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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之内,前后两名重臣去世,消息传开,东凉举国上下震惊。
据说正禧皇帝把自己关在静斋内一天一夜不见人,第二天才走出来,带人亲自依次去右相府和王阁老家祭奠。
长街上的老百姓生计照旧,只是那引车卖浆、摆摊设点的凡俗小人们,一边忙着讨生活,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几乎人人都在摇着头感叹惋惜,还有人抹着眼泪哭呢,都说袁右相是忠臣,王阁老也是为国为民的好人,虽然那些大官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是那么遥远,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位大人,但口耳相传,人人便都知道朝廷里去世的是两位清官。
“为什么独独死清官呢?那些欺压百姓,鱼肉乡民的贪官污吏,比如那姓尹的左相国,他为什么不早死呢?”街头一个卖葫芦串的小男孩,听多了大家的议论,也依稀明白了死了的让人扼腕叹息,不死的却大家都在盼着死,他一边帮着爷爷收铜钱,一边仰起头好奇地问爷爷。
爷爷摇头:“老天爷瞎眼了呗,还能是为什么!”
旁边卖瓜的大叔手中切刀咔嚓咔嚓切着瓜,“老天爷就是瞎眼了,好人没好报,一个接一个地死了,倒是那奸臣坏人,都活得旺旺的,留着继续祸害我们!”
“听说王阁老是撞了柱子死的,头撞破了,血喷了满地,连皇帝老子的玉石板凳都喷红了。”街口买煎饼果子的王大娘擦着油腻腻的老手,低头问脚边骑在一个木板凳上霍霍磨剪刀的老李头。
“错啦错啦,妇道人家你就不懂了吧,皇帝老子会像你们一样坐板凳?人家坐的那叫龙椅!”老李头擦一把额头汗水,笑呵呵嘲弄。
王大娘丝毫不生气,刺啦,将一个饼子从锅子里铲出来,“俺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知道什么龙椅呀蛇椅的,俺只知道自打那右相爷病了之后,左相国的人越发嚣张起来了,就连街口那张屠夫,据说是他三姨娘的四妹夫的八姑爷的九叔父,从前见了我老婆子好歹还有个笑脸,吃了煎饼果子也掏钱,现在呢,抖起来了,动不动欠账,欠了账又不还,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哪里敢跟他讨账去——”
身边好多人都点头称是,现在最得意的,确实是那尹左相的人,不管沾亲的,带故的,七拉八扯拐弯抹角能搭上关系的,都活得滋润着呢!
“唉,照这么下去,我们东凉国只怕要完了——奸臣当道,皇帝好坏不分,只有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要灾难了——”老李头叹息。
长街上,一个富家翁模样的中年男子,在一个白面无须的老汉陪同下,从街头缓缓走过。
听到这话富家翁回头,驻足,看了看,向王大娘的小摊儿走来。
“又惹祸了——你这张破嘴呀——”王大娘低声制止。
老李头耿直了脖子,“我怕什么怕?我老家伙会活了七十多岁了,还在长街上磨剪刀换几个活命钱,我早就活够了,真要叫尹左相的狗腿子听到了来抓我,我就高高兴兴跟着他们去牢房里吃几天不要钱的牢饭去!”
“嘴硬什么啊你——真关进去了,我可不去看你!”王大娘嘴里劝这倔老头子,吓得两个手在微微颤抖。
富家翁站住不走,看着眼前的人,“这煎饼果子好香啊——朕,哦,真想吃啊——来两个吧。”
旁边白脸老汉赶紧来拦,“陛——毕、毕爷,您还是别吃了,咱家里吃去,这外头风吹日晒的,多不干净呐!”
