傲。
牙律师轻轻抿下一口汤,频频点头,表示曾花英说的没错。
国庆虽话语不多,但明显已经在权衡利弊,思考起了律师的建议。
“关于诉讼费,立案的时候告我一声。我问问我哥能不能少点。”曾花英胸有成竹的暗示国庆。
这个时候,国庆考虑的当然不是律师费、诉讼费的问题。他压根就没想去法院,他只是想快点从婚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律师的分析国庆认为有一定的道理,起码可以让粉蒲和两个女儿明白他是认真的,家里决不会有人同意去对簿公堂,那么协议离婚自然就容易接受的多。绕这么个圈子,也给了花英面子,不欠她为好。以后,就没必要再与花英多打交道了。
“牙律师,律师费需要多少,我付给你。”国庆问完,内心如一股巨浪掀过,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曾花英如打胜仗般一脸笑意:“这个好说,事情解决的圆满才是关键。”
“你们放心,我会尽全力。”说着,牙女士给曾花英夹了块儿鱼。
这个晚上,彭路和田娟坐在西餐厅的一个角落里。
“彭路,上次你帮我想出的那几个改变婚姻模式的办法,你还记得吗?”
彭路心不在焉地听着:“记得,回家执行了吗?”
田娟摇摇头:“我先是把你给我总结出的那几点背了下来,然后又很正式的叫我老公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进行了一次沟通。没有吵架,但沟通无效。”
彭路向田娟投去诧异的目光:“怎么会呢?”
且听我慢慢道来:“第一点,要做到经济共同体。我跟他说了,别人家都是老婆管钱,孩子和家庭的支出也需要两个人共同承担。他说工资卡可以给我,但是他要的肯定比工资卡上的数额多,我要是拿他工资卡,多出工资的这一部分也得给他,如果不拿,多的这一部分他自己解决。”
“然后呢?”彭路问。
“我还要什么,拿上他的工资卡意味着还得把我的工资也倒贴进去。”
“那他自己又是如何解决多出工资的那部分开销呢?也就是说,这部分钱,他从哪儿来呀?”
“我只知道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做小生意的,估计他会帮点小忙,多少拿点小回扣吧。不过这些都是我猜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清楚,你别问我为什么不问他,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我。”
彭路长叹一口气:“好吧,那第二点呢?”
“第二点是照顾孩子以及家务劳动要共同分担。我提出来以后,他很爽快的答应我只要有时间,这些他都可以做。然后次日早晨,他真的有180°的大变化,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餐,我陪孩子洗漱完毕,喂孩子吃了饭,他立刻把孩子送去了幼儿园。那个早上,我真的觉得好轻松,上班的路上都感觉天空变蓝了,生活又看到希望了。”
“说明沟通还是起到了作用,这不挺好吗?”彭路听田娟说到开心的事儿,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可是除了那一天,之后又是一如往常,这样的幸福再也没有来过。”田娟无奈的垂下头。
彭路也摇摇头:“真没办法,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车子的事儿,你有跟他提吗?”
“当时没提,后来在一次吵架的时候,他准备扬长而去,我拽住他的胳膊,叫他把车钥匙给我放下。然后他重重的将车钥匙摔在地上,走了。”
彭路想到了婚姻中男人的责任,女人的尊严。彭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把话压在了心底。多少亲友曾一次次劝解自己的父母,到头来还不是一切依旧,谁都没有改变。
彭路摇头叹气,目光下垂,随意翻了下手机,看到微信里有多条未读消息。
张圆:“在么?”
“你哥今晚抱了一大束玫瑰放在我家门口,发短信告知我然后就走了。”
“我爸妈也知道了,搞得我好尴尬,不知如何跟我爸妈解释。”
“找个合适的好难啊,你最近有相中的吗?”
李昊:“忙什么呢?”
