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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神武帝君止,一声雄才伟略,对外为大安开疆拓土,对内造福黎民。只是他一生,却到底还是负了一个人。
那是他三十五岁的那一年,他的姑母亲自入宫来面见了他。
他的姑母并没有封号,甚至没有在宫中长过一日。她刚出生便被送往纯阳修道,号太阴,十五岁便执掌隐门。
太阴真人虽然是皇家女,但是却轻易不下纯阳,更勿论亲往皇宫了。只是这一次事关大安国运,纵然太阴真人并不愿涉足红尘,却也少不得要走一趟。
太阴真人是天生的修士,在占星八卦方面极有天赋。她日日夜观星象,测算大安国运。之前大安的国运一直很是太平,直至五年前的一天,紫微星旁忽有异星现世,为光冲紫微之相。太阴真人这些年冷眼看着天下事,只觉内政清明,外亦不敢犯边,没有道理会出现威胁皇权之人。
奇怪之余,太阴真人一直在寻找破局良机。而如今,她苦寻多年,终于有了些许眉目。
——“孟河附近,定会有一户人家。那家会有一个花朝节出生的女儿,此女命格珍奇,是诞天眷之命相。而天眷者,便是破局之匙。”
——“凡有天眷,必出帝血。皇帝,你明白吧?”
太阴真人一双鲜少波澜的眸子静静的望着神武帝君止,她已经告诉他该如何做,至于做不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君止并不愿意让一个无辜的女子牵扯进莫测的皇权之中,然而他是皇帝,这天下也终归是他们君家的天下。哪怕君止心中总觉“天眷”之说只是无稽之谈,可是他的零丁恻隐之心,终归不敢用这偌大的天下去赌。
送别了姑母,君止思量许久,终于安排好了朝堂中事,亲下江南。
君止一直记得,那是一个江南难得的凉夜。午后下过一场瓢泼大雨,被雨打落的残花无辜的在道边的水渠中飘零着。虽然如此,却仿佛一条淡粉色的绸带萦绕全城,并不让人有丝毫颓唐之感。
暮色渐垂,街上的人也越发的多了起来。这一日是七月初七,孟河上会有灯会,家家户户的姑娘小姐都会出来游玩,纵然不为了寻一个如意郎君,也想要凑一下这样的热闹。毕竟虽然大安民风开放,然而寻常时候,养在深闺的小姐们却还是不能轻易出门的。
君止状若漫不经心的走在路上,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一个人。几日之前,他已经知晓自己姑母所说的是哪位姑娘了。
花家前任家主的老来女,花倾阁。这个身份,对于君止来说,略有一些棘手。
作为大安的帝王,他是知道花家的。花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几乎蔓延了整个江南。而且花家起于武林,在中原武林之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个江南行商的花家虽然已非嫡系,却也和武林中那个以暗器著称的花家关系密切。
君止并非动不得花家,可是,他却不能因为“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而去动花家。一旦如此,必将有损皇家声名,甚至有可能要动摇社稷。
更有甚者,若是有人深究他强抢民女的原因,纯阳、隐门、天眷者、异星都可能被挖掘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秘事,牵扯出哪一件都是很要命的事情。
可是光明正大的让花家提亲,却也不是一件可行之事。因为花家的这位小姐天生痴儿,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闺中,二十有余都未曾出嫁。
君止明白,这是花家人护短——撇开这位花小姐容貌绝色不提,就是以花家的势力,无论是招婿还是结亲,纵使他家小姐是一个痴儿,也还是有许多人愿意的。而花家这些年也陆陆续续的拒绝过许多亲事,怕的便是有人欺负了他们家唯一的小姑娘。
什么东西,一旦涉及到了“唯一”,恐怕都是要珍重而宝贝一些的吧。
君止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胀痛。
花家的小姐他是一定要带走的,在不愿意和花家发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下,君止便只想出了“诱拐”这样的昏招。
神武帝在上位初时便删改了诸多法律,其中诱拐妇女儿童便被他定为重罪。此番他被迫得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简直就是觉得自己的脸被打得生疼。而将国家大义加诸于一女子身上,神武帝更是觉得自己的行径令人作呕。
可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如此了。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一些。花家的那位小姐和嫂嫂以及侄子一起观灯,君止只是让暗卫做了一点小动作,吸引了花家的那位小公子的注意力,又在花家夫人去追孩子的空档,迅速带走了花倾阁。
君止须得承认,花倾阁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她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却还是一副天真如同孩童的模样。当那一双晶莹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一把清凉软糯的声音一遍一遍的问着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的时候,君止并非是没有动过恻隐之心的。
他十五岁被封太子,二十岁登基。他的母亲是皇后,而庶出的兄弟虽然也有几个,可是也都老实得很。可以说,君止的人生一直到现在,都一直是顺风顺水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两难的时刻。
真的要为了一个可能发生的预言,而断送一个女孩子的人生么?