王大娘是火爆脾气,刚才还为老李头担心,可一听有人质疑她小摊的卫生,顿时急眼了,“不吃拉倒,你凭什么说我的煎饼果子不干净?我天天在这儿卖,打从我们东凉国一世皇手里就开始了,卖了好几十年了,也没哪个不长眼的说我这果子吃坏了谁的肚子!”说着咣一声将一个热饼子铲出来,唰唰裹上配好的菜蔬。胡萝卜丝儿鲜艳,蔬菜叶碧绿,看得富家翁直流口水。“就这个,朕……真香,我要了——”
说着双手接过去,也不顾还烫热烫热的,嘴里噗噗吹着,大口吃起来。
气得白脸老汉脸色都变了,却不敢吭声。
王大娘故意气他,麻利地再摊一张饼子出来,这回卷的是炒鸡蛋,热腾腾递给富家翁。
富家翁接过大口大口吃。
两张饼子吃进肚子,富家翁舔舔嘴唇,伸手摸衣兜,要给王大娘掏钱。
身上没钱。
他看白脸老汉,老汉摸完全身,脸色白了,给富家翁挤眼,示意他自己也没带一分钱。
“要不赊账吧,等我们回去就着人把钱给送过来,请这位大娘相信我们,我们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会昧了你这几个铜钱的。”富家翁手足无措,只能给王大娘求情。
王大娘瞅着这主仆两个笑了,“算了算了,忘带了就忘带了,这钱我老婆子不要了,不就是两张饼嘛,算我老婆子请你们的。”说着麻利地拾掇摊子。
白脸老汉赶紧给富家翁使眼色,叫他快走。
偏偏这富家翁不走了,仔细打量这附近的各色人等,目光最后在老李头身上停下,“老人家,刚才老远听到你老议论当下的时局,还有什么高见,多给我讲讲好吗?”
老李头看看眼前的中年男子,这男子初看富态、雍容,像是个有钱的富家翁,一身暗青色衣衫,普普通通,丝毫都不张扬,可近距离细看,就能感觉这人气韵不凡,应该不是富家翁,而是一个读书人。
老李头把头顶戴歪的竹篾破帽儿戴端正了,压低声音:“年轻人呐,我老李头是年过半百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我有时候都看清了不敢说,你还是不要多问了,这市坊间的小老百姓满口胡说呢,你就不要较真了,赶紧回去读书吧,我们只盼着你有一天能高中皇榜,做个清官儿,多给我们老百姓办点好事,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照老人家这话来说,难道当下的官儿都不清廉了?有人欺压百姓了?”读书人含笑追问。
老李头一听这话顿时感慨万端,再也忍不住了,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肯定是成日家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把自己念成个糊涂的书呆子了,当今天下,只要是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的,谁不知道这东凉国越来越让人心凉了?”
“那老人家你给我说说,我东凉国究竟怎么个让人心凉了?”书生说着,坐到老李头的板凳上。
老李头也不客气,“好人过得憋屈,坏人却一个个的得逞,这还不叫人心凉?白峰,白老将军你肯定知道吧?他算不算好人?在我们老百姓的眼里呀,他就是大大的一个好人!”老李头有点激动地竖起了大拇指,他长年在风雨阳光下讨生活,一双手被磨剪刀的铁水腐蚀得坑坑洼洼,叫人不敢直视,脸上更是坑坑洼洼,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你老又没有亲眼见过白峰,更没有近距离接触他的机会,你怎么就一口咬定他是大好人呢?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夸大呢?”
老李头瞪一眼眼前白白净净肥肥胖胖的中年人,叹息:“你呀,你们这些一天到黑坐在家里有人伺候吃穿,只沉溺书本的读书人呀,你们怎么知道那当兵吃粮的苦哩!老汉我可是年轻的时候跟着白峰当过兵的呀,我们就是赫赫有名的甲子兵,我们甲子兵能征善战,全国有名呀——虽然我这辈子没有和白老将军说上过话,他老人家可能都不知道军中有我这么一号人,可白老将军的为人做事,我们东凉军谁不知道呢,可是头一个好人呀——”又竖了竖大拇指。
读书人愣怔,似乎在想心事。
老李头以为他还不相信自己说的,顿时激动,又气愤,“你们现在的人呀,就是吃饱了不知道从前的苦难,你哪里知道我们当年开创基业的艰难,白老将军带着我们真是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呀,寒冬腊月人断粮马断草,夜里冻得睡不着只能蜷在马肚子下,剥树皮编制衣裳披在身上,连马皮都熬成汤喝了——白老将军一双腿就是有一年在大雪地里连日连夜行军两夜三天拉下毛病——”
中年人目光里闪过奇异的神色,“白峰,白老将军,照您说来,还真是一个对东凉国有功的人呐——”
“那是!武将里头他是头一个功臣!当然,有了武将,没有文臣也是不成的,一世皇手下最得力的文武双将就是白老将军和大才子袁凌云。唉,可惜啊,现如今,他们像老树一样一个一个谢世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游兵散勇,可怜巴巴活在这世上。年轻的时候为国家豁出了身家性命,落下了全身的伤残,到了老了,这日子就艰难喽——”说着撸起一根裤管,中年人看了顿时傻眼,原来这个相貌枯瘦的老头儿,竟然缺着一条右腿,裤管里撑着身子的只是一截木头做的假腿。
旁边的王大娘看到也惊叫了一声,“老李头你怎么不早说呀?我只知道你腿不好,还以为只是瘸着,没想到你的腿断了——”
老李头苦笑:“征战摩罗国那场大战落下的,还好捡回了一条命。”
中年人眉头紧皱:“你们当年的老弱病残和立下战功的老兵,不都有朝廷给的抚恤银子吗,为什么你还亲自跑出来讨生活?”
