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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透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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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琴见桂音面色有丝犹豫,不耐烦地将膏子塞进她的手里,一面抢过簪子,头也不回地跑进房里。

    桂音攥紧那硬梆梆的膏子,她的粉绣鞋被融化的雪水浸成深红,脚底刺冷冷的,只能慢慢地往回挪步,夜太静了,白日里不察的细微响声,此时仿佛扩大了数十倍数百倍,振得耳鼓嗡嗡地疼。

    风穿过枝桠哨嗖嗖,寒鸦低咕着扇翅扑簌簌,院墙外有马车轱辘一声声沉重碾过。

    “夜点心!煎馄饨!鸭血粉丝汤诶!”挑担卖小吃的路贩还在边走边叫卖讨生活。

    桂音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呜呜哽咽又怕被夜游神听了去,索性用膏子捂住嘴,黄薄纸很快被泪水洇透了,露出里面黑糊糊的丑陋一团。

    *

    许母手握象牙梳子正很小心地梳发,掉一根便满脸心疼。

    李妈掀帘进来,把食盒子往桌面一顿,神神秘秘凑将近前,压低嗓音:“瞧我都看见什么,太太定是想不到的。”

    许母朝她翻了个白眼,最见不得这般故意卖关子,有话就直说。

    李妈接着道:“二姨奶奶竟然抽上了。”

    许母放下梳子,沉默少顷,语气不冷不热地说:“蕙霞倒提起过两回,能怎么办呢?她是廷彦讹了我五百两银、自个挑选的小妾,皆是我头顶上的祖宗,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假装不知,由着她性子去吧!”

    她又嘱咐李妈:“你也把嘴封封牢,勿要到外面又管不住,待哪日廷彦计较起来,人家若揭皮讲是你说的,我也难逃干系。”

    李妈诺诺应了,从食盒子里取出鸭血粉丝汤,还滚滚地冒升烟气儿,直往月白色的窗纱扑去。

    “我好像听见什么动静?”许母右眼皮子跳了跳,再竖耳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时一辆青篷马车,从黑浓的夜色里由远及近驶来,停驻在许宅大门前,两个年轻管事率先跳下踩地,搁好踏马凳,再拉开厢门,“老爷到府哩!”

    门檐挂的红笼被风吹地摇摇晃晃,照亮那位爷清隽儒雅的面庞,不是旁人,正是从上海披星戴月赶回的二爷许廷彦。

    许廷彦足踏乱琼碎玉往楼里走,远望见冯氏孤零零披衣站在廊前,遂上前含笑招呼:“夜深寒冷,大嫂怎还未歇息?”

    冯氏神色惊诧,一脸猝不及防,看着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不是在上海么?”

    “生意上的事情。”许廷彦话意简短:“大嫂还是早些回房吧。”说着拾梯而上。

    “二弟,你慢着,我有话同你讲……”冯氏在后追了两步,难得抬高嗓音大声喊道。

    “明儿再说。”许廷彦似是一刻都等不了,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疾步朝自己房里去,掀帘才推门,一股子寒气直往人面扑。

    许廷彦蹙眉,见火盆子零星闪烁着猩红微光,走近拿起铁锹铲些兽炭添上,只听咝咝闷响,竟熄灭个透凉,他伸手捻搓炭渣,潮湿得似要滴水。

    一抹戾气在眼里渐凝,他蓦然察觉什么,猛得回首朝架子床望,大红鸳鸯戏水帐幔紧密阖着,一缕晕黄的光被放大,微微颤抖如幽冥鬼火般,映在两只交颈鸳鸯间。

    许廷彦慢慢站直身躯,一步步走至床沿,略站了站,攥紧拳沉声轻唤:“桂音。”

    那个模糊一团的身影远离灯光,像个褐色茧子结在床角处,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他抿紧唇瓣,一把扯开帐幔,因太过用力,嘶拉划开一条长口子,狠狠刺穿满室的静谧。

    黑漆四方小桌上,一盏烟灯,玻璃罩着金黄幽蓝的火光,妖娆而魅惑,一杆青花瓷柄水烟筒,一盘黄纸包裹的膏子,有掀开的痕迹。

    许廷彦拿起膏子,是生膏,又干又硬散着股臭味儿,完好无缺并未烧用。

    他俯腰伸长胳臂一把将她从床角剥离,拽近自己身前,又低唤一声:“桂音!”

    依旧不吭声,连头都未仰起,如入了迷梦般,许廷彦挟抬起她的下巴,烟灯照亮她的脸,苍白透着淡青,如一块冻磁实的水磨年糕,不见丝毫血色。

    许廷彦只觉满腔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心痛,京城离别时那样千娇百媚的女孩儿,怎短短数月却被折磨的苍白憔悴至斯。

    “桂音,桂音……”他把她的身子紧搂进怀里,没有一处不冷的,又垂首亲吻她薄凉嘴唇,用自己的炽烈与热情哺喂她昏沉的意识。

    桂音似乎这才清醒过来,她的眼神惺忪而迷蒙,看着他铁青的面容,伸手去触摸,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二老爷……”

    “谁给你这些的?”许廷彦嗓音喑哑。

    “谁呢?”桂音偏头凝神,“三姨奶奶卖给我的。”

    “你抽了几次?”许廷彦接着问。

    “抽了几次?”桂音懒懒打个呵欠,又阖起眼眸,“两次还是三次?记不得了!”

    她不愿再费力多去想什么,看到许二爷的脸庞,感受他温暖的怀抱,忽而就像卸去了浑身沉重的枷锁,她已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

    “太太,太太!”许母被李妈急促的呼唤叫醒,她坐起身撩开帐子,窗外依旧黑浓一片。

    “你发什么疯?”沉下脸来喝斥。

    李妈神色紧张,“二老爷回来了,命各房主子都到前厅去,请太太您也一定要至!”

    许家前厅捻开了电灯,明晃晃亮得刺目。

    许母房里还在用老式的蜡烛,昏黄又温存,若揽镜自照,挤干水份的脸面晕得分外柔润,额纹、鱼尾纹、唇纹统统都淡了,似回到自己十八九当姑娘时候。

    那时她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守在自家豆腐摊前,穿件蓝底白碎花的布衫,正是当下贫民女儿家流行的样式。

    你往街上看,十个里就有一个,衣衫裤子穿一整套,像行走的一只青花瓷瓶。她顶看不上眼,便给自己配了条白纱镶银丝裙,站起身伸手托豆腐切时,露出紧窄的腰和一截雪白的腕,高挑又娴雅,别样的气质。

    “豆腐西施,豆腐西施!”他们有事无事的时候,总爱这样此起彼落地唤,这条街好多年轻人明里暗里都欢喜她,她也是风光过好一阵子的。

    而今她也不过四十来岁,却早早成了孀妇,没名没份,同一群姨奶奶守着这宅子荒度流光,混吃等死。

    “老太太!”不晓是哪房的小姨奶奶,脸生,拘谨地见礼。

    许母忌讳这个“老”字,擦身而过入厅,连忙抬袖遮到额前,不喜这电灯,光线白渗渗的,照射斑驳的脸容、打褶的皱纹、肥圆的腰身,哪哪儿都无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