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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度念匆匆走过长街的时候,看到街头商贩们在乱纷纷收摊,那急慌慌的情景好像屁股后头有狼在追赶。
李度念左右瞧瞧,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变了,要下雨了。
炎夏最容易下暴雨,看头顶上的云黑压压地翻滚,肯定孕育着一场大雨。
来场大雨吧——他心里有些木然地闪过一丝期待。
自从听到白峰出事的消息以后,他的心头就有一团火,在日夜不息地灼烧,把他整个人都快烧糊涂了,他急需一场暴雨劈头淋淋。
“李督监大人,内侍说陛下召您速速去见,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去晚了万一陛下见怪。”身后跟随的一个亲兵见李度念脚步迟缓,赶紧提醒。
李度念抬头望望高处变幻的云,“急什么,人这辈子匆匆忙忙的,最后还不都是死一个结局,等看完了这场雨再去——”
亲兵很吃惊,偷偷看李度念的脸,李大人这是怎么啦,一直都是很守时很勤勉的人,军营训练的时候反复讲,当兵吃粮的人第一紧要的便是守时,怎么他自己今天倒慢吞吞地拖起了时间?
头顶的雨说来就来,不等他们走完长街,随着几个焦雷劈过,几道闪电打完,哗啦啦,暴雨倾盆而下。
亲兵赶紧往附近街巷里跑,遗憾手头没带遮雨的工具。但李度念不跑,他慢悠悠走着,好像暴雨是一道风景,他在欣赏。
“大人,还是避避吧,雨太大了——”亲兵喊。
李度念不理睬,迎着雨走,转眼之间,前方一道白花花的幕布拉了过来,只是顷刻之间,大颗大颗的冰雹砸了下来。
亲兵被砸蒙了,傻傻站着看李度念。
李度念反倒很清醒,抬头看,鸡蛋大的冰雹噼噼啪啪砸着他,他不躲,不避,傻乎乎看着。
冰雹来势凶猛,很快地面便被一层白色覆盖。
路边街畔的树木被打得啪啪乱响,叶片、枝条被砸得七零八落,地面上铺了一层绿叶。
“一场大灾害啊——”李度念伸伸脖子,“刚刚抽穗、开花、坐果的庄稼、果蔬,这一打全完了,天不佑我东凉百姓啊——这一来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饿。”
亲兵看见冰雹少了,赶紧冲上来拉住李度念胳膊走,等赶到皇宫门口,被拦住了,李度念才发现自己全身水淋淋的,早成了落汤鸡。
没带随身替换衣服,亲兵撩起他前后衣襟拧了拧,还有袖口、头发也拧下不少水。看看捯饬得差不多了,才进了皇宫。
李度念看到正禧皇帝呆呆站在大殿门口,仰头望着天空看雨。
李度念不急不慢走过去,缓缓跪在雨水淋湿的地面上,磕头:“叩见陛下。”
陛下不看李度念,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他不说平身,李度念自然不能起来,君臣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陛下欣赏着高处正在亮亮地滑落的雨线,李度念望着前方大殿高处沿着瓦片排下的雨水,那雨水落在檐下滴水石上,发出叮叮咚咚的鸣响。响声像协奏曲,好听,悦耳。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高处落下,却还是不往李度念身上落,而是盯着低处那些排水管道看。
雨水先是从高处落到大殿屋脊,接着沿两边粗壮的吐水龙头大股倾泻,然后汇入低处,只见整座大殿周围几十道玉石龙头像喝足了清水的老龙,在哗啦啦吐着雨水。然后再排往暗处,流出蓄水池和宫外护城河。
皇宫内苑的排水系统自然是全东凉京都最好的,那些倾盆倒下的雨水涨满了平时空荡荡的管道,高处低处都是落水声,好像天地间在上演一场气势浩大的合奏。
李度念本来湿透的全身,再次吃满了水。
虽然是炎夏六月,却还是觉得一丝冷意袭上脊背。
冰雹终于停止,可细细的雨点还在乱纷纷落。
正禧皇帝就在那细雨中慢吞吞转过目光,望着雨幕中的李度念看。
李度念感觉每一滴雨打在脸上、头上都是刀子,是箭镞,在千刀万剑地刺穿他的身体。
伴君如伴虎。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这种如刺在背的感觉。
“李度念爱卿——这暴雨,来得不是时候啊——”皇帝忽然开口。
李度念静静听着,匆匆忙忙宣自己进宫,就为感叹这场雨?
自然不是,这只是一场艰难对话的序幕。
冰雹停了,大雨停了,但雷声还没走远,一声裹着一声在头顶上炸响。
“陛下,您进殿吧,这雷声太大,别惊着您呐——”小内侍在身后提醒。
皇帝回头看,眼神凌厉,小内侍哪里见过这样要吃人的眼神,吓得连连后退,再也不敢上前来饶舌。
“李爱卿,白峰白老将军,也就是当年叱咤风云东凉国无人不知的白帅,你觉得该怎么评价这个人?”