“怎么也不见你出来冒泡。”
“彭路,今天感觉你情绪比较低落,要是相亲过程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也可以跟我讲讲啊,我虽然没相过亲,但我现在很清楚什么类型的男人更适合婚姻。”田娟对彭路讲。
彭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娟,跟相亲没关系,是我爸妈又吵架了。这一次,他俩分居了,我妈又回丽苑旧房住了,我每天下了班先去看我妈,再回景苑陪我爸,好几天了,在单位、在路上、在只有妈的家和只有爸的家,时刻都不安心,感觉快要精神分裂了。”
“天呐,叔叔阿姨都这么大了,我实在想不出还会因为什么问题吵到分居。”
“他俩吵了大半辈子,都有对错,具体的我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毕竟爸是亲爸,妈也是亲妈。可是自己真的好可怜,你们都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婚姻的纽带,我却什么都不是,尤其是人家俩吵架的时候,从来不会考虑我的感受,他们每一次互不相让的争吵,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在亲生父母面前卑微到了尘埃里,觉得自己无用且多余,好像生下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个人去见证他俩一辈子如何结怨生恨相互撕扯。我真的宁愿去死,可是我想到死的时候,还很清楚的知道,我不能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不能对身边的亲人不负责任,活着都无法让他俩平静,死了更不行。”
手机铃声响起,彭路一看:“我妈,今晚下班没回去,所以又打电话问情况了。”
“你快接呀。”田娟催彭路。
“喂,妈,今晚下班和田娟一起在外面吃饭呢,你吃过了吗?”彭路的语气瞬间平稳有力,不带有一丝伤感。
“哦,那你一会儿早点回家,注意安全,回家后打个电话告妈一声。妈今天这右眼皮一直在跳,你做任何事情都切记要小心。”
“我知道了。”母亲粉蒲的话瞬间让彭路的心情平添了几分阴霾,重压下的彭路似乎呼吸都有罪。
“娟,我爸妈还有我姐一直都觉得我小,没心没肺,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搁,都认为我只会坐享其成,享乐生活。他们每个人都习惯把我当成传话筒,我妈更是把我当成了哀怨回收站,情绪发泄箱。任何苦恼和不安都恨不得我切身体会。他们每个人都有资格指使我这样说那样做,我也一直都在毫无条件的‘听话’和‘服从’,不惜压抑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心甘情愿在家人面前假装做万事无忧的‘傻瓜’。我觉得这是我在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用处,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他们少为我担心。”
田娟看着彭路,一脸的心疼和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彭路,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在婚后。我爸妈几乎没吵过架,偶尔绊个嘴也是因为我爸嫌我妈太懒,不收拾家。我没有过你这样的经历,给你想不出好的办法,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但是我能感受到你很难过。”
说着,田娟起身坐在了彭路旁边,张开怀抱拥抱了彭路。
彭路久久的靠在田娟肩头,脸颊上滑下两行涩泪。
“感觉好点了吗?”田娟轻拍彭路的背。
“有你真好!”彭路发自肺腑的对田娟说。
“你好,你们要的鸡翅好了。”一个看起来二十左右的服务生用极其纯净的声音提醒田娟和彭路,并将鸡翅放在了她俩面前的桌上。
彭路注意到了小姑娘匆忙且柔弱的背影,立刻从田娟肩上移开,并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娟,刚刚那位小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左右。”
“是呢,估计是勤工俭学吧。”
“咱这儿,勤工俭学的都是在暑假,寒假都很少,这个女孩儿,一定已经正式走入社会了。”
“你分析的有道理啊。那这么说小姑娘还挺不容易的,换我们当初,都还在学校里自由自在,衣食无忧呢。彭路,你看,其他几个服务员也是差不多的年龄,以前我们都没注意到呢。”
“是啊,谁的生活没有点难处,咱俩谁都没有吃过没钱的苦,不开心了还有时间有闲钱出来吃喝倾诉。作为女孩子,父母不仅极力为我们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还为我们买车买房,提供物质保障,让我们有底气有尊严的去面对自己的生活和选择,相比这些早早就被生活所迫的孩子,我们已经在事实上幸福太多了。”
“彭路,你说的真好,我瞬间把婚姻里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了,只剩下幸福的感觉。”
“对,我们应该知足,应该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尤其要理解我们的父母,他们不完美,但他们一直都在努力,从未安于现状。他们虽有让我们痛心疾首的地方,但那也许正是他们人生中难迈的坎,我们贪婪地享受着父母的奋斗成果以及他们全部的爱,却未曾想过我们能回报他们多少慰藉和温暖。今后,我不抱怨了,也不纠结了,面对就是了。”
“你能这么快把心情调节过来,简直太好了,换作我,遇到难过的事情就会沉陷其中很久也不知该怎么办。”
“哦,对了,你的事情刚才讲到一半,后来呢?”
