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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坤儿小小的身影有些忐忑地走近了青云宫。
端仪姨母喊他去,他不想去,他知道这一去肯定没好事,姨母肯定生气了。
他闯祸了,这次的祸,不是打碎了姨母保养面容的玉石滚轮,不是没好好习字,也不是跟内侍宫女们淘气。
这回是大祸。
他磨磨蹭蹭拖了好一会,愣是拖到天都黑了,但青云宫的内侍坚持催,他不去就不放他走,他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果然,迎面看到静静等在门口的端仪面沉如水。青云宫鸦雀无声,寂静如死。
坤儿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地走着。
在高高的门槛前收住脚步,进呢,还是不进?他想转身逃跑,跑到姨母找不到的地方去。
姨母忽然扑了过来。隔着门,一把将他抱住,她哭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这些年的心血白费了!你怎么就长了一个不开窍的脑袋呀!”她一边哭,一边拍打他的背,还抬手在他脑门上点着。
她留着很长的指甲,点在脑门上很疼,好像一根削尖的木撅要钻进他脑袋里去。
坤儿忍着。
眼前不断回放着白天的一幕:御花园,池水边,他小小的身子和父皇大大的身躯抱在一起。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说太傅和姨母教导的那些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想说实话,于是就说了实话。实话换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父皇要立太子了,但是人选不是自己,而是他推举的皇兄。
那可是姨母让自己复仇杀掉的人啊。
他现在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蠢很蠢的事。
端仪不哭了,吩咐宫女拿出一副珍藏的旧年画作。画作展开,坤儿傻傻细看,画中一个女子盈盈而立,目光暖暖地望着坤儿,嘴角含着温婉的微笑。
“这是你娘亲,就是我那被人害死的姐姐。可怜的姐姐,你在地下看到了吗,你儿子不但不给你报仇,还帮着仇人说好话,现在可好,陛下本来一直犹豫不决,竟然听了你儿子的话,忽然下决心要立太子了。都是你的宝贝儿子的功劳,他硬生生把仇人的儿子推上了龙椅。他就是个窝囊废,无用的人,姐姐你看到了吗?”
坤儿又羞又愧又惊讶,事先他真没想到父皇会听自己的话,这么快就要立乾儿做太子。
可是,父皇不会只是听了一个小孩子的话就下决心吧,父皇又不是小孩子,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这么草率?不,肯定不是自己的推荐起了决定性作用,而是父皇早就有了想法,只是反复犹豫,和坤儿的交谈,只能是稍微起了一点点推动作用吧?
坤儿委屈,又不敢辩解,姨母就这样,容易发脾气,而且生气的时候不容别人解释。
坤儿委委屈屈地看着画中人,少女时候的母亲很漂亮,目光清澈,面容端正,眉宇间透着一股柔和的味道。
一点也不像端仪姨母。
她要是活着,早晚呵护照顾自己,那自己岂不是很幸福?再也不受人欺负了,也不受姨母这种责备了。
可惜啊,她被害死了,那害她的人……他忽然再次恨起乾儿皇兄来,没办法,那个害死母亲的女人死了,他只能把仇恨转嫁到她儿子身上。
仇恨在心里酝酿,发酵,他渐渐地有了力气,有了主意,他从姨母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姨母,您不要生气。坤儿知道自己做错了,坤儿这就想办法弥补。再说皇兄他不是还没做上太子呢吗,您为什么这么慌急?”
这话把气昏了头的端仪提醒了,她望着眼前的孩子,“是啊,他不是还没做上吗?这也就是陛下心血来潮那么一说也不一定呢,再说廷议的时候究竟能不能顺利通过呢,立太子是大事,不是陛下随口一说就能定下来的……本宫真是气糊涂了!”
满宫吓得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女们听了这话顿时舒了一口气。
“你先回去歇息吧,这事不急,需从长计议。”端仪打发外甥。
同时有些沮丧地吐一口气,
坤儿却不走,板着小脸:“不,我要报仇!现在,今晚,我必须马上报仇!不然我夜不能寐!”
“犯什么傻呢!”端仪斥责,“你这孩子总是一根筋!报仇也是挂在嘴上说的!没想好怎么行动,你就敢乱嚷嚷,小心皇后的人听到拔了你的舌头!”
