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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新丧的第一个夜晚,不知有多少人趁着夜色偷偷放出了信使。
有一只鸽子飞到了山脚下,被一双稚嫩的小手掐住了尾巴,拆下信件,递到厢房中:“师父。”那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随手抽走了纸卷,反递过去一只柑橘:“辛苦了,去休息吧。”关上厢房门,重新坐回蒲团上,挑了挑烛火,便读起了纸卷上的文字。一行短短的文字,他却好似孤本真迹一般看得津津有味,半晌轻叹一声:“火烧的不够旺啊。”
有一只鸽子飞回了宫墙内,落在了小别院的窗前,衔住了一朵紫红的蔷薇花。有人拉开半扇窗,懒洋洋地解了红布条,执信在手,反而不动声色地逗了一会儿鸽子。这才不情不愿似的打开纸条扫了一眼,顿时嗤笑出声:“还是心软。”
还有一只鸽子飞得更远,飞过了平原,掠过了丘陵,最后停在一片紫竹林里咕咕了两声,却久久没等到人来。
小书房里——
“东宫、包括各皇子府都曾秘密宣召大臣会见议事,这是名单,这是会议记录。总得无非是讨论这次太后病的突然,能从中动些什么手脚。下午五殿下的一个谋士试图贿赂咱们的干事,想探查一下宋芳仁的情况,这是他的详细资料。还有……。”
扶麓抬眼,看了看沈蔷薇有些尴尬的神色:“继续。”
沈蔷薇只好回道:“孟家那位家主进京了,他……他发现了我们派去跟踪的干事,还当众把人抓出来了。并且、并且放话,让您别费心了,他改日定当,登门拜访。”说罢,沈蔷薇有些讪讪,心中埋怨这办事的小太监不谨慎,忍不住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书桌前,闭眼听事的扶麓面色如同玉石,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清淡,脸型小巧,青黛一样的眉平直秀气,长相虽不平庸但也绝不出挑,最多是个有些寡淡的小美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后宫里那位美艳逼人的贵妃娘娘是她的亲姐姐。
然而,当她缓缓睁开双目,微微上挑的凤眸不怒自威,黑曜石般的点漆眼眸粲然生辉,仿佛给苍白的画卷注入了灵魂与色彩,此间反差令人顿觉世间再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琉璃美目,亦是绝代风华。
“知道了,让负责的人自己去领罚吧。”扶麓沉吟片刻,黝黑而深邃的眼眸映着点点烛火,光影勾勒着面容变得神秘而危险,“另外,安排人,再去仔细地查一下太后病逝之前,东宫所有的行踪,尤其是,太子和凤藻宫的联系。记住,务必一点细节也不能遗漏。”
这话里信息量太大,沈蔷薇的脸色顿时有些惊疑。
太子殿下乃是中宫嫡子,更是陛下第一个孩子,早早就定了储君之位。为人温和儒雅,幼学之年师从三榜进士聂书辞,据说从十五岁起就泡在中枢阁里学习朝务。除了性子有些怯懦以外,满朝文武几乎挑不出他半点毛病。就连这次太后新丧,他也是老老实实跪在慈禧宫门外,直到皇上明令宗亲退避才回到东宫,在暗潮涌动时也只是闭门和聂太师清谈,半点看不出要作妖的迹象。
可如今,姑娘却说要查太子和凤藻宫之间的联系?还要深查太后病逝前太子的行踪?莫不是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联?