“我刚才讲到哪儿了,我忘了。”田娟抱着比天气还冷的冰镇可乐,一脸茫然。
“你刚才说,你老公给你扔下钥匙,走了。”
“哦,对!”如梦初醒的田娟又回到了一脸惆怅。
“他走了,我把钥匙捡起来,钥匙壳被摔掉一块儿,我跑出去对着车子使劲按,没反应,坏掉了。结果还是没开上车。”
“你可以找备用钥匙呀。”
“不备用的我都第一次见,拿到手里就是坏的,我哪知道什么备用钥匙啊。”
彭路摇摇头,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后来我拿着坏掉的钥匙去修,人家说没法修了,只能买新的,新的一个得八百块,没舍得买又回去了。回家后我把破钥匙放在客厅茶几上,冷战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他又把车开走了。”
“行了,娟,事实证明谁也改变不了谁,所以我们只能改变自己。这周六我就要去考驾照了,祝我好运吧!”彭路端起自己的热奶茶碰在了田娟手中的冰镇可乐上。
“你一定能够通过的,接下来我们赶快把这些好吃的消灭掉,然后我送你回家吧,今晚我们只顾得聊天了,都没怎么吃。”
“没问题!”
两个闺蜜在一起,忧伤和快乐都是自由放松的。无奈终要分开,各回各家。
下车的时候,田娟提醒彭路:“记得打电话告诉你妈妈,你安全到家了。”
彭路用力点头:“你到家以后,也发个微信告我一声。”
回头,彭路拿起了手机,打给了母亲粉蒲。
田娟打开家门,将疲惫的身体摊放在沙发上,这个家多么像个旅店。
夜深人静,旁边卧室传来父亲国庆轻微的鼾声,想着独自呆在丽苑的母亲粉蒲,她右眼皮跳着一定又在胡思乱想,彭路不禁忧心忡忡。
随意翻开手机,才想起张圆和李昊的微信还没回,有心回复,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晚上陪闺蜜玩儿,没及时回复,见谅。”发给张圆,然后复制,再发给李昊。
关掉灯,祈祷日子就这样在得过且过的状态中安稳平静。
转眼星期六到了。天还未亮,彭路、春妮、闫主任还有李光已经早早等候在了驾校院子里,准备统一乘坐驾校大巴,前往市里,参加科目二考试。
彭路和大家的心情一样,一路小兴奋,一路小忐忑,兴奋是因为几辆大巴车上的学员为着同样的目标,浩浩荡荡驶向不同于教室的考场,且对结果抱有胜利的憧憬。而忐忑更多的源于第一次考试的各种未知和猜想。
紧张的考试开始了,每一位学员都竖起耳朵听音响里叫到的姓名和准考证号,一批又一批,出去了好多人。
一个小伙子跑出去几步又返回来:“教练,我要上厕所,但我担心念我名字的时候我正好不在。”
“早着呢,去吧去吧。”候考厅里的教练说。
几个小时过去了,候考厅只剩下一半的考生,很多人都饥饿难耐,无精打采。彭路更是困意袭来,头晕脑胀。照城的考生三分之一已经考完,彭路和她一起的几个车友一边忍受着饥饿疲惫,一边依靠强大的意志竖着耳朵仔细听广播里喊到的名字。
“闫美玲考生到6号入场口准备考试……”
“仔细听,到我们了。”李光瞬间挺起了腰背,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是在喊我的名字吗?我现在头晕恶心。”闫主任一脸痛苦的问。
“是啊,闫主任,你没事儿吧。”春妮也很紧张。
“闫主任,快进去6号入场口等着考试。”彭路提醒到。
闫主任不再迟疑,拖着疲乏的身体,沉重的心情走向6号入场口。
李光、彭路、春妮随之起立向6号入场口眺望。
“我们离那边太远了,看不到啊。”春妮说。
“李光到2号入场口准备考试!”
广播上刚叫完第一遍,李光已经飞快地朝2号入场口奔去。
“彭路到2号入场口准备考试!”
彭路的心咯噔一下:“春妮,你再等等,我过去了。”彭路和李光一起等在了2号入场口。
相邻的1号入场口,等候考试的也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拄着拐杖,一个坐着轮椅,他们看起来更加紧张。
李光轻声地问其中一个拄着双拐的中年男人:“你们考的这车也是踩油门的吗?”
“不是,我们是用手操控。”中年男人用颤抖结巴的声音回答。看得出这个考试对他以及和他一样参加考试的残疾同胞来说,意义重大,他们参加考试的压力以及对结果的迫切渴望要比正常人更大更强烈。
中年男人回答的简单,李光并没有听得很明白,不过李光还是用充满敬意的眼神望着中年男人:“确实不简单、不容易,佩服你们!”
