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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前脚捧着圣旨去王阁老家宣读追封和厚葬王阁老的旨意,后面正禧皇帝大发雷霆,双手撸过,案几上文房四宝和茶盏噼里啪啦乱飞。
吓得伺候的小内侍们呼啦啦跪了半地。
刘长欢带头跪在前面,战战兢兢磕头,“陛下,陛下息怒啊——莫要气坏龙体啊——”
正禧下颔上一束小胡子吹起来老高,“王阁老,好你个王阁老啊,你倒是一头撞死便一了百了,可你将朕推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你知道吗?你个死老头子算计得好啊,你亲手毒死孙子,又自己触柱而亡。你倒是全了自己一世清名,可你让朕在群臣和世人面前如何自处——叫朕如何堵这天下悠悠之口?你陷朕与不仁不义之境地!”
刘长欢的公鸭嗓子像个女人哭劝:“陛下为一个死了的臣子这样动气不值当,不值当啊——他都已经死了,就是给了什么封赏也都没用了,也就只是个表面上的虚名罢了,陛下英名怎么会因为一个不懂事的老臣子而受损呢——陛下还是我们东凉国的明君。东凉国万万百姓还是拥戴您的呐——”
正禧气极而笑,“朕是明君?老臣当堂触柱而亡,传出去外头那些口舌不知道正怎么议论贬损朕呢,说朕不能容人?朕糊涂?还是说朕就是一个昏聩无能的皇帝?!”
刘长欢磕头,声音拖得更长:“怎么会呢,世人都是长着眼睛的,他们可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陛下天纵英明,雄才大略,自您登基后,励精图治,减免赋税,体察民情,心系百姓,治理贪腐,我东凉国出现了人人幸福安康,家家安居乐业,为官清正廉明的大好局面——如今朝野无人不在称颂您的恩德呐!”
正禧皇帝定定看着。
他知道这是在拍马屁。
内侍最擅长的就是拍马屁。
可为什么他心里还是乐滋滋的,挺喜欢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般的马屁。
他不气,反倒笑了,“行了行了,朕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这点自知之明朕还是有的。不过,好歹朕也算个勤政爱民的皇帝吧,朕也不沉溺后宫女色,更不好大喜功,到处大兴土木兴建亭台楼宇。唉,不过王阁老这事儿确实叫人想起来就窝火,这老家伙竟然给朕玩了这一手,真是叫朕猝不及防啊——”
刘长欢眼前显出大殿内王阁老触柱而死的一幕,那血啊,乌黑乌黑的,泼了半地,想起了就叫人发晕,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刘长欢不敢多说什么,默默捡拾地上的笔墨。
一个内侍通报:“陛下,右相府递了折子进来。”
刘长欢身子一震,跟随皇帝久了,就算不能置喙朝政,但耳濡目染,他早就磨练出了很敏锐的政治嗅觉。
果然,陛下眉头一皱,“右相?他不是一直病着吗,怎么病中又能写折子了?是不是放心不下朕的朝政,也要来指手画脚?”
内侍跪着递上玉盘中的折子。
皇帝展开看。
刘长欢心里默默进行着揣摩。
袁凌云自从去年病倒后,便再也没能彻底好起来,进入新的一年,不见好转,算是长久缠绵病榻了。
皇帝正当盛年,理政有方,手腕强硬,善于驾驭人臣,所以东凉国右相长期卧病不能参政理政,也不妨事,朝政照样运转。
没想到袁凌云今天忽然上个奏折来。
事情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因为正禧皇帝和刘长欢都猜到了一个原因,那就是袁凌云的这个折子是有所为,为的是王阁老,更是白峰。
“不愧是父皇时代一起创立基业的老臣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心意相通,盘根错节地牵连着,这份情感,就算朕如今做得多好,也及不上一二……”正禧皇帝扫一眼手里的折子,一字一顿说道。
刘长欢心里一抽一抽地紧张,因为他最清楚皇帝的脾性,陛下越是表面冷静,那么内心里的怒火越是旺盛。
东凉国如今的大好江山是一世皇打下的,而坐享其成从祖先手里继承基业的二世皇正禧皇帝,在先皇留下的老臣们面前,总是有那么几分吃人家嘴短的尴尬,因为这些幸存的老臣们陪着他家老头子洒热血流汗水打江山的时候,他自己还在娘胎里转筋,所以他在这帮老臣们面前总有种无法挺直腰杆的感觉。
正禧坚持看完了奏折,“老匹夫!”他大喊,把奏折拍在案几上。
内侍们全部吓得颤抖。
“这是要做什么?给朕摆功?还是向朕示威?还是在提醒朕,这东凉的江山,没他白峰就不会安泰如今日?”