哪怕是君止已经将花倾阁带到了皇宫之中之后,他依旧这样犹豫着。而彼时,他们已经相处了三月,不说朝夕相对,却也已经算是熟悉了。花倾阁的心智宛若幼童,乍然离家,她是极为惶恐的。而君止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对她刻意温柔——无论如何,如果事情必须如此,他至少是该护着这姑娘。
君止的后宫人数并不多,皇后早年产子而亡,后位便一直空悬这。而君止又有心制衡后宫,便也并没有太得宠的妃子。甚至,因为君止的刻意打压,后宫中人都没有敢擅自打探消息,随意走动的。
后来的日子里,君止曾经无数次的庆幸过自己曾经的做法。因为他一直以来的刻意打压,所以花倾阁入宫之后的日子还算是安稳和安全。
朝堂莫测,后宫亦是复杂。于是,花倾阁的心智不全也仿佛并非全然是坏处。君止闲了便喜欢和这个小姑娘一起呆着,哪怕只是一起坐坐,或者看着她扑蝶浇花,都仿佛是一件极为惬意轻松的事情。
这份轻松让君止心生恻隐,所以他并没有急着占有花倾阁的身子。哪怕最初的时候,他带她回来便是想要生下破局的天眷者的。
他们时常同榻而眠,不做什么,只是身畔女子柔软清浅的呼吸声就会让君止觉得心安。他知道他有多心疼这个小姑娘,而对方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他更心疼一点。那一夜,他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被人抱住了手臂,经年的习惯让君止一下子便清醒了。然后,他看见了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
君止不是没有见过花倾阁哭的。
事实上,花倾阁是个太爱哭的姑娘——摔倒了,要哭;没有扑倒蝴蝶,要哭;不让她吃糖,要哭;他没有来看她,还是要哭。甚至,就连天上下雨了,她没法出去玩都要哭上一场的。
可是那种哭和现在的这种哭是不一样的。平日她哭她闹,完全就是小孩子没有被满足而心中不痛快。而如今她没有嚎啕,只是紧紧闭着眼睛,然后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那是无法言说的悲伤,她心智不全,并没有办法理解自己为何这样难过,可是君止却是知道的。
如何能不知道呢?虽然被他半真半假的训斥了一顿之后,这个花家的小姑娘便不提回家的事情了,这几个月的相处,也让她俨然将这皇宫就当做自己的家。可是,终归是不能真的忘记的。
君止知道,他的小姑娘是想家了。只是她不愿意让他为难,所以便不说——他曾经和花倾阁说过,如果她总想着回家,他会很为难的。而这个小姑娘不愿意让他为难,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再说过。
君止的心就像被谁扯开了一条口子,忽然就疼极了。他不由扪心自问,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呢?他其实是害了那小姑娘一辈子的恶人,若是没有他,她便会在家人的呵护下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她应该是恨他怨他的,而不是为了他假装的温柔,而这样真心的待他。
这就是花倾阁,旁人可能会觉得她傻。可是只有爱她的人才知道,她不傻,只是特别直接和真诚。她的世界里没有是非曲直,只有“你对我好,那我也要对你好”。
此生的心动,或许只需要一瞬。后来千帆过尽,神武帝还会想,自己此生的心动,是不是就在那小姑娘哭湿了他的肩膀的一瞬呢?