中年男人没再做任何回应,目光中闪烁着必胜的笃定。
李光终于奔上了考场,不一会儿,喜笑颜开的从车上下来。
彭路上车后,先是直角拐弯压线,心一慌,第二圈曲线行驶也压线了。
走出考场,饿的直打报告的胃也没有好心情陪着进食了。
“光哥,恭喜你,我好想再争取一次机会,可今天已经不可能了。你熟人多,回去帮我问问,尽可能快的再参加一次考试吧。”
“哥这也就运气好,后面还有科三科四呢。你也别气馁,哥回去找人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跟上最近一次考试的车再练练。”
“不去了,你光帮我预约考试时间就好了,回去我找个私人教练每天早上六点去练。”
“何必了,又多花一份学费,你技术又没问题。”李光劝彭路。
“就是得一鼓作气完成,我不喜欢拖拖拉拉,拖着一直是个事儿。”
“那好,哥回去就找人先问问情况。”
回程的路上,顺利通过的考生都很顾及挂掉的同伴们心情,把兴奋压在了心底。车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与彭路一起的四个人,挂了三个。
就在彭路考试这一天,彭纹、安旭带着包工头与粉蒲协商,定下了基本的装修色调和风格。
安旭把包工头单独叫到一边说:“具体的选材只需要让我妈看样式,别和她讨论价格,最后朝我结账。”
大巴车开回照城站的时候,天色已晚。彭路下车后直接回丽苑找母亲粉蒲。
粉蒲闻声从客厅出来打量着一身疲惫的彭路。
“考完啦,还没吃饭呢吧,妈有给你留的,稍等妈去给你热一下。”
彭路有些不适应,长这么大,头回考试回来不被追问结果,反倒不知该如何亲自开口讲。
粉蒲将香喷喷的炒米饭还有热牛奶放在了彭路面前,米饭的香味那么轻易的使彭路鼻子泛酸。
“妈,今天怎么一改往常,不做米羹和下米淇了?”
“你哥你姐刚走,他们不喜欢喝稀饭。妈知道你们都喜欢吃炒米饭,住这儿不用考虑你奶奶和你爸,你们想吃什么妈就给你们做什么。”
在吃饭问题上,彭路很少有被重视的感觉,此刻感受到了重视,却感受不到家的统一。
“妈,我需要八百块钱,我想找个私人教练。这样可以每天早上早起去练会儿车。”
“没考过啊,你爸对你考驾照还挺期待的,可你从上高中到现在,就没一次考完试笑着回来过。这次,你爸肯定又要说你了。”
彭路不吭气,只是吃饭,这样的考试后模式永远无法习惯,却又始终改变不了。
回景苑时,粉蒲给了彭路八百元现金:“及早去报名吧。”
现金放在包里,彭路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管父亲国庆怎么说,她接下来都要坚持早起练车,尽快补考!
推开家门,国庆神情凝重地坐在沙发上,电视播放着中央三台综艺节目,却是静音模式。
“爸,看电视怎么不放声音呀?”彭路怯怯地问。
“我和你妈离婚的事情不知道你妈考虑的怎么样了?”国庆的语气很生硬。
如一声惊雷让人掩耳不及,彭路的头嗡的一声:“我妈都过去丽苑住了,你还要咄咄逼人。”
“看来你们根本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儿,爸是认真的。弹指挥间,爸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跟你妈从年轻到现在,很少有谈得来的时候,家里一遇事情必定要吵。后来为了避免吵架,只好各办各的事情,各拿各的主意。可尽管如此,依旧避免不了矛盾的屡屡发生。”
国庆停顿了片刻,彭路心想:你都快六十的人了还不明白矛盾的发生不是我妈单方面的错吗?
国庆一个眼神滑过彭路满是恨意的脸:“你奶奶有寿数,爸作为儿子很骄傲,我不仅要赡养她,更要尽我所能给她高质量的晚年生活。你伯父一年来看你奶奶一回,还很勉强,所以给你奶奶尽孝这事儿,爸也压根就没把他列在计划内,我一个人赡养没任何问题。说到这里,爸也希望你能记着,所谓‘孝顺’,‘孝’了才能‘顺’,所谓‘舍得’,‘舍’了才能‘得’。爸这辈子花的闲钱不少,但也从来没见花穷过,反而工作事业越来越顺。你伯父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没见省出钱来,就是因为他在孝顺老人这件事上没有尽到本分。”
彭路内心有一股急待爆发的声音:你要跟我妈离婚,你要伤害我们,你还要我记着孝顺你,你好自私!