“抚恤银子?”老李头一脸悲愤,“再不提这档子事了,提起来白惹人生气!当年朝廷是发了抚恤,还不少呢,可名义上听说有这笔钱,其实一直都没有拨下来,我们等啊等,白老将军被人排挤,隐退乡间,接下来主事的是秦简,没了白老将军,秦简翻脸不认人,哪里还肯认什么抚恤银子的账。我们这些伤残老兵好多在等待的过程里死掉了。剩下我这样命苦不死的,只能自己出来讨点生计。看医吃药啥的,根本就不敢妄想。”
“难道你们的抚恤银子真的一直没有落实到位?那朕……真的叫人很震惊!我可是听说朝廷一文不少都拨下去了——”
老李头一脸皱纹更深了,“我们也曾多次去寻访追问,无奈没人理睬我们。问多了上头反给我们扣一顶不安分度日、仗着军功意图谋反的帽子,为此还抓了好多甲子兵呢,有些抓进去打一顿放出来了,有的嘴硬不认输,最后活活被打残了、打死了——还有些至今还在牢里关着呢——唉,你说这老天爷是不是压根就没长眼睛呀,我们水里火里连性命都不顾地为国家打仗,最后落这样一个凄惨下场——还有,有些话白老将军活着的时候我们不敢说,说出来是大逆不道。如今白老将军没了,世人都说他家遭了火灾,全家死光了,老汉我才能把这话说出来:甲子兵老兵们追讨抚恤银子无望,也曾多次偷偷去清州府找白老将军帮忙出面,可白老将军反过来劝我们以大局为重,说如今朝纲初定,战乱初品,国库空虚,国力艰难,我们不要为难朝廷,不要为难当今圣上——想想白老将军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好男儿为国效力卖命是应该的,能活着回到家乡就是最幸运的了,想想那些惨死的兄弟,我们真的已经很幸运了——可我们得吃饭得穿衣得活呀——没银子怎么活!”
中年人气得浑身颤抖。
“少爷,我们该回了——”白脸老汉赶紧来搀扶。
中年人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事?上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早就拨下去了,居然至今都还有没拿到抚恤银子的老兵,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老李头一听这话赶紧摆手:“这位小哥,你可不要生气,我老李头信口随意说说,你不要当真,也不敢说给别人,不然就是害死我老李头了呀——万一叫朝廷的探子听去,我老汉这根舌头可就遭殃了。”
中年人起身,脚步踉跄,摇摇晃晃离开。
“你肯定闯大祸了呀死老头子——我咋看着他像个当官儿的——”王大娘赶紧骂身边的老李头。
嘴里是这么骂,手中却摊了一片热饼子,厚厚卷一层菜蔬,递给老李头,“趁热吃吧,想不到你竟然只有一条腿——比我知道的还可怜呐——”
老李头捧着煎饼果子若有所思,“只希望我老头子这饶舌多嘴的毛病,今儿能为老弟兄们换来点实实在在的好处。”
正禧皇帝和刘长欢快步走着,穿过长街,直奔大内皇宫。
身后十几个便衣内廷卫悄悄尾随。
刘长欢看看没人注意了,快步赶上:“陛下,您今儿可是怎么了?一祭奠完袁右相和王阁老就换了便衣出宫,这大热天的就算想体察民情、听听民声,也该等天凉了才出来呀——又听了那乡野老头子一番胡言乱语,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帝忽然回头,给了刘长欢一个窝心脚,“就你啰嗦,这等天大的事,朕今儿要不是忽然心血来潮亲自跑出去一趟,到死都只怕听不到一丝风声——朕养了一帮好臣子,一个个的每天只捡好听的说给朕,折子里也总是四海安宁、歌舞升平,朕要听到一丝真实的民间疾苦都难!”
刘长欢揉着心口窝,不敢再接茬,只是悄悄吸冷气。
“回去速传李度念来——”正禧冷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