李度念慢慢抬起头来,坦然看着正禧的眼睛,却不说话。
“朕的意思呢,是你曾跟着白峰行军多年,可谓是他亲手培养提拔出来的,对于他的行事为人,比如报国,忠君,日常在军中和你们的相处细节,凡此种种,不拘哪种,你都看在眼底,最是熟悉,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李度念目光闪过一道不忿之光,“回禀陛下,白老将军爱兵如子,对于我们每个人都很爱护体恤,当年军中受他栽培的小兵不仅微臣一个,还有秦简呢,其实白老将军对他更偏爱呢。”
正禧一怔,平静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不过他很快就压制了下去。
相反轻轻一笑,“白峰爱兵如子,不仅擅长排兵布阵常打胜仗,而且还善于选拔培养人才,放眼当下,全国各大营的主将,可以说都是他当年培养出来的。白峰,白老将军,白帅,东凉国的开国元帅,果真是对我们东凉千古基业立下了不世之功啊——”
李度念不敢附和这突如其来的感叹。
因为他实在摸不清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的莫测心思。
雨停了,云层破开,那些乌黑的阴云下过一场大雨和冰雹,已经悄然变幻了颜色,太阳从西边云缝里照射,大片大片光芒打在云口上,那云层赫然镀上了大片黄金,显得无比辉煌壮美。
君臣都仰头望着那一幕。
“风雨过后的晴朗,才是真正的晴朗啊——上苍这是什么意思,先一场惩罚,再给朕一个笑脸,这是在责备朕这些年目光短浅、昏聩,被奸臣遮蔽,以至错怪了真正的忠义之臣?”正禧皇帝喃喃自语。
李度念不敢说话,坚持跪着。
“起来吧——雨中跪了这半天,回去叫营房熬一碗姜汤趁热喝下,别落下病根儿——唉,白峰老爱卿,听说就是在大雪天行军落下了老寒病,隐居乡野十几年一直都疼痛不止,可惜朕知道的晚了,不然肯定接他入京来,叫太医给好好治治——”
李度念还是不敢妄加评论,他无声地站起来,顿时便有雨水顺着裤脚往下淌。
“回去吧——准备准备,明天朕和大臣们商量定了,就派你出征,去打白沙和荒水——据最新密探报来信息,白沙、荒水联手,纠集了八万铁骑,由落落他挂帅,发誓要一举荡平我东凉西部边陲,夺回早年失守的一千亩草原和九个重要关隘。你先回去拿出一个西征的方略来。”
李度念本来一直怔怔,听到这话顿时一个激灵,“八万铁骑?落落他亲自挂帅?”
“是啊,自从十九年前,东凉和白沙最后一战中被白峰飞箭射落马下,掉了一只耳朵,这落落他就老实了,想不到时隔这么久他又会重新出山挂帅,肯定是听闻我东凉老帅白峰已死,所以以为自己有了可乘之机,这才再次前来挑衅。”
李度念拱手:“陛下,落落他不好打,他最善长用兵,十九年前就已经是出神入化了,眼下估计越发老当益壮,我们没有十万人马是不能出征的。”
“你想把京中大营一半的家底都拉走?那京都怎么办?朕的宫廷安危谁来护卫?别忘了东边、北边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西南摩罗大军未退,朕不得不通盘考虑。”
“陛下——”李度念忽然再次跪倒,头发和衣服都在滴答滴答掉水。
“微臣斗胆,冒死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本来对付落落他最好的人选是白峰老将军,现在老将军已经去世,估计追随老将军的那些人至今还在大界山中困守,日子自然艰难,陛下何不把他们召回来,作为东凉迎战西沙荒水的先行军,微臣知道那其中都是当年白老将军手下的老将,风云二将更是白老将军的左右臂膀,亲身经历过千百次大小战争,熟悉西边环境,可以说是除了白峰之外,最最知晓西沙荒水国和落落他作战方式的人。有了他们,微臣出征心里就有了底气。”
这时候刘长欢捧着一袭貂皮大氅赶来,他是怕陛下雨后受冷,要及时为陛下添衣。
他听到了李度念的话。
刘长欢不敢再往前走,站住原地心里打鼓。
李度念也太莽撞了吧,怎么好好地忽然提那帮人,那些被白峰带出去流窜在大界山中的旧部,据说成了流寇盗贼,专门跟朝廷作对,处处打家劫舍,经常骚扰秦简的部队,还投降摩罗军做了内奸,做尽了坏事,秦简的奏折里哪一次不提到他们,每次都在恳请陛下增援,他要一边抵抗摩罗大军,一边抽出人去剿灭那帮祸患。
李度念怎么能为那些人说好话?还说要纳入军中重用?
这不是惹陛下震怒吗?
要知道这段时间陛下最苦恼的,除了西南边摩罗国的进攻,其次就是白峰那个人了。那简直是一个雷区,谁提起来陛下就跟谁翻脸。
李度念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
陛下不说话,直勾勾盯着李度念看。
刘长欢觉得陛下这目光简直能杀人。
他不敢送大氅了,此刻出现就是自己往刀口上撞,他不是傻子,也还没有活腻。
刘长欢悄悄往后退。
“拿来吧——”陛下忽然掉过头看刘长欢。
刘长欢腿都软了。
他屁颠颠捧着大氅赶紧送上。
正禧皇帝接过去,抖开来,竟然披到了李度念肩头,同时伸手拉一把李度念,“起来吧,先回去好好暖暖,再考虑考虑,二十万人马里,你准备挑拣哪五万人——朕许你带走最为精锐的部分。至于大界山那批人马,朕今晚好好想想——”
李度念也不吃惊,缓缓告退,就那么披着陛下的大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