可心中的怒火,在始终威严且强硬的父亲国庆面前未能发泄,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握拳呼吸以及愤怒的目光。
国庆早已预料到彭路的反应,他依然平静的说:“往后还有二十年的时光,幸运的话再活个三十年也说不准,我渴望晚年过的日子能平静祥和。我和你妈分开对彼此来说都是解脱。都知道爸是个好面子的人,我也不想听别人在背后说老叶这么大了还要离婚。可是一辈子眨眼功夫就到头,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也没必要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爸就是想顺顺气气活几天。”
“我和我姐还年轻,日子还长,你顺气了,我们怎么顺气”,彭路憋了一肚子话,终究眼泪先滚下来。
“我不同意!”彭路起身,用尽力气颤抖的说出四个字,然后转身回卧室关上门。
国庆看到无助的彭路心中泛起一丝酸楚,但这些都是他能够预料并做好心理准备的。
国庆来不及叹息,起身打开彭路卧室的门:“爸已经找好律师,写好了离婚协议,劝你妈签了吧,如果她同意,财产分割还可以再商量,起诉状还可以撤回,能不去法院最好。若真要去法院,即使你妈不同意,分居半年之后,法院还是会判离。爸这次想透彻,也下决心了。你跟你姐或早或晚,总会理解爸的。好了,你睡吧。”
卧室门关上了,彭路心痛到无法呼吸。她恨父亲国庆,恨国庆的无情,恨国庆的自私,恨国庆从来都只考虑白韵莲,不惜牺牲小家庭每一个人的幸福。此刻的彭路甚至开始怀疑国庆对自己的亲情,亲情在此刻又算得了什么。彭路反复的擦拭双眼,潜意识里在警告自己坚强,她需要拿起手机给姐姐彭纹发个信息,可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泄不止,始终占据彭路的眼眶。她提醒自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她打开床头的台灯,告诉自己心怀希望,总能遇见光明。她也开始试着去想最坏的结局,如果父亲国庆要将这样的选择坚持到底,那么就劝母亲粉蒲尽可能洒脱的放手吧。牺牲奉献、忍辱负重了三十余年,最后必须做到平静的放下,高傲的离开,还自己一份尊严。
“姐,爸刚刚又说要离婚,已经找好律师起诉法院了。”在每一次闭眼睁眼的瞬间,依靠含糊的视线和颤抖的双手,彭路完成了这条消息的发送。
彭路躺下,盖好被子,轻闭双眼。小时候常听父亲国庆唱的一首歌在脑海浮现:
生活是一团麻
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线
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
生活是一条路
怎能没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
包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
“安业,早点关灯睡觉,可别明天又起不来。”彭纹在安业卧室门外督促。
“知道了,就睡了!”安业不耐烦的回应。
说完,彭纹接着回自己卧室和安旭商量装修丽苑房子的事情。
“我在手机上收藏了几款家具,大小尺寸放在丽苑家里都合适,不知道妈喜不喜欢,我先打开给你看看。”
“好啊,好啊!”安旭很感兴趣的等着。
彭纹的面容却由晴转阴。
“怎么了?”安旭也随之皱起了眉头。
“爸起诉离婚了。”彭纹声音低沉。
“什么,不能吧,谁说的?”安旭也一脸惊慌。
“我对爸太了解了,我早已想到这一次他不会轻易罢休,而且这一次首先是妈不对。那天晚上爸把三十年前的结婚证都拿出来了,我跟彭路包括妈都是第一次见,也是第一次听爸自己提出离婚。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去法院,这是要跟我们都断绝关系吗?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安旭从床上坐了起来,拉过气得发抖的彭纹坐在了自己身边:“手机给我,我看看。”
看完,安旭也一脸茫然,两人在床边沉默了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后,安旭起身,给彭路拨过去了电话。
“喂,姐。”哭的晕乎乎的彭路鼻子堵得没法正常发声。
“彭路,是哥,你姐看到你发的信息了,你跟哥说说爸是怎么跟你说的。”
彭纹抬头望着安旭手中的手机,安旭打开了免提。
“哥,我不同意,我不能接受。”彭路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彭纹一听彭路的痛哭,一时也难以自控,两行泪滑落,赶忙抬手拭去。
“你先平静下来,咱们先沟通,完了再商量,不用哭,好吗?”安旭语气沉稳平和,他满怀理解,耐心的等了好一会儿电话另一头的彭路,一边递给彭纹纸巾。
“哥,爸说他找好了律师,写好了离婚协议,让我劝妈签字。”
“嗯,还有什么,你慢慢说。”
“他说分开对他俩来说都是解脱,还说如果妈不同意的话,分居半年后法院也会直接判离。”
“那爸的意思是协议离婚还是去法院?”
