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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又不在?”孟时渝皱眉。
“回二老爷,爷真的刚刚出门。”元襦亲切地笑着,“要么您先进来等等,爷是进宫向陛下回话去了,大概不久就能回来。”
进宫了?孟时渝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厮,见他笑容明澈,也不像撒谎的样子,心里更是不舒坦。这个孟元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进京数日,除了大哥上门那一天,他好像真的一心忙于公事,并没有要和孟家有什么来往,上回来拜见也只是见了那位让太常寺寺正亲自来请的闾丘先生,更不用提接手和盘点京城孟家的事务了。孟时渝失望地摇了摇头,难不成第一天的挤兑竟全然是个假象,他孟元谌半点没有将京城孟家收回门下的野心?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趟了。
元襦沉了沉眼,孟时渝的心思他看得清楚,这拱火拱到一半自然会让人产生疑窦,可如今爷进了宫,闾丘先生还在太常寺没出来,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借口把人留下。虽然暗卫的职责是少说少做,但要眼看着这么个机会跑走也实在不甘心,这样以后爷要想突破孟家内部都不好找把柄。
我得做点什么。元襦转了转眼珠子,眼看孟时渝就要离去,忽的随口说道:“这样吧,等爷回来,奴才把二老爷来过的消息告诉爷。说来也怪,爷最近跑了宫里又跑东厂,真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东厂?孟时渝眼神一凝,孟元谌竟然和东厂有联系?他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元襦问道:“东缉事厂?怎么可能?怕是你这个小厮听错了吧。”
元襦急道:“怎会有错,那日您上门不就是闾丘先生接见的吗?奴才是听先生说的,我们爷一从宫里出来就去了那个什么东厂,而且那天还回来得特晚,不知道是和哪位大人商量公务去了。您不信,您不信就等爷回来自己问嘛。”
孟时渝看着这小厮一脸着急解释又有点赌气的模样,不由得多想了几分。官场上的事他自信比孟元谌多了解一些,可这同时与皇室、朝臣、东厂扯上关系的还真没有几人,如今这三方势力可以说互相制衡。自先帝借赐东厂牌匾一事打压了守成派老臣的气势,现如今的朝局可以说是激进派的天下。他们自诩心直口快利国利民,看不过眼的事都要掺和一脚,早已不知弹劾了多少次东厂的存在。而陛下则每次都笑呵呵地敷衍过去,也不申饬,也不赞同,反而叫人摸不清他的态度。东厂的人向来没事还会找事,更别提受到弹劾后与那些派系的官员一万个不对付,前几年安插罪名几乎是血洗朝堂,人人道路以目,都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东厂的探子。近两年那位女掌事握了权,好像这股妖风才渐渐刹住,东厂也随之低调下去。
现在想来,未尝不是激进派过多地干涉了皇权,被陛下借着东厂的手敲打了一遍。只是现在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激进派早已和东厂势同水火,皇权又稳稳地凌驾于二者之上,孟元谌能在这三股势力的中间周旋,到底是他的能力,还是有人借此递出了什么橄榄枝呢?孟时渝陷入了沉思。
深秋正午的日头还是毒辣的。
周围清场的侍卫离去后,不多会儿城门口就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路人,互相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然后再一起好奇地打量城门口道路上跪着的白衣女子。那人面色平静冷肃,分明整个人苍白得摇摇欲坠,偏偏紧抿的唇线透着那么一股子倔强的味道,广袖束腰的银色长袍衬得人更加飘飘欲仙,可这般的仙子对于大庭广众之下跪在城门口倒坦然得没有半点羞愤,只静静地垂着眸子,一丝眼风都不曾分给过往的行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好事者蠢蠢欲动。
“哟,这么整齐一个小美人儿,怎么跪在这儿啊,看得人真心疼。”循声望去,已经有人悄悄皱起了眉。这人是京城周边一地痞,平日里就爱戳猫逗狗,调戏大姑娘小媳妇,和几个小混混一起鸡鸣狗盗,就连地保都对他们头疼得很。认出这些人的百姓已经开始向那姑娘投去怜悯的眼神。
小地痞抖抖索索走上前,流里流气道:“美人儿,是不是被家里撵出来了啊?没事儿,以后跟着哥哥,哥哥保你吃香的喝……哎呦!”正想去碰那姑娘的脸,却见那人极快地一扬手,薄薄的雪光一闪而过,连动作还没看清楚,只觉得腕上一痛,鲜血淋漓。
地痞又惊又怒,疼得脸都抽搐了起来:“贱人,你竟敢伤我!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无力让他忘记了思考,下意识就举起另一只手欲打。跪着那人抬眸,眼底光华潋滟,一霎令他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只听银衣女子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滚。”