可是他的心太疼了,疼到喘不过气来,疼到花倾阁的每一句“想家”都会在他的心上划出一个血口子。
君止自嘲,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自私冷血的人吧。他真的不想疼下去了,所以,他去寻了太阴真人,求了一粒药。此药,名唤“忘尘”。
太阴真人知道他为何而来,君止也在自己的姑母的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无奈与愧怍。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那是他们君家人的私心。太阴真人执掌隐门三十余载,自问无一件愧对纯阳之事,唯有妄测天命,牵连无辜之人这件事,让她此生再无颜踏足纯阳。
后来她避居秣陵,便是因为此事。
忘尘果然效用非凡。花倾阁服下之后便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她不记得自己是花家小姐,只记得自己是神武帝的翾妃。虽然性情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看着仿佛更“清醒”了一些,除了在君止面前撒娇的时候以外,已经和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了。
此后整整十年,花倾阁都未曾怀有身孕。君止曾经有些着急过,急得却是花倾阁的身体。在无数名医确定瑄妃娘娘并没有什么大碍,身体康健之后,君止也便安心了——和花倾阁的相处时日越久,他越是觉得自己情根深种。
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怦然心动,君止都要笑自己痴傻了。可是一想到对象是花倾阁,他又觉得,这真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毕竟,那是花倾阁啊,那么好的姑娘,他就是心动了,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甚至,君止越发不想她诞下那个孩子,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说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她是自愿留在自己身边的。
可是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在花倾阁三十三岁的某一天,她被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君止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时候花倾阁脸上幸福的笑容。她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的小腹,脸上的温柔却仿佛想给这个孩子整个世界。
她拉着他念叨着,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小丫头,肯定长得像她,肯定是极漂亮的。
君止笑她不害臊,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花倾阁却只是翻了个白眼,继续念叨着该给这孩子穿什么颜色的小衣服,日后梳什么样的发饰,甚至孩子还没有出生,她就已经开始苦恼该给她寻一个怎样的夫婿了。
花倾阁每说一句,君止的心就要往下沉上半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孩子是没有办法养在他们身边的。对于他们和这个孩子来讲,出生即别离,而那个孩子注定是属于纯阳的。
她不属于盛京的万丈软红,却要为了这大安的盛世平安,而成长于纯阳的经年落雪。她的身上系着一国之重,注定和父母的缘分浅短。她的母亲不能为她换肚兜,梳头发,也听不见她唤一声“娘”。甚至,她的母亲带她来到这个世上,却连抱一抱她都不能。
君止怎么会不心疼?那也是他的女儿,是他最爱的女子为他诞下的血脉。如果可以,他想要庇佑她平安长大,放在掌心里千娇万宠,日后再为她寻一个妥帖的男子嫁了,看她一路长大,看她生儿育女。
可是终归不能。
为了大安的天下,君止必须将这个重担压在他想要娇惯着长大的小女儿身上。然后,知道她日后要走到那所谓的“异星”身边,却无能为力。
君止当了近三十年的帝王,又如何会不明白,让一个女子镇压住一个男子,除了将身嫁与,攻心为上,又还能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方法么?多少次他恨不得揪出那个异星,除之而后快。然而姑母太阴真人的一句话,却仿佛是对他兜头的一盆冰水。
太阴真人说,异星与大安气运相连,若除之,必妖星四起,则大安永无宁日,亦有覆灭之危。
对于姑母的能力,君止是从不怀疑的。况且纯阳一门一心修道,气运之事亦并非无稽之谈。就如同多年以前君止不敢以国运相赌,对异星与破局之匙置之不理一样。如今,君止同样不能将那人莽撞杀之。