“蔷薇。”扶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警告还是试探。
沈蔷薇猛地回神,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只乖顺地点了点头:“姑娘吩咐。”却听扶麓默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明天继续派人盯着孟元谌,远远地跟着就行了,记录好他的行踪。”
“奴婢明白。”
此时太后的寝宫里空空如也,连个守夜的宫女都没有。床前的纱帐还没来得及撤换,保留着最后一点不合时宜的鲜艳,仿佛在徒劳地挽留什么人的离去。
“陛下,夜深了,您该回去休息了。”
声线醇厚入耳,微微有些喑哑,似薄薄的绸缎掠过指尖,温柔缱绻。
闻声,皇上侧过脸,瞟见身后那抹安心的紫色,便转回头,长叹一声:“朕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奴才记得,太后娘娘极善手谈,曾数次拉着陛下在这里对弈。”
“呵呵,是啊。母后的棋下得很好,只可惜朕不是在她膝下长大,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臭棋篓子……”皇帝的眸中有些伤感,也有些怀念,“旁人都说母后十分严苛,可在朕看来,她就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皇帝伸出手,摩挲着床头镂空的雕花:“可是朕的母亲死了。”
身后之人倒是没再接话,也没再出言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窗外月光如银,恍如铺满了他散落的发丝,倒衬得他身形清瘦凌厉。
“阿九,之后这宫里,也要死很多人。”皇帝负手而立,温和地看着房内每一寸细节。
“殉葬之礼,古来如此,也是陛下的孝心。”
“孝心?”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朕却宁愿母后不需要享这份孝心。阿九,你知道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你的是什么吗?”
“奴才不知。”
“是岁月。岁月永远不会背叛,它会一个一个地带着我们,走向死亡。”皇帝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想起了什么。
这次,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道:“除了岁月,还有奴才。”
“嗯?”皇帝回身看去,银发男人直面龙颜:“奴才也是不会背叛的。”
“咣当——”一声金石铿锵之音,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也让银发男人眼底莫名的深意瞬间消失。皇帝眉一扬,眼底厉色顿现:“什么人在那儿,给朕滚出来!”
银发男子脚下挪动了几步,半遮半掩地站在了皇帝身前,安静地看着门口。半晌,绕进来一个低着头战战兢兢的小宫女,吓得抖如筛糠,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讲。
银发男子眯了眯眼,上前几步,月光被他挡在背后,长长的影子笼在小宫女身上,语气和夜色一般冰冷:“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深更半夜在太后宫中想干什么?”
“奴、奴婢,回陛下,回、回九公公,奴婢是慈禧宫的,今天、白天的时候掉了东西,想来找,不知、不知道陛下在此,奴婢罪该万死,求陛下饶恕,求陛下开恩。”小宫女磕磕绊绊地解释,吓得哭都不会哭了,却强忍着恐惧磕头求饶。她低着头,只觉得面前男人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她,宛如秋日阴雨,不知不觉汗湿透了后背。
九公公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宫女空荡荡的左耳,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转身询问似的看向皇帝。
皇帝微微点头。九公公这才缓和了几分声音道:“私闯太后寝宫可是大罪,即便你情有可原,也不能就这么饶了你,否则以后陛下要如何戒管六宫?”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陛下饶命,求九公公饶命……”听出来男人话音里的意思,小宫女的头嗑得砰砰响,“奴婢再也不敢了陛下,求陛下看在奴婢伺候过太后娘娘的份上,饶了奴婢吧陛下。”
“行了。”见她可怜,皇帝也有些不忍,沉声道,“太后新丧,朕没心情和你计较,下去吧。”
小宫女如蒙大赦,连谢恩都顾不上,爬起来倒退几步连滚带爬地就跑了。九公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的勾唇一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懿慈太后薨逝,朕心哀恸,念太后仁德垂爱,虔怀至诚,特宣会夬寺寺正觉寅大师入宫为太后超度七七四十九日,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凡即日起,民间三月禁礼乐聚会,禁婚庆嫁娶,同守国丧,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令各皇室宗亲,夜里同为太后守灵,令礼部、东缉事厂协理太子着手办理下葬事宜,钦此——”
议事厅内。
“大人,内廷司传来消息,今日一早为太后殉葬的名单就拟好了。提督吩咐了,慈禧宫的宫人是太后用惯了的,理应同去陪伴太后,陛下也准了,还命提督亲自去点的人。现在这些宫女太监都在太庙被集中管理起来了,大理寺派兵把守,一定不让人逃走。”
“好,派一队干事去盯着点,别出什么岔子。”
“是。还有,那孟家家主已经进宫拜见陛下了。陛下命他协理提供太后下葬的一应用具,并协助操办国丧祭典,后来又传了太子殿下和礼部尚书纪青禾。”
“姓纪的是五皇子的人,太子可未必压得住他。”扶麓依旧一身鸦青,只将腰带象征性地换成了月白,坐在左侧的偏案前翻动着卷宗。
“这……纪尚书多年来一直两面不靠,大人如何认定他就是五殿下的人呢?”监察司李有司小心翼翼地站在堂下,面上有些疑惑不解。
“李公公好糊涂,”许是一白天都政事繁忙的缘故,扶麓的声音不免有些冷意,“纪青禾科考时拜的是前任中枢阁冯阁老,从根上屁股就是歪的。他家夫人要认真算起来,还是淑妃的表侄女。这么明显的关系,你倒是浑浑噩噩装看不见?”