城门口瞬间宛如真空般寂静。银衣女子复又垂眸,乖顺地跪在原地,乌黑的长发静静地落在身后,几缕墨色温柔地贴在颈侧,发间银冠红绳,纤细雪白的手指缩回平铺在腿上的广袖中,虽看不见,但想必刚才伤人不过眨眼的雪光此时正蛰伏在她的掌心。
极黑与极白,极文弱无害与极凌厉凶残,所有的界线就好似女子发间将隐未隐的红绳,随心而展。
地痞不甘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冷笑道:“哼,当街行凶,还敢伤你爷爷,我看你是活腻了!”随即冲暗处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人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地痞暗自得意,不就是个有两下子的小娘们儿么?扔在城门口,想来不是被撵出家门的小妾,就是哪个青楼里过了气的姑娘,几个人一起上,还怕收拾不了她不成。思及此,眼底隐隐冒出凶光。
跪在地上的女子毫无反应,沉默得仿佛周遭万物都与她无关。
包围圈越缩越小,几个小混混的脸上都露出了狞笑。
“闪开!宫中来使,统统给我住手!”一声娇叱,几个小混混一愣,城门里冲出一匹快马,马背上翻身下来一个披着小斗篷的年轻女子。女子杏眼圆睁,三两下推开拦路的人,冲到跪着那人身边说道:“姑娘,奴婢来迟了,贵妃娘娘请您起身呢。”
“什么宫里,什么贵妃,我呸!”地痞怪笑两声,咬着牙道,“还想糊弄你爷爷,这小贱人伤了我,你今日就是抬出天王老子来也没用,给我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风筝怒火中烧,低头看了一眼扶麓,心知此时不能叫破她的身份,只好回头远远地冲着守城门的兵卫吼道:“放肆!你们竟就这么看着?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命令来请人的,回头出了岔子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还不赶紧把这群人赶走!”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愣。守城门的小队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们分属在锦衣卫下的巡城司,平日里自然和东厂的探子不对付,今日扶掌事受罚更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若真是宫里怪罪下来,这群地痞流氓虽可推出去定罪,自身怕是也要吃挂落。
小地痞更是一呆,这后跑来的斗篷少女看着娇滴滴,倒真敢凶那些城卫老油条,难道真是惹了什么大人物?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惊恐地看着俩人,说话口气这么大,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姑娘起来吧,娘娘说了会亲自去和太子求情,您再跪坏了膝盖娘娘不是更心疼吗?”风筝低声快速地劝道,心里也有些打鼓。幸亏来得及时,要是真让这群人惹怒了扶大人,只怕在场的一条命都留不下来。虽然也有些畏怵,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搀扶。
扶麓闻言,先扫了一眼面前已经不住后退、惧色尽显的地痞,又瞟了一眼满面忧心的小宫女,冷冷地道:“你也滚。”
“啊?”风筝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扶麓却再次收回了眼神,如同一块石雕般纹丝不动。“不是,大、大人……”小宫女急得直冒汗,再次瞟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几乎恳求地说道,“您就算不想承娘娘这个情,也别在这跪着了。此处人多口杂,于您声名有损啊。”
眼看着扶麓是横竖劝不动,风筝也有些憋气,索性站起身,好整以暇地冲几个想悄悄溜走的小混混们一笑,转身掏出了令牌:“凤藻宫有令——”阳光下,黄澄澄的令牌反射出一片灿烂。正在纠结要不要继续看戏的小队长心道坏了,还真是宫里来的人。紧忙几步上前,点头哈腰地笑道:“哟,小的眼拙了,没认出来是宫里来的姑娘,小的给姑娘赔罪。”
此景一出,周围的百姓哪还有不明白的,再看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个小混混,已然吓得瘫倒在地,为首的地痞更是抖如筛糠,腕间止不住的鲜血也没空去顾了。
好容易耀武扬威一回的风筝见此不由得心中大呼过瘾,回忆自家娘娘平日的做派,有样学样地冷笑道:“这位官爷好大的威风,放着城门口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的行径都不管,如何守卫京城,如何做百姓的保障,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小队长唯唯应是,冷汗直流。这小宫女几个如何砸下来,一顶好大的帽子就扣在了头顶。其实他本来也是抱着“神仙打架与我无关”的心态,才明知扶麓的身份依旧没有阻止那群小混混的行径,想来就算惹急了扶大人也算不到他们头上。谁知道扶麓一点亏没吃,半道上还跑出来个贵妃给她撑腰,这下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一面想着,一面打量的目光就转到那几个小混混身上。