这是既定的命运,总会兜兜转转达到原来的轨迹。人力固然有时可以胜天,此事却并不在人定胜天之列。所以哪怕伟略雄才如君止,也只能对命运低头。
在花倾阁生产那一日,纯阳的冲夷道长也赶到了皇宫。看到他的到来,君止只能苦笑了。
——他从未告诉过旁人翾妃的生产之期,而这位纯阳道长的到来却是一分也不差。不必君止相问,冲夷道长便理所应当的告诉他道:“师父夜观天象,天眷已经降世,冲夷奉师命特来带此子入纯阳。”
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冲夷笑而不语,而君止则是颤抖着接过了宫人抱出来的小婴儿。
君止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了,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十六个孩子。可是如今在他怀里的这一小团,却是那样的特殊。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浑身也是红彤彤的,哭起来也不响亮,像是个小猫崽子一样嘤嘤哭着,君止的两个手掌就能将她抱过来。
冲夷道长也上前小心的托起了小婴儿细嫩的手腕,上面的一圈红痕便映在了君止眼中。
一世纯阳。这样的小小的四个字在婴儿的皮肤下缓缓流转,仿佛在提醒着这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自己小女儿的父亲——这是她既定的命运,哪怕她的父亲是天子,也无法更改的命运。
长叹一声,君止轻声对冲夷道长道:“她叫君瑄。”而后,将孩子交到了冲夷道长的手中。
冲夷道长带着自己新鲜出炉的小徒弟飘然而去,并没有看见已经背过身去的帝王的眸中泪光。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与人道者不足二三。君止知道自己不能软弱,因为如果他都软弱了,那个他想要护在身后的女子又该怎么办呢?
花倾阁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
她瞪着一双一如当年般澄澈的眸子看着君止,眸子中盛满了无声的询问。君止的笑意一僵,却转而强迫自己笑开。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拉到花倾阁的床前,君止柔声说道:“这是阿宇,是咱们的孙儿。他娘一年前去了,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倾阁,你照顾他,好不好?”
花倾阁歪头看了看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小男孩,对他和善的笑了笑,费力抬手从床边的暗阁里摸出一盒蜜饯,对君见宇说道:“阿宇么?吃蜜饯么?很好吃的。”
见她没有再寻孩子,君止暗暗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三人一齐说笑了起来。
而后的日子,君见宇便被养在了花倾阁身边。花倾阁本性柔顺温柔,待人又是真诚,君见宇丧母,他的父亲被封太子却身子不济,便无心政事,只在东宫沉湎女色。君见宇没有母亲庇佑,虽无兄弟与他争位,却到底是日子艰难的。
只有在祖母这里,他才稍微放松了下来,不用整日再担心旁人算计。
花倾阁从未提过自己的孩子,整日也只是将心都扑在君见宇这个孙儿身上,再加上后来又有太平王世子君见明时常入宫陪伴,她仿佛真的就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女儿。
见是如此,君止心里虽然难过,却好歹有几分放心。
只是他没有想到,花倾阁虽然每日都是笑着,可是身体却一日一日的衰败了下去。君止苦留了她三年,在第三年的盛夏,终于还是留不住了。
那一日,花倾阁已经躺在床上两月了,却忽然坐起来,招呼侍女为她更衣梳洗。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宫装,和当年孟河灯会旁那个印在君止心中的影子重合了起来。
为自己扫上一些淡妆,花倾阁望着镜中的人,忽然笑了。
君止站在她身后,为她插上一根朱钗,
“漂亮么?”被时光特别优待的女子轻声的问道。她只是脸上有一些病容,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可是的确是漂亮,美人哪怕是病着,都是漂亮的。
君止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君见宇却挤过来抱住她的手臂,响亮的回答道:“漂亮,翾祖母最漂亮了。”
花倾阁笑了起来,揉了揉君见宇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在他肉肉的小脸上轻轻香了一口,然后也不厚此薄彼的在君见明的脸上也亲了一下,这才将两个小男孩的手放在了一起,道:“阿宇和阿明真乖,都是自家兄弟的,以后可不许再闹别扭打架了,这样祖母才喜欢你们,知道么?”