李有司心里暗暗叫苦,这么复杂又细微的线索哪能记得住,青天白日的又谁惹了这位姑奶奶,好大的火气。当下自认失职,也不敢顶撞,便试探性地开口:“那奴才派人盯着点这个纪尚书,免得他动什么手脚栽赃太子。”
扶麓用鼻音应了一声,头也不抬道:“跟淑妃宫里的人也联系一下,有什么不对及时回禀。”
李有司连连点头,继续说道:“那那位孟家主如何处置?”
扶麓手一顿,望过来的眼神晦暗不明:“李公公,该怎么办事还要我教你吗?”
“不是不是,”李有司有些踌躇,“昨日的事情都传开了,这孟元谌好生大胆,竟然当街对东厂的干事不敬。奴才只是来请扶大人示下,是不是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扶麓端起了茶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色波澜不惊,让人完全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迎上这颇具压力的眼神,李有司不由得惴惴,反复回想自己刚才的话是否不妥。只是他还没想出来,先迎头被茶水泼了一脸。
“李公公,手伸得够长啊。”扶麓的声线宛如碎冰般寒冷。她看着顿时吓跪了的男人,面含冷霜:“现在是在交办陛下派的差事,孟元谌是陛下指派的人选,你想给谁颜色?我东厂何时,把个人恩怨置于陛下圣旨之前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有司瑟瑟发抖,欲哭无泪。
“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魏莱推开门,玩味地盯着李有司满脸的茶叶沫子,再瞟了眼隐有薄怒的扶麓,心里明白了一半。当下一边轻轻巧巧地坐在了右偏案的位置,一边道:“李公公还是起来吧,省的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扶大人怎么你了呢。”
地上的李有司身形一僵,却也没胆子反驳什么,只能一边慢吞吞地起身,一边口称愧疚道:“扶大人息怒,是奴才考虑不周。孟元谌一介商人,竟敢冒犯东厂,想必大人自有打算,只是碍于国丧,不便发落而已。是奴才急功冒进,失了分寸。”
扶麓的眼神却是越来越冷:“李公公知道就好。”
见她完全没有顺台阶下的意思,李有司一窒,忍着气道:“是,奴才知罪。奴才这就重新派人,盯着孟元谌的行踪,这次必不教他发觉。”
“行行行,还有事吗?没事下去吧。”魏莱随意挥了挥手,三言两语结束了这次汇报。
“等等。”李有司后退的脚步一顿,扶麓心平气和地放下一直端在手里的茶盅,底座磕在桌面上脆然有声,“倒茶。”
“也没有手腕,也没有胆魄,仗着一点小心机借题发挥。”魏莱托腮,颇有深意地盯着对面的人,“你知道他看不惯你很久了吧,也就你敢使唤他倒茶,人刚才下去的时候脸都绿了。”
扶麓冷静道:“茶水染的。”
魏莱眼角微抽,对这人的厚脸皮自叹弗如。倒是扶麓放下手中的事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把新扇子,笑容有些阴毒,“昨儿个给那老东西歇了一夜,今天也该吐点有用的了。要说这家伙身体是真不好,你说都做到太医院院长的位置了,倒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干这么大一票。”
“宋芳仁背后肯定有主使,只是暂时没查到他们的联系。”扶麓眼神深冷,窗边的日光衬得肤色更为素白,好像一捧将要化了的雪,“能驱使太医院院长行此悖逆之事,幕后之人的实力不容小觑,除非他松口,否则只怕难查。”
“知道了知道了。”魏莱伸了个懒腰,神情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别的我不会,折磨人我可最擅长。十二个时辰之内,一定能给他撬开,晚点我来找你。”说罢,径自起身离开了。
扶麓摇摇头,曲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眼底波云浪卷。半晌,她合起了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