“他说最好不去法院,如果妈同意的话财产分割还可以再商量。”
“别的还说什么了没有。”
“说了,说他要一个人赡养奶奶,要给奶奶有质量的晚年生活。”
“嗯。”
“还让我记着要孝顺。”
“还有吗?”
“基本就这些。”
“那你有没有跟爸说说你的想法。”
“他没有商量的意思,我也没法说,我只说了一句‘我不同意。’但是毫无意义,我恨他!”
彭纹听着,又咽下一肚子心酸泪:“他要去法院以后就让他一个人过吧,他都不认亲情了,还谈什么孝顺,七老八十躺床上的时候叫他别找咱们!”
“好了好了,你俩别哭了也先别说了。要我看不至于去法院,咱们的态度都很明确,都不同意离,但是也得跟妈坐下来好好聊聊。这两三天找个都有空的时间跟妈好好谈谈,妈也得有个明确的态度,妈不对的地方得改。当然,爸也有不对的地方,一个一个聊。爸就你们俩亲闺女,放心,你们俩的想法和意见他不会不考虑。”
“他没有跟我们商量的意思,他是在直接通知我们!”
“好了,生气也没用,去睡,明天哥还要去厂里,明天晚上也跟包工头约好了要见个面。不然咱们就后天一起去跟妈聊一聊,后天下了班一起过去,好吧。”
“好,哥,你们睡吧。”
挂掉电话,安旭想对依旧坐在床边的彭纹说点什么,又担心彭纹晚上睡不好,于是只为彭纹铺好被子,劝彭纹早点休息。
这个夜,彭纹和彭路姐妹俩,感觉是那么的长。
天还未亮,彭路已起床,迎着冷风步行来到离家很近的一家私人练车场交钱练车。因私人地盘有限,只能练倒库和直角拐弯。教练跟学员们说,今天正好周末,下午可以带几个近期要参加考试的学员到乡下一个废弃的练车场地练习曲线行驶和侧方位。彭路请求教练也带上她。
这一天反复从皮卡车上上上下下,又反复转动方向盘的过程中,彭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父母的婚姻,决定权在父母自己手里,谁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力,自己又何必跳入痛苦的泥潭苦苦挣扎。她不想继续做父母选择的障碍,更不想被父母的是是非非纠缠其中。一个女儿能做的,该做的,自己尽力而为,就够了。青春本该是绚烂奔放的,何不放下烦恼,对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快乐负责。
彭纹做好了晚餐,等着安业做完作业,安旭也正好下班回来。共用晚餐之后,彭纹答应安业在邻居同学家玩儿会儿,她则随安旭去见了包工头,确定一些装修细节之后,预先支付了包工头一万五千元。
“爸,我今晚值班,不回家了。”彭路没有给国庆打电话,只是发了短信。
值班室里,彭路拿起手机,写下一篇日志:
自驾校报名以来,生活有了短期的小目标,日子紧张而充实,累并快乐着。时常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习惯了这样的自由和幸福。
只是,本想一鼓作气,却未能一气呵成。一腔热情拿起到迫不得已再次拿起,心情的落差只有亲身经历才能够体会,事实证明,学车一定是一个需要足够时间去熟能生巧的过程。
因为年轻,我们对未来有太多的遐想,但命运是否会朝最初认定的轨迹驶去,终究不得而知。我想牢记最初要去的方向,勇往前行,可是前方好远,越走越累,时而迷茫。是否,该放下那遥不可及的目的地,随遇而安,享受眼前的风景,在对的时间,为孤单已久的心安一个家。
万般皆是命,如果说人的一生在呱呱坠地时都已注定。那既然无力改变,是否该欣然接受?
如果,你真的是我前世的注定……
写完之后,给日志拟上标题《睡不着》。而前世注定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一边用心感受,一边等老天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