以往要说拔舌头,坤儿肯定吓得乖乖闭嘴。
今晚坤儿倔劲犯了,丝毫不退步,“我做下的错事我自己承担,我是男子汉,我要自己替母妃报仇,跟你们无关,你们不许插手。”
说着转身,噔噔跑了。
端仪目送他小身影跑走,气得瞪眼:“这孩子,要是有人家乾儿一半的稳重成熟就好了。”
想了想,喊来一个贴身内侍,“快,你想办法给相爷府送一个口信出去。”
这个相爷府自然是左相国府。
内侍了然,绝不多问,领了口信,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左相府,烛火明亮。
尹相国和相府的清客们正在夜谈。
“立太子?立乾儿?”清客们听到尹相国宣布的消息,顿时炸了锅。大家难以置信,怕自己听错了。
但是相爷点头,说:“里头连夜冒险递出来的消息,错不了。既然事情要出,大家快想应对之策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谁也拦不住。立太子是迟早的事,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陛下春秋鼎盛,就不该这么快立太子!”
“相爷,立太子首先要廷议,廷议这一关您只要不点头,陛下也只能干着急啊。我们再抓紧在下面活动,况且姓袁的在这节骨眼上倒下了,朝堂上一片倒,没人赞同,陛下他也只能暂缓再议。”
尹左相缓缓咽下一口茶,摇头:“你们还是没看到深刻之处。陛下他有远虑,眼看局势越来越对东凉国不利,举国上下,能完全统领兵士有效抵抗驱走外敌的,可能还真只有人家白峰。但是白峰也有意思得很,居然不识相,陛下派人两次相请,他一次一次拿巴掌扇陛下的颜面。哈哈,这老儿在乡野隐居这些年,居然还那么可爱,那倔强的本性怎么就不改改呢?再加上这关头右相府忽然冒出软玉贿赂一事,就算陛下心里会质疑这可能是栽赃,但是,兵不厌诈,我们的陛下又最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所以我看他真的对姓白的要下手了。但是陛下他不傻,他比谁都明白,铲除姓白的及其党羽,是可以出一口胸中闷气,但是除了姓白的,也就等于削弱了东凉江山的一半安全。世上没有白峰,还有几人可以完全有把握一举赶走摩罗、荒水、白沙、青尼等国入侵,还会有谁能有效震慑东罕、南礁等国不敢妄动?所以陛下也很犹豫,进退两难啊……杀,失了肱骨,不杀,欺人太甚难以驾驭……所以,立太子,正是陛下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外在表现,万一真杀了白峰,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会御驾亲征,战争残酷,刀剑不长眼睛,陛下离京出征前如果连大统继承人都没有安排好,岂不是埋下无穷隐患?所以,这时候立太子,意料中的事。再说,只要陛下心意坚决,坚持要马上立太子,那时候谁敢拦?陛下的脾性你们又不是不清楚。”
清客们又围绕正禧皇帝的脾性和会不会真的不顾一切反对坚持立太子进行争论。
粗壮精致的蜡烛在燃烧中渐渐低矮下去。
尹相国终于发话:“大家散吧,此事有空再提。明天首先各处做好活动联络,至于朝堂上我见招拆招吧……”
乾儿终于做完了晚功课,放下书册和笔墨,一边欣赏自己刚刚写好的一副字,一边感叹:“似乎看着这方镇纸放在眼前,这字儿写起来也顺手多了……”
内侍回报:“坤儿皇子还在等着。”
乾儿吃惊:“不是早让他回去了吗?软玉镇纸明天再来看,天色晚了,叫他快回去睡觉。”
内侍作难:“告诉他好几遍了,他就是不走。”
“傻孩子,”乾儿感叹,“要不带进来吧,这倔孩子!”
坤儿被带进来了。
小小的身子,微微蜷着,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副受到委屈但是极力忍耐的乖巧懂事模样。
乾儿抿着嘴笑了,双手托着镇纸递给弟弟:“不就一块镇纸吗能那么喜欢?白天看了还没看够,要不是父皇御赐,为兄早送你了!“
他刚说完,坤儿抬左手一把打翻了镇纸,同时右手一抬,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刺了过来。
事发实在突然,谁都没有防备。
身后的内侍看呆了。
软玉薄脆,落地速度又快,哗啦,镇纸撞在青砖地上,顿时化作碎片,飞溅四散。
乾儿凭着本能往后倒去,匕首实在锋利,嗤一声响,乾儿的软缎袍子破了,随即有血水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杀人了……快来人呀……“内侍反应过来,张嘴就喊。
一个染了血的手掌伸过来捂住了内侍的嘴。
内侍挣扎,惊恐地看见,乾儿皇子的衣袍下摆上艳红的血在大量涌出。
乾儿喊:“不许声张……我没事……记住,不管是谁来都告诉他们,此事和坤儿无关,我是自己淘气,玩匕首划伤了自己……“说完挣扎着看坤儿,俊美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坤儿快走……回你自己宫里去……不许告诉任何人你今晚来过这里……“还没说完,他慢慢栽倒,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