“刘队长贵人事忙,自然无暇处理这些小事。”一声清越的女声从众人身后传来,人群里走出个一身绛紫的沈蔷薇,含笑说道,“不过刘队长要是以为,把这群小混混推出来就能了事的话,大约是有些太瞧不起我们东厂了。”
这身官服一出,围观的百姓纷纷作鸟兽散。废话了,傻子都知道这是那些地狱里跑出来的牛头马面,他们的热闹,怕是要用命才能看了。
沈蔷薇轻轻松松地绕开地上瘫倒的几人,蹲在扶麓面前轻声说道:“陛下派人来找的我。”闻言,扶麓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波动,终于是撑着她的手,有些困难地缓缓起身。
沈蔷薇连忙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忍不住埋怨道:“姑娘这么犟做什么,跪了这么久,太子殿下也太……”话正说着,忽然觉得手上被捏得一疼,对上扶麓不赞同的眼神,终还是不得不闭上了嘴。
“刘队长。”被点名的小队长早已悔之不及,腰弯得跟虾米一样,只求这位姑奶奶消消气,别认真追究他的责任。风筝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机灵的大眼睛扫了一圈周围的气氛,乖乖地退后两步不再出声。
扶麓一个眼神也没给这小宫女,只是平静地说道:“劳烦刘队长把这些人送官府吧。”
“小、小的遵命。”小队长头也不敢抬,只觉得面前两个女子的眼神落在他头顶都如刀锋般凉,沿着脊背激起一路鸡皮疙瘩。然后,就听见扶麓的声音不含丝毫恶意地继续说道:“顺便,把你自己的渎职罪也跟他汇报汇报。”
小队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面色惨白,眼泪都快下来了:“扶掌事,小的真的不是……”
“得了。”沈蔷薇冷冷地打断了他,“渎职罪算好的了,剥了你这身皮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要是认真计较起来,你这身子板禁得住魏执事几下鞭子?你不会真以为东厂就容你们这群废物这么作践我们姑娘吧?”
说罢,沈蔷薇扭过脸对已经目瞪口呆的风筝说道:“请转告贵妃娘娘,她的人来晚了,不过她的一番好意,姑娘心领。”一番好意咬得极重,听得小宫女无端地心虚起来。这人说话真冲,不过,好像贵妃娘娘的目的的确也不算善意啊……还没等她想好该如何回复,扶麓已经安静地离开了,留下原地吓傻了的一行人,和一个不知该如何向自家主子交代的小宫女。
秋风鼓起了两人的衣襟,扶麓走路姿态平稳,倒是跟在她身后的沈蔷薇皱了皱眉。虽然出门前姑娘就心里有数,或多或少地做了安排,可这一个多时辰是实打实地跪着了,也不知道姑娘的身子骨受不受得住。
“院里怎么样?”扶麓侧头发问,阳光落在她的眼尾,带起一片金色的迷离。
“都安排好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真会动手吗?”说起公事,沈蔷薇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凝重。
自从上回得知宋芳仁的家小均是假象,扶麓就派了人重新去审了一遍被大理寺关起来的那些人。结果那些人依旧咬死不认,就连最后递上来的审讯结果也天衣无缝。就当沈蔷薇还以为从这些假亲人那里找不到突破口,扶麓却轻轻地松了口气。
盯着眼前人半点看不出跪伤了膝盖的步伐,沈蔷薇回想起今天一早与扶麓的谈话。
“姑娘找奴婢?”沈蔷薇进了小书法,却见扶麓一身银衣,手里摆弄着新研发的弩枪。“这是……”她有些不明就里。
“淮安郡主今日进京。”扶麓从容地开口,纤细的手指调整着弩弦的松紧,眼神里尽是谋算,“我去城门口迎她,大概会起一点冲突。”
放下弩枪,对上沈蔷薇惊疑的眼神,扶麓微微勾起嘴角,话题却转向了另一个:“太后被杀一事,能安排如此精密的一个局,就连假扮父母妻儿的几人也半点破绽不露,此人的手段绝不简单。魏莱之前说,他去甄连成府上有人跟踪,却只是远远看着并不出手。这就说明幕后的人一直派人盯着这里,目标却不是我们,而是已经半死不活的宋芳仁。”
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我派人重新去审他家人,就是要放出一个信号:我已经知道这里有猫腻。你去探查宋府一事无人知晓,所以幕后主使一定会认为,是宋芳仁禁不住拷打说漏了嘴。大理寺的那个监牢漏得跟筛子一样,东厂的人昨晚回报说有人偷偷溜了进去。如果说他之前盯着东厂却不下手,一则是忌惮院内武力,二则就是对宋芳仁尚存信任。如此一来,得知了这个消息,宋芳仁背后的人想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姑娘是要故意漏出破绽,瓮中捉鳖?”沈蔷薇仔细听完,思考了片刻,才说道,“可是姑娘如何知晓他一定会出手?”
扶麓站起身,眼神里满是笃定与期待,声音却清冷而镇定:“我并不知晓,但我会逼他出手。”