君见明愣了愣,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君见宇狠狠的捏了一下手。君见宇挺了挺胸膛,大声回道:“祖母放心,我一定会让着弟弟的。”
君见明被捏痛了,彼时他既非日后心思玲珑的九公子,亦并非心机深沉的太平王。所以,被平素看不顺眼的表哥捏了一下,他……他想要炸毛。
可是不待他炸毛,君见宇就一把拽过他,用胳膊“亲昵”的勒住他的脖子,又大声保证道:“祖母别担心啦。要不你日后日日看着我们,我们保证不打架了。”
君见明被勒得翻白眼,却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心中划过一抹不祥的预感,这让他死死的捏住了君见宇胳膊上的一块肉。
君见宇轻啧了一声,第一次没有掐回去。
花倾阁被两只小的逗得不行,给他们一人拿了一盒桂花水晶糖,笑着说道:“那你们小哥俩出去玩吧,祖母有些话想跟你们祖父说。”
两人接过,笑着手拉手的跑出去。
一直跑了很远,君见宇才一把甩开了君见明的手。两个人在宫中的凉亭坐在,一人占着一个边角,忽然痛哭失声。
他们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可是却知道,这应当是此生与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祖母的最后一面了。皇家的孩子没有哪个是单纯的,纵然他们在花倾阁的面前总是一派没有心机的样子,可是,两个人的手都是沾过血的。
他们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死了就是没有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今天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祖母了。除了抚养过他们的花倾阁,那些宫中的妃嫔,是没有资格被他们称之为祖母的。
在那两兄弟出去之后,君止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他看着花倾阁缓缓的坐回了铜镜面前,呆呆的看着那个铜镜,半晌也不说话。
君止心中一慌,上前将人拥住,勉强到有几分哀求的笑道:“倾阁别看了,怎么看都是那么漂亮,别看了,别看了好不好?”
花倾阁却静静的望着铜镜,忽然痴痴笑道:“君止,你说,咱们的女儿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我觉得她会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信不信?”
君止周身一僵,如坠冰窖。他不可思议的望向铜镜,镜中的女子面无表情,再无往日的娇憨。她的眸中并无怨毒,却也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崇拜以及眷念。
从君止将人拐走的那一天,他便对今天的场景有所准备。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爱,只是自己赊来的。只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依旧无法从容。
他捂住花倾阁的眼,自欺欺人的在她耳畔神经质的念叨着:“倾阁你今天身子好了一些,要不要出去走走?你喜欢的荷花开了,你想要剥莲子么?还是想要放风筝?扑蝴蝶?对了,你不是总想去西郊的马场么?我带你去,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花倾阁放软了身体,靠在君止颤抖的怀里,也不理会蒙着自己眼睛的手。她轻声说道:“你若是得空了,便带我回江南吧,我想在孟河边呆着。你要是没有空,便派个侍卫去江南花家,哥哥嫂嫂总会来接我的,嗯,满庭那小子也应当长大了,他来也是一样的。”
轻轻拍了拍将自己都勒痛了的君止的手,花倾阁的声音平静的说道:“左右不过是一抔灰尘罢了,用那个我喜欢的天青色的坛子收敛了,谁带回去都是一样的。”
君止浑身一僵,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花倾阁,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倾阁便已经开口:“我生了瑄瑄的那一日。”微微顿了顿,花倾阁的眼中荡漾开一抹柔情,她笑意暖暖的望向镜子,像是怕惊到镜中的人一般的轻声说道:“我们的女儿,是叫君瑄吧?真是好听的名字。”
君止却觉得自己被褫夺了全部的呼吸。他艰难的开口道:“为什么不与我说?”