刘长欢听出来了,袁凌云果然在为王阁老和白峰鸣不平了。
“一帮老家伙!”刘长欢在心里狠狠地骂,“有事没事就变着法子来欺负陛下,难道陛下还不是一个好皇帝,你们究竟要把陛下逼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
“来人呀,拟旨——右相国袁凌云,年迈体弱,久病卧床,无法上朝达半年之久,长此下去,贻误朝政,朕心深忧,特免去袁凌云右相国之职……”
刘长欢赶紧打断:“陛下,不妥啊,罢免右相国一职得交廷议商榷,不可陛下独自做主,万一朝野非议,对陛下不利啊——”
“朕是天子!是东凉国第一无二的天子!”正禧大张嘴巴,却软绵绵喊出这么一句话。
身子也落叶一样轻飘飘跌在龙椅上。
“其实,袁凌云的用意朕岂能不明白呢,王阁老的心朕更是明白,白峰冤枉,白峰对我东凉国忠心耿耿战功赫赫,就算到了如今,摩罗国那一场烧掉粮草的大火也是他烧起来的,什么山贼、流寇,那都是秦简在糊弄朕,朕心里明镜一样地清亮,可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凭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朕?动辄端出功臣的架子,他们是跟着父皇一起出生入死过,是立下过功劳,可他们也不能不时刻谨记自己的臣子身份!朕为君,他们是人臣,这道门槛他们不应该僭越!可他们就是要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白峰这些年名义上隐居乡野,其实暗中从未断了和旧日部下僚属的联络来往,这些朕都认了;可国家到了用人之际,他竟然屡请不出,还跟朕玩起躲猫猫的游戏来,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没有派大军将他困死消灭在大界山中,难道朕还没有做到仁至义尽?”
刘长欢连连点头;“陛下仁慈,才让这些人越来越蹬着鼻子上脸了。”
“你说的太对了——朕就是太纵着这帮老家伙了!”随着话音,正禧将奏折丢到刘长欢脸上来。
刘长欢双手接住,打开看。
早在一世皇手里就定下规矩,内侍不得干政,后宫不得干政。
据说那时候一世皇勤俭,根本不会让内侍瞧奏折。
正禧皇帝随性,有时候忽然就会命令某个内侍帮他念奏折,这已经是大内人人皆知的事。
不过正禧强硬,并没有哪个内侍敢由此而滋长干政的奢望。
刘长欢缓缓念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自知去岁无多,故字字句句,皆为心血研磨,掏自肺腑。白峰之事,如鱼刺卡在陛下喉中几十年,臣知道陛下想拔除之而后快——然老臣请陛下多思,世人眼中谁为忠良,谁为奸佞,一清二楚,唯有陛下不愿正视眼前,坐视尹左相把持朝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无恶不作……”
“停——”皇帝忽然挥手。
刘长欢赶紧刹车。
“老匹夫——”皇帝狠狠地骂。
刘长欢愣愣,他是在骂说实话的袁凌云,还是东凉国人人都知的奸臣尹左相?
“动不动拿死来威胁朕!好啊,你们一个个七老八十的,如今也活够了,眼看着就要入土了,却拿死来跟朕叫板!实在是可恶!可恶至极!”皇帝像疯了一样在地上跺脚。
刘长欢觉得这位皇帝老子的心事真是越来越不好琢磨了,吓得赶紧合上奏折不敢多言。
其实袁凌云说的都是实话,这些年陛下就是太倚重尹左相了,明知道他就是个贪财好色又喜欢弄权的奸臣,可陛下偏偏喜欢他,喜欢的原因刘长欢也早摸清楚了,就是尹左相能拍马。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尹左相起马屁来这是让你舒服得只想哼哼,尹左相总是顺着陛下,很少在朝堂上跟陛下顶着来——相比之下,白峰、袁凌云、王阁老等一帮自诩为忠臣直臣清流言官的老家伙们就傻多了,一个个的在陛下面前板着老脸,动不动像老子跟自己家小孙子说话一样的口气试图说教,他们就是傻,他们以为这样就是忠臣,就是为国为民,他们忘了陛下是陛下,是万人之上,是天之骄子,是真龙天子,只能顺着他的胡须慢慢摸,决不能逆着龙鳞来事——
皇帝还在喋喋不休:“右相是什么用意?警告朕不可忘了老臣的旧日功勋?可是他怎么就看不到这些老臣旧将如今的所作所为,仗着有功处处要挟朕,打朕的脸——怎么地,刚死了一个王阁老,又来一个袁凌云冒死进谏,都是先皇的老臣,难道是要成心让世人看到朕在苛待先皇遗留的有功老臣?”
唉唉,听着这些刘长欢真是头疼,他不喜欢琢磨那些千头万绪的国事家事,他只要陛下好好的,他就安心。可这些人搅和得陛下根本就不能安心啊。
“传朕谕旨,即刻起太医院再不许派太医去右相府为袁凌云症病开药,老匹夫想死,朕就成全你!不要一边享受着朕赐予的一切,一边抱着昔日的功劳簿跟朕论什么君臣之理家国大义!”
刘长欢心里突突,陛下又冲动了。
他还没来得及婉言阻拦,殿外值守官报信:“陛下,右相府来信,右相国病逝。”
正禧的骂声戛然而止。
刚站起来的刘长欢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有一种天塌了下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