花倾阁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的脸上仿佛重新焕发了光彩,眸光也从无悲无喜变回了往日的柔和澄澈。她回头静静的望着一脸惶然,仿佛做错了事情的男子,道:“我是想家啊,可是又有点舍不得你。你那么坏,先是从家里带走了我,又让人抱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可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
君止的眼中一瞬间便迸发了光彩,他握住花倾阁的手腕,有些急切的说道:“那倾阁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等我半年,不!三个月就好,三个月我就安排好朝中的事情,到那时候我带你回花家看看,好不好?”
犹豫了片刻,君止更加急切的说道:“然后咱们偷偷的去一趟南海,瑄瑄在那里。咱们虽然不能被人发现,但是偷偷的看看她还是能做到的。”
花倾阁却摇了摇头,兀自说道:“我都离开家十三年啦,有点不想等了。君止,你好好保重,要是可以,就照顾好咱们女儿吧。要是不行,就换我这个当娘的照顾她,我会一直在那边等着她的。下辈子,下辈子希望她还能是我的女儿,希望我能看着她长大。”
“不,还是算了。要是有下辈子,希望她不要再有这么没用的娘亲,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花倾阁这样说着,又眷恋的抚了抚镜中的影像。忽的,那双白皙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君止只觉自己怀中的人一沉。花倾阁在他的怀中,安详得就宛若只是睡了过去。可是君止知道,结束了。
是谁说过,爱恨本是寻常事,天涯海角总是赊。
他偷来的十三年的陪伴,终于到了失去的时刻。君止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倾阁是再心软不过的女子。可是,她又是这么决绝。她在他最柔软的地方下刀,留给他最难堪的伤口。到了这一步,君止宁愿花倾阁怨他,也不想听见她说什么来生。
她的心那么柔软,却又是那样狠绝。
她三言两语安排了自己的后事,连一份念想都不愿留给他。她想要回江南,她的来生也没有他。她不怨恨他,却也不再眷念他。
很多年以后,宫中白发的宫女还会偶尔谈起那一天。那一天,她们听见英明神武的帝王悲痛欲绝的哭声,他抱着翾妃娘娘的身体,哭得像是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君止这一辈子骗了花倾阁许多次。在她叫嚷着要回家的时候,在她问他女儿在哪里的时候,他都曾经骗过她。可是这一次,君止没有食言。
三个月,他用三个月安排好了一切,将自己亲自教养的孙子推上了帝位,也为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女儿安排了后路。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后,他可以安心去寻她了。
他那年也不过五十多岁,身体又是一向康健。可是自从翾妃走后,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眼见着神武帝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
三月之期已满的那一天,君止将君见宇叫到了床前——彼时,他已经虚弱到卧床不起了。
看着还很稚嫩的少年,君止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如果身入纯阳是他的女儿无法改变的命运,那么执掌天下又何尝不是他的孙儿命中注定的。因为异人予异书,造化不虚赋,所以,他们便只能承担罢了。
“守护苍生,不负黎民。”
九岁的小少年听着祖父虚弱却坚定的话语,用力的点了点头。
神武帝笑了笑,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他攥紧了手中的天青色坛子,目光已经开始涣散:“祖父去后,不入皇陵。你将祖父的骨灰和你祖母的放在一处,洒在孟河边上吧。”
“我骗了她一辈子,可是这一次,我说带她回家,就一定会带她回家的。”
君见宇的眼中全是泪水,可是如今和三个月前不同。那时候,他甚至连太子都不是,可是如今,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了。君见宇可以软弱,可以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嚎啕大哭,可是皇帝却不行。
他忍住眼中的泪水,攥住祖父有些干瘦的手指,认真说道:“阿宇明白。”
神武帝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们清风朗月的开始,没有欺骗,没有谋算,没有相负……该有多好?
在君止闭眼前,他恍惚看见了自己三十五岁那一年的场景。孟河边灯影憧憧,在重叠的灯影里,一个一身鹅黄的少女回眸微笑。那一刻,她的眼里,仿佛盛满了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